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他們 4】跨過暴力邊緣 從擲膠樽 到掟磚
豉油街。現場片段截圖
(按:本文旨在討論「暴力」。在訪問十多名旺角騷亂現場人士的過程中,記者發現,即使是崇尚非暴力抗爭的人士,在親眼目擊「掟磚」行為後,幾乎都持比較正面的態度。因此本文難免流於一面倒,但夏蟲不可語冰,我們目標是忠實呈現受訪者的思維。希望這篇文章可以為當日不在現場的讀者提供入口,一窺現場人士的想法。)
「嗰一刻會驚,會唔會有第一個人死。」
英文網媒 Hong Kong Free Press 記者鄭樂捷,近距離拍下了開槍場面。開槍約十分鐘後,他即在 facebook 上載了現場片段。附言中,他說,“I can only describe it as a full-on riot”。 然而鄭樂捷指,騷亂全晚令他印象最深刻的畫面,卻並非那兩響槍聲,而是數分鐘前,示威者追打交通警的狠勁。
他形容,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香港示威者正式向警察「還拖」。
鄭樂捷於過往多次衝突中,均在前線採訪拍攝,但他坦言,示威者圍毆交通警時,他感到很害怕,怕的不是自身安全,而是對示威者的行為感到震撼。鄭形容,過往的抗爭行動即使「勇武」,最多是推撞、擲物,或擋住警員讓其他人逃離, 還手是極為少見:警察短盾後出長盾、胡椒後出警棍、示威者一齊被推後被扑頭、衝散,一切都可以預期。但當晚,示威者被警員從砵蘭街逼出亞皆老街後,突然竭盡全力向前衝,襲向落單警員,縱身撲上去箍頸,隨手舉起卡板、「小心地滑」膠板、垃圾桶就狠狠掟過去,即使警員已經倒地不起。
「去到還拖、仲要圍毆,第一次見,好震撼。我唔知呢班係唔係本土派、究竟係咩人,我唔知掟嗰啲嘢由邊度嚟…我唔知佢哋仲會做啲咩。」
「嗰種『唔知』,先係最驚嘅地方。」
然而這份「唔知」隨即消散。2 月 9 日凌晨 2 點 05 分,亞皆老街一名交通警向天開了兩槍。扳機一響,此城從此裂變,無法回頭。「屌你老母,大年初一你開槍?」、「你有本事就射我哋!」的呼喊響徹一整夜,警察開槍的陰影亦纏繞示威者一整夜。死亡威脅存在,群眾的暴怒,再也無人可控。而示威者亦一步接一步,靠攏往時從未使用過的,暴力。
「開槍之後,一切都可以理解,再激烈的還拖都可以預期。」
2月9日凌晨,警員槍口一度指向人群
從擲花 到擲玻璃樽
砵蘭街上,在民眾與警察雙方頭頂飛過的,當然有已成示威常客的膠水樽。不過據目擊者言,有示威者將朗豪坊外的花盆中,挖出根部仍帶點泥的花朵,擲向警察防線,甚至有人擲輕飄飄的紙巾,「袋入面有咩垃圾就掟出嚟。」
其後,警員出動胡椒噴霧肅清支持或光顧小販的市民,再加上持長盾警察強勢推進,民眾開始憤怒。據一位目擊者形容,當時「示威者且戰且走,可以擸上手嘅就乜都掟過去」,於是有人隨手就丟垃圾桶上蓋。擲著擲著,有示威者開始翻出路邊垃圾桶的垃圾,繼續掟向警員。翻著翻著,就翻出了玻璃樽。
當晚場面與此前衝突有異的是,阻止示威者擲物的聲音少了很多。在亞皆老街,示威者以卡板、「小心地滑」膠板、垃圾桶擲警。
然後,交通警開了槍。
當時無綫新聞截圖尚未於社交網站流傳,現場的群眾無從搞清楚究竟發生咩事,一度陷入恐慌。本來注視眼前交通警、聽到槍聲才愕然抬頭的示威者,驚見警員的槍口,指向了自己。
一瞬間,群眾確實散開了。
有第一次聽槍聲的人,未能立即確定那是甚麼聲響;鄭樂捷聽到有人說開槍,還傻傻地問,「唔係催淚彈咩?」回應他的群眾指見到火光,「我睇撚住佢㗎!」被擠在行人路上的葉仲韻(化名),只覺群眾突然推擠,後有一個中年男人衝回行人路,四圍講「警察攞槍指向我!」
一開始群眾確實驚懼,但在四顧確認沒有傷亡後,他們就開始怒罵警員。「真係無人散,啲人冇走…第一下,市民係『走呀!開槍呀!』,但走咗十步八步,就回頭,話『屌佢開槍!圍佢!』,叫人唔好走、叫人返嚟。」當晚在場人士說。
群情如此洶湧,何以亞皆老街的十數名交通警可以全身而退?
