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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角.他們 7】一名擲磚少年的矛盾

資料圖片,相中人不是本文受訪者 (攝:朝雲)
資料圖片,相中人不是本文受訪者 (攝:朝雲)

資料圖片,相中人不是本文受訪者 (攝:朝雲)

「我的心情,其實好矛盾。」

他是梓軒(化名),這專題眾多受訪者之一。跟其他人相比,這男生說話停頓較多,回答前也通常要沉思半晌,才緩緩吐出答案。

不難看出,他內心有很多矛盾,尚未解決,有待梳理。

譬如談到擲磚的時候,梓軒不諱言對警察充滿仇恨,「好想掟尻佢哋」,當晚亦着實擲得起勁。但少頃,他又坦承事後的內心掙扎,「一方面我好憎差佬,但有時抽離返,如果真的掟死差佬,咁佢哋屋企人點呢?」

這份掙扎、這種矛盾,跟大眾想像中的「擲磚者」形象,不太脗合。

*   *   *

攝:朝雲
攝:朝雲

攝:朝雲

義氣 — 氛圍

「一開始我無諗過落去的。」

年初一晚,梓軒留在家中,看著直播,本以為一如以往,衝突很快會平息。豈料看到警方施放胡椒噴霧,心情翻騰。「我見到就想去幫手,接受不到自己睇直播,而不在現場。」於是,二話不說就出門口。

交通警向天開槍的時候,他還在路上。得知消息,他不但不害怕,反希望盡快抵達旺角。

「如果唔係,那些人就會被拉哂。」

此後幾小時,梓軒一直留在示威人群中,與警察對抗,直至天亮。「我個諗法係,就算自己幫唔到佢哋都好,都唔好令佢哋被拉。」他認為,只要多一個人在場,示威者們就多一分保障。因此,即使一開始他會為現場有人挖磚而驚呆,「嘩咁撚癲嘅屌你老母!」但另一方面又堅持,就算不加入,也不要礙事。「你唔同佢一齊撬磚,咪企隔離唔好比記者影到佢哋囉。」由踏出家門一刻開始,他就希望與同道中人共同進退。

即使後來天漸亮,警察收復失地,示威者開始敗退,人數更愈來愈少,他縱有猶豫,卻仍堅持留下。「因為怕太少人(留下),他們會被拉。我的心態就是不想他們被拉。」這或許是「義氣仔女」的表現。

儘管,所謂「義氣」、「共同進退」,其實又是一種互相傳染的集體氛圍。

譬如說,梓軒初初還在為別人挖磚而驚訝,但未幾他已掟埋一份。「我唔會做第一個。但嗰晚好多人都跟住其他人一齊做。好似掟磚,人哋攞到埋嚟,你會跟住掟。」他承認有點不由自主。

「我覺得……唔多唔少是被人影響。」

攝:Joey Kwok
攝:Joey Kwok

攝:Joey Kwok

傷警 — 被捕

當晚梓軒印象最深的一幕,在彌敦道發生。當時群眾剛把警察迫出山東街,隨即一擁而上,重新佔據彌敦道。一走出馬路,梓軒看到對面有警察正拘捕一名示威者,立即向群眾大叫呼籲:「嗰邊有警察!打人呀嗰邊,大家過去!」示威者聽見,立即手持磚頭,站在兩道行車線中間的石壆上,向那幾名警員投擲,「沿住鐵閘係咁掟,好多人係咁掟……」梓軒回憶。他當然有份參與,還走得非常近。

「嗰種(對警察的)仇恨,令你好想掟尻佢哋。」

不一會,警隊迅速增援,警員從四方八面湧來,群眾紛紛逃跑,而梓軒仍在擲磚,幾乎落單。「嗰一刻好驚,因為真的會被人拉到,所以什麼也沒想,係咁走。」他立即跨過鐵欄,往西洋菜南街方向逃跑。同一時間,增援的警員已趕至,並拘捕在梓軒不遠處、馬路上的示威者。他猶有餘悸。

驚惶,因為怕被捕。「我以前都有諗過『道德感召』嗰啲濕尻嘢,但無用,被人拉是無意思,抗爭被拉就是失敗。」他說,要避免被捕,就得醒目一點,「保護自己」。因此,在清晨巷戰期間,他經常四出探路,確保附近範圍仍未被封鎖,有路可退。

明明在參與武力抗爭,卻不停找退路,這不是很奇怪嗎?梓軒的答案卻是:「第二朝要飲茶,要交人」。身處戰場,他在想的原來不是這場仗「會不會贏」、「怎樣贏」,而是幾小時後跟向親戚交代。

