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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角.他們 8】袁天佑師母 — 在劍拔弩張的戰場,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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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師母在前線(圖:Jimmy Lam)

「警察除咗執行職務之外,要有良心!」

年初二凌晨 3 時 13 分,彌敦道上警察築起防線,矗立長盾,喝令市民返回行人路。這時候在匯豐銀行對出,一位身穿黑色羽絨的中年女士站在示威者最前線,扯開嗓門,以洪亮聲線向警察叫喊。

她嗌了足足十分鐘。「警察唔好咁緊張!令到市民都咁緊張!慢慢講!唔駛咁惡!」「係咪想死人呀?打死市民係咪好開心呀?」聽見金句,示威群眾不時為她鼓掌。

「阿姐超霸氣!」有網民透過直播看到女士勇態,留言稱讚。

15 分鐘後,警察開始推進,驅趕人群。「我明明係勸交者,唔覺得警察會扑我。」該女士說。結果事與願違,她也被警棍打中。「打鬥是雙互的,請勿只說年青人,而不說警隊。」

這位中年女士,是袁天佑牧師的太太陳錦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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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係去勸交的」

陳錦美是基督徒,是牧師太太,也是社運常客。傘運期間,她多次煲湯在佔領區派發;月前港大學生包圍校委會,她送上熱飲,陪伴在側,事後又撰文澄清學生不是李國章口中的「暴徒」;年初一深夜,得知旺角有警民衝突,她二話不說,一個人到場。

有別於其他示威者,「我係去勸交的。」她說。

勸的對象,主要是警察。「我同警察講,唔好咁暴戾,返工要帶良心。上司叫你打都好,你自己打都好,打有分大力細力,亦有分邊個部位……著得軍裝要守規矩,返工有職業道德、責任,都要有良心。一陣間落場如果有衝突,要有良心……」甫抵旺角,袁師母便走到警方防線,「哦」個不停。

「宗教不正確」地形容,她就像《西遊記》裡、由羅家英飾演的唐三藏。但身處劍拔弩張的戰場,苦口婆心有用嗎?「前面啲散仔,有人個樣好難睇,有人藐你,但有人都點頭,不是完全無效。」她堅持勸交有效。

但觀乎警察的舉動,似乎不然。

凌晨三時,因交通警向天開槍而怒不可遏的群眾剛佔據彌敦道。警方則排好陣形,築起防線,又不時斥喝群眾,著他們重返行人路。袁師母當時在人群中,對警察態度看不過眼,便索性走到最前,提高嗓門,大講道理:「一個小販,兩個小販,(就算)一百個小販,都唔駛搞到而家咁呀?因小失大!」「今晚係年初一,係我哋中國人開心的日子,擺賣吓,落街食吓嘢,有咩問題呀?做咩事呀?咁惡!咁緊張!緊張啲乜嘢呀?」

袁師母當時的邏輯是,只要警方收起敵意,往後撤退,群眾也自自然然會和平散去。

0315旺角彌敦道警民對峙現場情況記者ching

Posted by SocREC 社會記錄頻道 on Monday, February 8,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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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係勸交者,都扑」

對於師母的「演說」,群眾似乎頗受落,細心聆聽之餘,更不時鼓掌支持。「我感覺到他們(的情緒)可以定下來。」但與之對比強烈的,是警察的無動於衷 — 前線警擺出不耐煩的樣子,身後更愈來愈多人趕至增援。局勢的發展,與袁師母的期望,恰好相反。

「前面的市民,請你哋聽從警方呼籲上返行人路!」幾分鐘後,警方咪手揚聲。群眾被觸怒,隨即以噓聲回應,有人開始向警員投擲玻璃樽。

隨著示威者情緒愈來愈激烈,袁師母雖繼續呼喊,「以和為貴!各位警察!以和為貴!香港人唔好打香港人!」但聲音已被淹沒。

未幾,警察持盾推進,揮棍驅趕人群,示威者只得雞飛狗走。袁師母年紀大手腳慢,退得狼狽,幸得不相識的年輕人保護,徐徐後撤。期間警員不停揮動警棍,差點打在年輕人頭上,師母見狀嘗試出手擋住,結果手臂被扑中。「我明明係勸交者,唔覺得他們會扑我……我蠢。」

當晚走在前線,袁師母最深刻的,是警察對待群眾的惡劣態度。「他們不是想捉人,他們是想打人。」即使是擺明來勸交的,一樣不放過。譬如她曾勸示威者沿亞皆老街往上海街方向離開,怎料疏散途中警察卻毫不領情,更凶惡指罵她行得太慢:「你過來!你夠膽就過來!」

「下,對伯爺婆你都咁無禮貌?你睇唔睇到我喺度疏散緊小朋友?點解你要咁對我?」她甚是氣憤。

袁師母由此歸納,當晚最抗拒人和平勸交的,是警察。「(他們想)唔好阻住我打人,唔好阻住我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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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Jimmy L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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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攞條命出來,佢哋會聽」