根據現場片段,開槍時亞皆老街只有十數名交通警,應付大批擲物群眾;但在槍響一分半鐘後,大批戴頭盔的防暴警員自砵蘭街湧出,強硬地將亞皆老街清空、將市民全部推上行人路。
開槍後約半小時,警員一直在彌敦道兩旁,竭力擋住市民不讓他們走出馬路,警方「咪手」下令「同事,我哋一陣向前行,掃安全島過惠豐中心,唔好畀暴徒阻住晒!」警員齊聲應和「係!」,市民則怒罵「屌你老母,咩暴徒?」「屌你,你開槍!」,警方咪手續喊:「唔好掟嘢!暴徒!即刻走!」長盾警員同時出力推向群眾。
但開槍所引起的暴怒,警員阻擋不了。凌晨三點,彌敦道南北行線,事隔439日後再度被群眾佔領。
圖:Joey Kwok Photography
過往,示威擲物引起過不少爭議,但所涉的通常是膠水樽;那晚,應為近年香港衝突現場,首次有示威者擲出玻璃樽。此舉在砵蘭街仍少見,在持長盾、戴頭盔的警員面前,玻璃樽的殺傷力亦不強;但在交警開槍的激憤之下,彌敦道上玻璃樽落地的聲音,已是此起彼落。
示威者之一的梓軒(化名),於開槍後才趕到現場,成為最早佔領彌敦道的示威者之一。「佢係唔係都會過嚟,要掟佢阻止佢。」他首先到報紙檔買了幾枝大水,給身邊人一齊丟,但警員推進之勢不停。「我就入七仔買咗幾枝 Apple Cider,倒咗啲酒,長盾一推進就掟。」七仔內,有人買一大袋酒樽送上前線,後來更是直接拖來一箱箱的玻璃樽到場。
彌敦道遍地是警靴踩爆的玻璃碎,但在通往西洋菜南街的街巷中,尚有更可怕的等待著警員。
示威者挖出了行人路上的磚塊,擲向警察。
掟磚的心理關口
拆路磚原來可以很快。數個示威者合力搖動路牌,令路牌自路面脫出,然後示威者就可在鐵柱下露出的孔洞開始,將磚頭一塊塊挖出。
不過,磚塊非常重,有女示威者形容它重如小型啞鈴,要拎起來都困難,何況投擲。因此擲磚的女性很少(但不是沒有),現場示威者會將磚頭撼向路邊,將磚鑿成兩半。掟磚前線與挖磚後方有距離,示威者找來街上的垃圾桶、紙皮箱、發泡膠箱,裝夠一批,推上前線供示威者投擲。前面的示威者掟著掟著嫌重,就向後嗌,「喂有冇細舊啲?」
眾人臂力有別,磚頭方向不一地亂飛,一開始不少示威者用錯力,磚頭直線著地,之後開始有人採取擲鐵餅、標槍式的掟法。不少「自己人」被誤傷,也有記者中流彈,更有「自己人」被示威者掟出的磚頭扑中,一度陷入昏迷。「掟嘢行前啲啦!」「屌你掟準啲啦!」之聲此起彼落。
但當磚頭掟出拋物線,落在警員長盾上,現場又會響起一片掌聲。「我無見到啲人擲警察有任何道德上的猶豫。」一名目擊者說。「他們真的覺得好爽,會開心歡呼。」
攝:朝雲
在電視機旁遠觀的「我們」心目中,相信都有一個疑惑:磚喎,點會掟得出手?
