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他們 6】他們曾以為,這是另一場大型抗爭的開端
「我有一刻 FF 過會好似 928 咁反包圍。有 FF 過會搞到好大件事,啲人第二朝會湧過來。」葉仲韻(化名)說。
2014 年 9 月 28 日,警員在金鐘施放催淚彈,並舉起「速離否則開槍」*的旗幟。事後不少分析都認為,如果當時警察不止步於催淚彈,而是開第一槍,情況會更一發不可收拾,釀成更大規模的社會運動。
一年半之後,2016 年 2 月 9 日的凌晨,槍聲終於響起。
就算今日要死喺度 我都唔會走
市民 Nicky(化名),凌晨一時多剛好在旺角新世紀廣場附近,知道朗豪坊有衝突,就想去看看。途中聽到有人說警察開了槍,Nicky 沒停下來,反而加快腳步,往事發地點奔去。
「仆街喇!我即刻衝落去睇吓有咩幫手。難聽講句,幫手抬條屍去醫院都好吖!我知可能會死,咁又點唧?」
警察開槍了,卻不退反進。一些香港人,原來已走到這一步。
到了現場,看著示威者向警員「還拖」,Nicky 心情激動不已。「呢個時刻,遲咗成年幾。2014 年就應該出現,一年幾之後嘅今日終於發生!」
「啲人終於返嚟啦,歸位啦!」
「我覺得會有越來越多人嚟。起碼我行咗出嚟。」開槍後才趕到的梓軒(化名),對事態發展很有期望。
電視畫面可見,交通警開槍後,有示威者的第一反應,是走向那名警員,攤開雙手,擋住他的槍口。
「其實好驚。聽到槍聲時有諗過,今日有可能死喺度。」阿勝(化名)說,但他沒有離開。「落場咁多次,好少覺得會有生命危險。」葉仲韻回憶:「但嗰一刻覺得,就算今日要死喺度,我都唔會走。」
群眾也沒有離開,決意繼續與警員周旋。憤怒蓋過對槍口的恐懼,開槍後不到一小時,群眾已經衝破長盾警員的防線,佔領了彌敦道,不少市民聞訊趕至聲援,人數越來越多。
「驚嘅話,又點會仲有咁多人去佔彌敦道?佢哋已經超越『驚』嘅層次。」記者 Roger 對現場市民的勇氣亦印象深刻。「啲人係咁走埋去警察面前,話『你咪拉我囉!你都開槍咯,你殺埋我啦!』」
警方咪手不斷用「暴徒」稱呼現場群眾;群眾知道,這定性背後不外乎是「有組織」、「收錢」、「外國勢力」等指控。於是,有人大聲回應警員:「係!我哋有背景!」
「我哋係香港人!」
「呢度有邊個係為自己㗎?冇呀!因為我哋見到香港唔撚掂呀!」一名沒有帶口罩的男子,站在最前,理直氣壯哋向警員喝問:「你哋明唔撚明呀?」
不只一名受訪者當晚曾經以為,這將會是另一次大型抗爭的開端。
圖:Joey Kwok Photography
整晚衝突中,示威者的活動範圍廣闊,從快富街到登打士街,從上海街到染布房街。凌晨三至五點是他們氣勢最盛之時,西洋菜街同時燃起六、七個火頭,在彌敦道與西洋菜南街之間的幾條橫街,跟警察你來我往,還一度以磚雨,將警員逼出彌敦道。
「外國示威,警隊係打戰術、有 teamwork,點樣封路、點樣控制騷亂範圍,係防守性、針對點樣解決件事;但初二嗰晚,差佬係咁單拖衝入人群開『無雙』,示威者一還手,佢咪瀨嘢。」示威者阿年(化名)指,警員當時在現場,毫無計劃可言。
「部份人係好興奮,佢地覺得『我地今次贏啦!反撃到警察啦!』」Roger 憶述。
掟磚真的可以掟走警察嗎?
這似乎只是個美麗誤會。
事發後,警方多番表示「不排除」今次「暴亂」是有組織的暴力行為,之後更有「警隊中人」向傳媒提供消息,指「暴力示威者」的行動是「仔細策劃」,理據是他們看準了警隊在年初一「花車(巡遊)更」與年初二「煙花更」之間的人手弱點。「警隊中人」透過向傳媒放風,指控示威者是有備而來,「有心裝無心」。
警隊為何無法控制當日場面?警隊的說法是,示威者有組織、有計劃,在警隊人手不足的時段突擊。網上一些陰謀論者的說法是,警隊刻意容讓衝突升級,藉此操縱輿情,令社會將矛頭指向「暴徒」。
示威者的說法呢?