顯然,袁師母是徹徹底底的「和理非非」信徒。

這種取態,在傘運初期尚算受落,但其後引起的批評,以至攻撃,不計其數。旺角當晚發生的,既是近三十年來香港最大規模的警民衝突,「和理非非」者於現場的位置,注定尷尬。

「我唔覺得我受示威者抗拒。」袁師母卻說。

她記得自己在前線「演說」期間,不停有街坊走近跟她握手,又遞水給她喝,群眾亦不時傳來掌聲。後來示威者開始擲物,她試過轉身大叫「唔好掟嘢」,亦無人發出噓聲。袁師母甚至猜想,有擲物的示威者因為她正站在警察前面,而嘗試忍手。

「我不是讚自己。但他們眼見我企前面,如果警察反枱,第一個扑嘅係我。(示威者)見到你唔係齋噏的,而是攞條命出來搏,反而可以停幾秒,聽吓你講。」袁師母深信,若要勸交,制止暴力,斷不能站在道德高地上指點江山;相反,要走在前線,冒險捨己,方可得到周圍的人尊敬,對方才有可能聽從勸告。

警察清空彌敦道後,示威者陸續拐進西洋菜南街,開始挖磚,擲磚,放火。袁師母沒走到那邊,只是穿梭於砵蘭街一帶,不停勸說示威者早日歸家。有的年輕人聽見,乖乖聽話;也有的坦然相告,「掟多次玻璃樽,我就走。」袁師母形容,他們眼裡有種無奈的憤怒。

再過一會,她見彌敦道、砵蘭街一帶的示威者,已走得七七八八,便放下心頭大石,離開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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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Jimmy Lam)

「鐵磨鐵,只會磨出刃」

殊不知大多數示威者根本沒走,只是轉到西洋菜南街一帶打巷戰。漫漫長夜,雙方武力不斷升級,受傷者眾。袁師母翌早起床看到新聞畫面,既覺意外,亦後悔自己沒過去繼續勸交。

磚頭橫飛的暴力抗爭,單憑一人之力,又勸到多少?袁師母卻始終滿懷希望。「其實年輕人不是想這樣做,只要有人善意一點,搭吓佢膊頭,『走啦,唔好玩咁盡,走啦。』他們會走的。」在她眼中,現場示威者雖怒氣沖天,血脈賁張,但始終會憂慮被警察拘捕,因此只要有長輩動之以情,說之以理,讓他們冷靜一會,怒氣自會平息。

「我依然相信,『以柔制剛』永遠存在。剛烈對剛烈,缸瓦對缸瓦,不行的……鐵磨鐵,只會磨出刃。」這句話出自聖經《箴言》。

因此縱使磚頭無眼,警棍無影,她仍深信「勸交者」可以在戰場上佔一位置。「我承認是危險,又承認這樣做,有些人會覺得我傻,但你要止息一場紛爭,一定要有人做。」袁師母說,即使自己在場也未必可改變什麼,但基於對「後生仔」的愛惜,她仍願堅持。「老實講,這些後生仔現在被人告暴動罪,都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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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Joey Kwok)

「細路仔唔啱,但警察都唔啱」

旺角事件後,不少政黨、團體都主動劃清界線,更主張要嚴懲「暴徒」。「現在對我們的年輕人,這社會除譴責以外,還有誰會愛他們呢?」袁師母稱,以往香港社會總強調要保護下一代,因為他們是未來社會棟樑。現在呢?「最好你坐十年監,坐完出來已經不是年青人。」因此,對於這班「暴徒」,她呼籲成年人要想想怎樣挽救,而不是如何懲罰。「咁呢個先係香港,大家先至站在同一片土地。」

她強調自己不是要偏幫示威者,也明言被警方拘捕的擲磚者,應經法律處置。但她依然堅持補上主流社會缺少的一筆,「我成晚見到的結論就是,係,細路仔係唔啱,有掟嘢,但警察都係唔啱。所以那夜發生的係一場打鬥,唔係暴亂。」

因此,事後袁師母在網上撰寫長文,書寫當晚的所見所聞,提出對警隊的十點指摘,藉以抗衡將示威者定性為「暴徒」的主流輿論。

「打鬥是雙互的,請勿只說年青人,而不說警隊……若要譴責暴力,雙方都暴力,這是打鬥。警隊確實作出了諸多失當的策略和行動,違規違例,殘酷非常,亦是警員先動之以暴,年青人以暴易暴。站在法律上年青人當然是不著。事實是雙方都因受襲而自衛,而自衛與暴力的型態非常接近。」

— 袁天佑師母《沒有暴亂 更沒有暴動 只是一場警民街頭打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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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尾聲,袁師母說她近來一直睡不好。一合上眼,當晚親眼目撃的警察暴力場面,就在腦海浮現。「每次 recall memory 都好痛苦,警察係好暴戾。」

身邊人也擔心她。有報道稱,只要當晚在場,就有可能涉及「暴動罪」,或會被捕。「師母你怕唔怕畀人拉?」近日不少親友、教友都問她。

這一點,袁師母倒看得開。

「如果佢捉我,畀機會我上頭版,我會大聲啲講,我只係來勸交都咁,其他你話係打交的,又會得到咩對待?」她意志非常堅定,又願意拍照,以真名讓我們刊出訪問。

「我好想呼籲全港市民要愛我哋下一代。你唔愛年青人,年青人都唔會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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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佑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