「因為第二朝仲要拜年。」

初二大清早,梓軒由旺角回家,一打開門,果然就遇上剛剛起床的父親。「阿仔,尋日旺角有騷亂咩?」他只得搪塞過去,倒頭便睡。才睡了兩小時,又被家人叫醒,問是否去飲茶拜年。他想也不想,立即答應。「個心態係,如果親戚見你個仔唔喺度,就知你一定去咗旺角。」但給親戚知道又如何?「廢事閒言閒語啦……」

梓軒說,家人是典型的「淺黃絲」— 可以和平抗爭,但勿用武力。「唔好掟啦,無用架,本民前好激架,唔好跟佢哋呀。」他們時常苦心規勸。旺角騷亂翌日,梓軒媽媽也問他有否到現場,他馬上否認。「我知她不信。不信就不信囉,如果她會好過一點的話,我就咁講。」

這擲磚者怕被捕,也怕家人。

凌晨五時許,有警員被示威者掟出的磚塊擊中面部。無綫新聞截圖
凌晨五時許,有警員被示威者掟出的磚塊擊中面部。無綫新聞截圖

凌晨五時許,有警員被示威者掟出的磚塊擊中面部。無綫新聞截圖

仇恨 — 抽離

訪問中,梓軒毫不掩飾對警察的恨意。最令他切齒的,是前線警員對示威者的態度。「成日有人話警察無個人意志,我不認同。你聽 order 無得揀,但扑人扑邊度、用幾大力,扑示威者時的表情,你是有得揀的。」由雨傘運動開始,梓軒見識過身邊不少朋友被打被捕。「他們真的想扑傷啲人。他們係咁對示威者的。」他恨得牙癢癢。「我唔會再同情他們。」

直至年初一晚,他終於化仇恨為行動。起初是擲膠樽、玻璃樽,後來跟大隊一同擲磚。

大仇得報,心情理應興奮。但梓軒說,凌晨四、五時,當身邊人雀躍地放火時,他反而開始抽離,回復冷靜,「真係唔知點收科。」翌日當他從新聞晝面中看到有警員受傷,甚至有點內疚。「我見有差佬受傷要縫針,我其實心情好矛盾……」他頓了一頓。「一方面我好憎差佬,見佢縫針我有啲心涼,但有時又會抽離返,佢受傷咁佢家人點呢?我會諗呢啲。」他自覺矛盾。

冷靜過後,現在想通了沒有?記者追問。

「未呀……仲未諗到。」

事實上,當晚梓軒雖然有擲磚,但也曾經猶豫。譬如說,巷戰中,他看到有幾個毫無防範的警員正在不遠處圍著聊天,他想過向他們投擲。「情緒上我想掟,但又掟不出,因為他們只是站著,無理由就咁掟。」終於,他放棄了。

豈料不久後,那幾個警員突然趁示威者設路障,衝過去拉人。梓軒由是揣測,當時警員交頭接耳,談的正是如何對付示威者。「會無咁同情他們囉。」當初為甚麼不擲他們?他又後悔自己太仁慈,害同伴被捕。

「下次再見到這個情況,我會唔會掟佢哋?都話唔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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磚頭 — 鏹水

明顯他仍未想通。然而未想通,還得想。因為若政府繼續將前線警員放在示威者對立面,不久將來,類似的衝突只會再次發生。而嚴重程度,只會拾級而上。

「我覺得抗爭的意義,就是將市民接受的界限推前。」梓軒期望,經過今次旺角事件,大眾會愈來愈消化以武力對抗政權的行動。「依家社會那麼不公平,你只是等待機會,下次再來不止是千多人。會有更多人接受做這件事。」

問題是,警方對付示威者的武力同樣會升級,例如出動水炮車。

「下一步可以掟咩呢?下次升唔升級好?」為此,梓軒已經認真想過。「我係諗過掟汽油彈、鏹水呀。其實好撚黐線,(就算警察)擋到都成身係,好大鑊。」他自問自答。「但如果唔係,再掟磚有乜用?」在他看來,當警隊動用更多武力,群眾為求自保,只能以牙還牙。「假設他射死示威者,有警察死都無咩所謂。有示威者被人扑爆頭,所以有警察被人扑爆頭,你都會好心涼。」

不再因「警察都有屋企人」而有所顧忌嗎?梓軒的總結是,仍然是要睇「氣氛」。

「目的好明確,就是救其他戰友。警察就是大家的共同敵人……如果下一步再多啲人,我都唔擔保我會唔會掟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