「以前示威者係守勢,差佬好容易知道要點攻;而家係游擊戰形式,佢哋唔習慣呢種方法,亦無試過在短時間內,有咁多自己人受傷。警察做得非常差,先至會畀示威者有位入。」Nicky 形容,當晚對示威者而言是一個「幸運」的場景。「下次再要發生,好難。」
社運常客 Adrian(化名)則觀察到,警員當時人手不足,策略單單是不讓示威者再衝出彌敦道,沒有強攻入西洋菜南街的打算。
隨著時間過去,警方亦迅速適應了新形勢。第一次面對群眾的磚雨時,警方確是手足無措,但到後期,警方已改由前面一排長盾嚴密排好,第二排將圓盾高舉過頂,這陣式基本上已可擋住大部份磚頭;雖仍不能攻入西洋菜南街,但彌敦道已未再失守。
「其實差佬只要列好陣、拉開距離,你有人咁高嘅防暴盾、有頭盔、有護頸,後面有圓盾在上,啲磚好難傷到警察;但一畀警察衝到過嚟,警棍一毆,示威者即刻血流披面。」示威者阿年強調,即使示威者開始掟磚,雙方的武力仍然不對等。
掟磚可否掟走警察?講到尾,還是要視乎哪一方具人數上的優勢。
攝:朝雲
而示威者的人數優勢,沒多久就見頂。
Adrian 憶述,當晚現場還有示威者期待有人來聲援。「我個 friend仲話:『最緊要係睇(朝早)七點後,啲人會唔會出嚟!』」
警員開槍後,現場群情洶湧,民眾視死如歸,誓要與警察對抗到底;但在社會運動的動員基地 — 網絡世界,民眾卻呈兩極反應。
無綫、now及有線均直播砵蘭街及亞皆老街的衝突,現場亦有不少照片、影片實時傳到網上。當一部份人在廣傳警員開槍的截圖時,更多的人被示威者的行動所嚇驚。一向支持警隊者固然大加鞭撻,但不少支持民主陣營的網民,亦對示威者有所質疑。
「啲人咁掟嘢好衰…如果佢哋咩都冇做過,警察都開槍就話啫。」
「睇落,警察唔開槍,真係會命都冇呀!」
「淨係講開槍,警察畀人打到趴低喎!」
這樣的情緒,與現場示威者所期望的反包圍、群起聲援、觸發另一次運動,相差太遠。「我覺得是那些片段隔絕了群眾,令他們不敢、不肯來。有心人是有,但只有完全認同的才過來,淺黃絲、甚至深黃絲都不過來。」阿勝歎息。
除了對手段的不認同,很多人亦對行動目的感到不解,包括在現場的人。
這是一場抗爭嗎?
「我自己覺得是唔服輸,唔通警察叫你走就走?」葉仲韻認為:「啲人話係發洩,我都同意。」
所有受訪者均指,現場未見有任何人領導,可謂貫徹本土派一直倡導的「群眾至上」主義。有受訪者指,因為近一年來本土派抗爭現場已建立「唔可以阻人做嘢」的默契,因此即使認為示威者的行動趨向危險,也沒有出言相勸。
「無人帶頭,邊個大聲就帶住做。」阿勝這樣形容。「他們沒有想過何謂輸贏,總之見到警察就打。完全沒有『點收科』的想像。」
「示威者只係期待緊同警察衝突……我唔覺得有任何目標。」Adrian 如此形容:「對抗政權就一定係嘅,但我唔覺得社會能夠明白。」
「譬如,如果因為反高鐵演變成掟磚,就會正面好多。抗爭會有個目標,而騷亂係怨氣累積之下嘅發洩。所以,今次都係發洩多過抗爭。」
另一位當晚一直在現場的示威者阿東(化名),則持不同看法。
「冇清晰訴求的抗爭,係冇乜建設性,但今次仍係無權者表達對香港現狀不滿嘅方式。即使今次的行動被復仇嘅情緒主導,它仍是一場無權者抗擊當權者嘅,抗爭。」
攝:朝雲
事實上,在旺角現場,真正落手落腳掟磚放火的人不多。
據多名現人士估計,現場人數最高峰時上千人,但真正在前線掟磚的示威者,一直只維持在全體一至兩成左右,即使在衝突前線,掟磚的也只有前面幾排。
「有四分一係真正實踐,其餘四分三係充人數。」阿勝如此形容。
那麼,其他不掟磚但仍然留下的人是誰?現場群眾當中,有很多是自傘運以來逢抗爭必到的示威常客,也有一些「左膠」。阿勝說,也有佔旺時期的醫療義工到場,協助救傷。
當示威者開始放火,事態漸往現場群眾未必認同的方向發展。然而即使看不清行動意義所在,很多人仍沒離開。如Nicky就解釋,「由佔領開始,咩運動、衝突我都要喺現場」;至於不滿示威者行動完全不受控的Kirby(化名),則指堅持到底是理所應當,「認唔認同一回事,但自己有份幫手,這是社會責任。」
不認同示威者放火的梓軒則稱,有想過中途離開,「但我怕人太少,佢哋(示威者)會畀差佬拉晒,就無走到。有冇諗過贏?冇。我覺得唔會贏。我只係諗件事會點完,好希望大家可以安全撤離。」
