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恒的 2015 — 蛋頭不再 幾面不是人
方志恒
上一次訪問方志恒,是剛好半年前,在尖沙咀。
當日天氣晴朗。容光煥發的方志恒,談起香港民主運動的現況,滔滔不絕。他說,傳統民主回歸論已死,獨立建國路線又不可行,在泛民和本土之間,香港要找到第三條論述路線。即是怎樣?我問。他微笑,搖頭,賣關子:「我和一班朋友已經構思了一套新論述,下個月會出書,到時你就會知。」陽光之下,他的眼神閃亮,又帶一絲興奮。
這本書,這套論述,後來大家都聽過了,叫《香港革新論》。
半年後,再見方志恒,又約在尖沙咀。
這一天有點冷,還下著毛毛細雨。北風一吹,教人直打哆嗦。方志恒添了一件毛衣,說話如常流利,思路照舊靈敏,但話與話之間,你不難發現,他流露了一絲疲態 — 未至於憔悴,但起碼跟半年前那個容光煥發的他,有點分別。
「如果我唔搞咁多嘢,專心做一個學者呢,我應該會升職再快一點,academic career 會更加好,『impact factor』會大些,在學術界,哈哈……」他半開玩笑道。
這半年,方志恒幾乎成為了《香港革新論》的代言人,大小論壇、新舊媒體,他都老是常出現。他說,這段時間接觸了許多人,都對這套本土論述感興趣。「起碼令人知道,原來本土論述可以好闊,可以百花齊放。」
但明槍暗箭同樣來自四面八方。這邊廂,泛民大佬對他的論述置若罔聞,毫無反應;那邊廂,左報罵他鼓吹「香港自治」,是「將本港推向『港獨』動亂深淵」。這邊廂,傳聞學術圈子有人怪他搞政治,不務正業,甚至笑他「陳雲化」;那邊廂,陳雲卻揶揄《香港革新論》是「想假冒陳雲,但不要陳雲」。
有無「兩面不是人」的感覺?我問方志恒。
「都可能有架。」
他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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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恒 6 月接受《立場》訪問時攝
蛋頭前傳
過去半年,方志恒大概出席了幾十個大小論壇,幾乎每次都以「蛋頭學者」的稱呼來自稱,又或自嘲 — 蛋頭 (egghead),意即一個人頭腦聰明,讀書了得,卻只懂埋首書堆,困在象牙塔。
方志恒以往就是這樣:「成日得個講字之嘛,講到曉飛都好,但其實同現實世界有好大的差距。」
他 2001 年於中大政政系畢業,起初加入政府做 EO,六年後離開,轉投學術界,先後在城大和教院任教,現為教院轄下香港研究學院助理教授,亦即呂大樂的副手。多年來,他從事香港管治及政制研究,也加入了新力量網絡(現為副主席),就公共政策問題進行研究。這一切,聽起來,其實已不算離地。
偏偏他認定自己是一個蛋頭。譬如說,過去多年在新力量網絡,「我寫完報告出來,係咁多,之後有無政黨用,政府聽不聽,都不會特別去做跟進功夫。」他一直很安於象牙塔內的學者本分:寫書、寫文章、寫報告。當然他也堅定爭取民主,2010 年和 2014 年政改,他都試過為泛民出謀獻計,但亦只限於在台後發聲。
「同個現實世界有好大的脫節。」他承認。
有次他為新力量網絡撰寫報告,分析香港政府的管治問題。有立法會議員讀了,先是讚賞:「Brian 你的報告寫得幾好,好詳盡,又多數據。不過呢……」被糖衣包裹那一句才是重點:「……政治不是這樣玩的。行政、立法關係不是你所理解一樣,現實的立法過程也不是這樣。」聽畢,他頗受衝撃。
這是一個「蛋頭學者」的前傳。
* * *
2014年8月31日,人大頒佈831決定,佔領中環等團體在添馬公園集會。和平佔中聲明稱:「這次決定除了扼殺普選,更是對一國兩制的粗暴打擊。…如果港人對這種「一國壓倒兩制」的做法保持沉默,『一國兩制、高度自治」將會消亡。』」 圖: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
拉闊本土光譜
2014 年的 8 月 31 日,人大為普選落下三道大閘,方志恒驚覺「一個時代的終結」。終結的,是一套名為「民主回歸」的論述 — 香港人要爭取民主,原來不能再靠中央發落 — 他如是發現。
一套論述的衰亡,正呼喚著另一套論述的興起。適逢近年本土意識抬頭,方志恒認定新的民主運動論述,必須回應大眾對「本土」的追求。
在《香港革新論》面世前,市面上流行的本土論述有陳雲主張的「城邦論」、港大《學苑》提出的「民族論」等。方志恒認為,上述兩套論述,以至背後的「獨立建國路線」,實質都建基於中共崩潰的想像。那共產黨會在短時間內崩潰嗎?他又不覺得。