正如警務處長盧偉聰所言,掟磚可以殺人,但示威者卻乾脆俐落地,掟出了可以殺死人的磚頭。「冷血!」「暴徒!」這是外界對行動的回應。
非暴力與暴力的界線,抵抗與傷害的界線,不是非常清晰的嗎?要跨過這條界線,何以全無掙扎?要傷害活生生的人,怎會毫不猶疑?
事後的輿論普遍認為,因著佔領運動以來的警暴,令示威者心中生出對警員的仇恨,一經觸發就決堤而出,是遠因;當晚警察開槍,是近由。但這都是「我們」的假設而已。到底是甚麼令他們衝破傷人的心理關口,將磚擲出去?
凌晨五時許,有警員被示威者掟出的磚塊擊中面部。無綫新聞截圖
對當晚有份掟磚的梓軒而言,這個「心理關口」根本不存在。掟磚,在他眼裡似乎只是那個時空理所當然的發展。
梓軒說,過往他想的只是抵禦式的反抗。丟膠樽是極限,從無想過有一日會丟玻璃樽;當日,掟膠樽是想阻止警察推進,「但見到丟膠無用,先諗其他嘢」,於是就開始丟玻璃。玻璃也無用。「如果要保護前面的人,只能用勁啲的東西去阻擋警察;前面有人對峙,後面那些人撬磚,你就會想幫手。」
「可以擊退差佬,咪做。」
他坦言,掟磚會令人重傷或死亡的想法,當時並無在他腦海出現;之後回想,梓軒指自己當時「唔會無啦啦掟佢。佢哋推我先掟,只係想佢走。我唔係真係想掟死佢。」
「之前係唔係都會被警察打,何不還擊?不過份。我又不是躲起來掟你,你又拉人又推又剩。」
梓軒又不忘強調一點:「其實好難掟得中的。」
但據另一目擊者所述,現場是有異議的,有示威者勸說掟磚「真係會死人」;這些聲音一開始不少,但「(警察)殺到埋身,就自然無得諗。」甚至有示威者,沒戴好掩藏身份的口罩,拾起磚就掟出去。
如果說「抵抗」與「傷害」之間有界線,他們當時的心境大概還在「抵抗」那一邊。
彌敦道一地碎磚
磚雨聲 與歡呼聲
「路口磚如雨下,好似落雹咁聲、非常密集,我覺得超勁,好想掟埋一份!」
當日全程在場的左翼社運常客 Adrian(化名),礙於身份沒有出手,但卻忘不了當時的亢奮:「我嗰時真係冇諗過警察會否受傷,亦冇諗過傷人啱唔啱…只會諗到差佬衰,要掟鳩佢。」
Adrian 憶述,一開始擲物的示威者,部份是閃閃縮縮、躲在人群後面擲物,擲完會移開;但隨著磚雨幾度擊退防暴,他形容示威者的狀態有所「昇華」,衝前,拾磚,助跑,掟出去,敏捷而堅決。
「越來越多人擲,是衝到最前擲。他們是勇敢的。」
Adrian 形容示威者「真勇武」,「不是勇於負責那種,係勇於表達自己的憤怒,將狂野暴力的一面釋放出來。」
Adrian 似乎認可示威者的行動。記者問 Adrian,為何他們能如此自然地,跨越從示威到掟磚(傷人)的界限?Adrian 直言無法解釋。因為一解釋,就涉及理性。
「好難話掟磚啱唔啱,因為啱唔啱,都係咁發展…要極有組織的公民抗命,才可避免這種事發生,嗰日群眾的反應,其實好 make sense。」
「不是理性可以解釋。集體的情緒,有時亦不可用個人的道德去解釋。凡政治運動,很難透過純粹的理性去動員,唔通睇完羅爾斯、聽完周保松先做?唔會的。政治運動就係極大感情投入,不可以理性解釋。」
Adrian 事後的看法轉向負面,認為事件對之後的社運發展無益;但他坦承,當時,在旺角街巷磚雨之間,他全不理性地,感到純粹的、腎上腺素上衝的興奮。
「其實我覺得是氣氛問題,有被其他人影響。」梓軒亦認為,當時確有「人掟我又掟」的因素存在。
勇武 抑或就是暴力
即使當下未能自覺、即使如何自然而然,在我們看來,掟磚都無疑是一種「暴力」。然而在現場的他們,對此亦有不同看法。