「掟磚時仲聽到有人話,五點幾有頭班車,會有更多人過來。一開始我都好想叫多啲人出來。但後尾去到掟磚,放火,我就好清楚知道,唔會有人來。
肯來的都來晒。只能靠這裏的人了。」
而人數,已經越來越少。
豉油街 最後的戰場
近天光,示威者人數不斷減少,慢慢集中在豉油街上。彌敦道行人隧道口,開始見到有俗稱「速龍」的警隊藍衫特別戰術小隊到場。
清晨約六點三,掟磚的示威者,與十數名噴灑催淚水劑的速龍,在花園街及通菜街之間的豉油街上對壘。一開始速龍並無大舉進攻,個別成員更踏前挑釁示威者。據阿勝稱,速龍喊的,不是「你哋而家嚴重違反法紀,涉嫌非法……」之類的警告說辭,而是「你夠膽就過嚟」及伸出手指向示威者挑戰。
「嚟呀!隻揪呀!」
豉油街上,警員向示威者叫陣
阿年形容初來的速龍隊,擺出了一副「食硬你」的表情,「唔帶盾,就準備做嘢,大概係以為群眾見到佢地會即刻調頭走。」
「點知大家二話不說就掟磚,掟到佢哋仆晒街。」
示威者邊掟邊行前,將速龍一路逼退兩個街口,及至西洋菜街行人隧道口,十多名速龍被圍在化妝品店前,成為掟磚者的活靶。 此時,一名速龍突然獨自揮棍向示威者衝來 — 十多名示威者旋即一哄而上,用拳頭毆打。「打佢老母呀!」之後又將他推倒地上腳踢,有人站在速龍身上又踩又跳。
整個過程持續約 25 秒,之後一批警員衝過來將示威者推走,示威者才後退,防線撤回通菜街。當時在群眾之中的 HKFP 記者鄭樂捷,拍下了示威者圍毆速龍的全過程(片段見此)。鄭樂捷指,示威者當時是赤手空拳,沒有手持磚頭毆向警員。
這是示威者最後一次「擊退」警員。之後警員再衝向群眾,有示威者拾起通菜街檔販留下的鐵枝還擊,但還是不敵,要再退後。
阿勝指,示威者當時已經陷入困境。「示威者控制的空間越縮越細,可以就地取材嘅地方亦越來越少。去到後期又退得越嚟越頻密,打到嚟,挖挖下又要趕住退,攞唔走啲磚。啲磚開始唔夠。」
約六時四十五分,一、二百名示威者停駐在花園街,與在通菜街的警員遙相對望。到場的速龍越來越多,警員又搬來大批長盾,從花園街看過去,黑壓壓的一群,蓄勢待發。
「我完全feel唔到有增援。」葉仲韻說,「當時已經好攰。」
「大勢已去」
早上近七時,電視台直播鏡頭轉到旺角警署門外,旺角警區署理指揮官丘紹箕見記者,指警員是在別無選擇下開槍,又強烈譴責有關人士破壞法紀。
待鏡頭轉回衝突現場,豉油街已是一片混亂,示威者四散,警員在街上邊跑邊揮棍,多名示威者被按在路邊拘捕;now新聞的直播鏡頭轉入糖水舖與學校大閘之間的小巷,速龍拖出一名綠衣示威者,血流披面。
原來在七點天光後,速龍即一舉衝向花園街的示威者,將人群衝散,一路追打示威者至黑布街。「當時,警察人數有絕對優勢,真係同你對峙都無需要。」阿勝憶述。
「三四點時,大家勇武掟磚;但去到嗰陣,磚都冇晒,完全冇得還手,速龍一衝就潰散,係恐慌式潰散,撤退得好狼狽。」
「一落單,就會被速龍打到頭破血流。」
葉仲韻坦承,當時她在洗衣街公園,目睹速龍追毆一名男示威者,將他按倒在地狂打,對警員的仇恨又湧上心頭;脫口而出,就向身邊朋友說了一句:「頭先掟磚掟撚死幾件就啱。」
示威者竄入街巷之間,四散逃逸;洗衣街山東街交界一度再次升起大火,但示威者很快被大隊速龍趕走。在麥花臣四周,警員大搖大擺巡查,將警棍握緊在手上,伺機衝向落單的年輕人。示威者未燒旺火頭,警員就衝過來,示威者立即潰散。
幾個燒剩一堆灰燼的火頭苟延殘喘,冒出濃濃黑煙。
「冇㗎啦,大勢已去啦。」現場片段中,鏡頭外一把男聲喊道。
洗衣街與山東街交界(現場片段截圖)
街上行人漸多,再也無法分辨誰是曾與警纏鬥一夜的示威者,誰是啱啱落街預備去拜年的市民。警員繼續在旺角各處驅趕人群,用盾及警棍將市民推開,惡狠狠地狂叫「走!走!」
早上九時許,港鐵旺角站重開,旺角又回復一貫的熙來攘往;與此同時,特首梁振英見記者,將事件定性為「暴亂」。阿勝記得,「我聽到有人走嘅時候講咗句,『香港人真係渣』。」
一場轟動全港的騷亂(抑或抗爭),就此無聲無息地落幕。
「開槍是一個爆發點,令人放低包袱,勇武到底,」阿勝形容。「但最後由一千變幾百,幾百變幾十,散晒。示威者除咗外套、除低口罩,就咁沒入年初二清晨的旺角人潮。」
「好空虛。」
*注:警方後來指是一旗有兩面,並非警告佔領者「速離否則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