掟磚是否暴力?面對這直接的提問,掟磚者梓軒亦非常直接地回應:唔覺。
「暴力係無絕對定義,只係相對既問題,當下次有人擲汽油彈,擲磚又唔會覺得激。我唔會用暴力抗爭形容,你同對手打仗,用對等武力好正常,更何況政府掌握所有正當權力,拘捕權、起訴權… 」
「抗爭者,永遠都處於劣勢。」
目擊的 Adrian,則直截了當地說,掟磚當然是暴力啦。但他強調,「暴力」一詞在此,沒有貶意。
豉油街。現場片段截圖
「我覺得好恐怖,啲人好似癲咗咁。」
本來篤信非暴力抗爭的 Jennifer (化名),當晚亦在現場。她形容,示威者的精神狀態令她感到恐懼。
從其他受訪者口中,我們得知當晚現場有人說「差佬唔抵可憐」、「差佬開槍,打佢老母!」;但Jennifer 聽到的是,有示威者說,要警察死。「對峙嗰陣,我聽到有人話要打死啲差佬……」
「那時,我覺得佢哋做得出。」
不過,相比示威者暴力行動帶來的震撼,更大的衝擊,是目擊暴力並未有讓她堅定非暴力的信念,反而進一步思考暴力抗爭的可行性。
見到示威者掟磚的一刻,她想到的是一年多前學民思潮與學聯包圍政總的行動:那一晚,也有示威者打算將磚推上前線,但被勸回。「第一個諗法係,1130 制止咗嘅事,今日終於嚟。」
說的是 2014 年 11 月 30 日晚的雙學包圍政總行動。當日凌晨,有一群示威者推出一個綠色垃圾筒,裝滿地盤找到的磚塊,想推上前線,但被時任學聯常務秘書鍾耀華阻止。當時,示威者聲稱磚頭推上前線是為了築路障。「1130 嗰時,大家仍覺得非暴力抗爭可以繼續試,所以學聯勸,啲人肯聽,放低。」
「當時大家非暴力抗爭,畀差佬打,面對警察暴力唔作任何抵抗,好多人受傷。後尾都有人話點解擋都唔擋、點解擲吓水樽都唔得?結果真係傷咗好多人,甚至有人眼角膜脫落。」Jennifer 道出她的動搖。「初二當晚,差佬推進真係慢咗,速龍在示威者面前都策手無策。」
「傷的人(示威者),肯定無 1130 咁多。」
Jennifer 始終認為抗爭不應傷害個人,但她開始接受的暴力,又幾乎必然會傷及警察。「呢個位,我仲未諗得通,我無答案。當時好驚好擔心,但冷靜後就覺得,使用暴力都唔係咁差嘅差事。」
「有人對武力有潔癖,覺得一定係衰。但,係咪可以開放個討論呢?」
那夜凌晨 他們跨過了暴力邊緣
香港,終於要踏入暴力抗爭的紀元了嗎?
備受敬重的評論人練乙錚,曾將香港近年興起的「勇武抗爭」,理解為「港版暴力邊緣論」。
「暴力邊緣論」是台灣黨外抗爭時期,部份黨外人士的主張。練乙錚概括:暴力邊緣即「運動者本身不使用暴力,但將非暴力行動推到當權者能夠容忍的極限,引發廣泛『圍觀』,並誘發政權使用不當暴力,導致人民對當權者的強力譴責,後者轉化為對運動的支持,在下一波的暴力邊緣行動裏發揮出更大力量」。
簡單而言,「暴力邊緣」仍是一個非暴力的抗爭方式。然而,台灣學者的研究指出,運動中的主導人物,要在運動現場即場掌握群眾情緒、試探當局底線、認出暴力臨界點,時時將行動限制在屬於「對抗鎮暴鎮壓時必須的力量威嚇」,而非暴力的放縱。
根據提出「暴力邊緣論」的黨外人士姚嘉文所述,「暴力邊緣論」的意涵如下:「把活動推向接近暴力,但是不可以真的採行暴力…超過暴力就不好,很接近暴力就很有效。」
「暴力邊緣一線之差很難控制,常會失控。」
初二凌晨的旺角,示威者是否已經「失控」?
下一篇,我們將討論示威者的「理性」。
攝:朝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