因此,雨傘運動後,他與廿多名同道中人一起辦讀書會,由八十年代的「民主回歸」文獻開始,一邊閱讀,一邊構思一套新的本土論述。
今年六月中,政改「袋住先」方案在「等埋發叔」的鬧劇下終告否決,香港的民主運動則重回起點。一個月後,方志恒等正式出版《香港革新論》,提出「革新保港」、「民間自治」、「永續自治」三大民主運動綱領,坊間開始有點迴響。
「如果戰鬥格的陳雲《城邦論》與港大學苑的《民族論》是重口味的深焙咖啡,那麽與人爲善的《革新論》便算是為大家提供一個淺焙口味新選擇的嘗試。香港本土論述多樣化,可喜可賀。」(本土派學者 孔誥烽)
「在『後雨傘時代』,我們需要新的思維去引領『自覺、自主』的『香港人民』走一條『自決、自治』的路。方志恒及一眾年輕學者,正正在最適當的時候,為香港注入一套能開闢出一條新道路的新論述。」(佔領中環發起人 戴耀廷)
「較溫和的主張亦有其策略性意義,有助爭取更廣泛群眾的支持,及增加談判桌上另一方去讓步的誘因,而《香港革新論》則是在溫和論述中,值得香港人留意和討論的作品。」(《香港民族論》作者之一 梁繼平)
以前,方志恒很安於自己的「蛋頭學者」本分,寫了文章,出了書,就大功告成。「大家鍾意睇就睇,鍾意 quote 就 quote 囉。」但這一年,他發現以往的想法太「離地」。
「如果你想推動一些改變,其實不能夠再話『我係一個學者』就算,真的要想一下怎樣把這件事落實出來。」他頓一頓,再說。「既然都拋得個身出嚟做,到底還可以什麼呢?」
公民實踐研討會:認清選戰 - 2015區議會選舉。左起陳健民、方志恒、馬嶽、柴文瀚。
「既然拋得個身出嚟…」
於是此後幾個月,他和其他作者反覆亮相新舊媒體、大小論壇,不停向所有人解釋整套論述的理念。同時,《香港革新論》的 facebook 廿四小時運作,針對城中熱話,套用論述框架,提供即時分析 — 例如,中港大戰過後,方志恒即晚就寫了文章,宣告「香港主體意識的時代來臨」;到了區選當日,他又撰文呼籲百姓,「從區議會開始,守住香港」。
方志恒可能是近半年香港其中一位最勤力的時事評論員。
「過去半年,《革新論》都 make 到少少 noise 的。」就算未讀過這本書,基本上也一定聽過這個名,又或者在網上讀過以《革新論》名義刊登的文章。「雖然本書不算好賣得。」方志恒笑著補充。
當然,《革新論》的果效不僅限於 make noise。這幾個月,方志恒行勻各大院校,走訪民間團體,發現坊間對新論述需求殷切。「年輕人對這些新的本土論述是好渴求的,亦都好願意去討論。」期間他也接觸過不少泛民的年輕一代、左翼(或左膠)朋友,以至是本土派人士,大家對「革新論」都不甚抗拒,不少人甚至明言「值得考慮」。
「不少朋友都覺得香港是需要一套本土論述的。但基於種種原因,他們對學苑或者陳雲老師的論述,都有點卻步。」取向較溫和的《革新論》因而受到青睞。「至少有個本土論述可以畀我們 engage 去討論,readily 咁考慮吖。」
因此,對於過去半年《革新論》的成效,方志恒頗為滿意,「我們大致做到心目中的效果啦,就是希望拉闊本土論述的光譜。」它至少給香港人另一種想像,「原來本土論述不一定是談民族,談建國,談獨立,談自決,還可以有其他形式的論述,就是以『永續自治』為終極想像。」
他認為這樣對整個「本土」的討論,會比較健康。「來本土論述可以咁多元,可以好闊,可以百花齊放。」
某程度上,《香港革新論》,好像頗成功。
請注意:「某程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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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民大佬?無理過。
過去半年,方志恒拿著一本《香港革新論》走天涯,跟不同政見人士見面。偏偏有一班人,他接觸不了。
建制派?不是。他甚至跟曾鈺成就「本土主義」同場交鋒過。
方志恒與曾鈺成
答案多少令人意外:是泛民主派的一眾大佬。
「你問我有無同(泛民)前輩級的人馬傾過呢?好不幸地,基本上是無的。」方志恒笑言,自己在泛民人士心目中輩份低微,「大佬唔理我,係好正常的。」這其實相當諷刺 — 《香港革新論》試圖思考的是香港民主運動的前路,偏偏如今(及過去三十年)民主運動的掌舵人,亦即泛民的領袖們,卻對這些新論述置之不理。
連黃之鋒月前受訪,也為他忿忿不平:
「方志恒發表《香港革新論》,我見唔到一個泛民嘅政治人物有任何回應……佢同你捱咗咁多箭,你班大佬好似冇反應,我幾 surprise(驚訝)。」
「他們的反應,就是『無反應』。」當事人自然無奈。
無奈,也許不因為自己的意見不獲重視,而是在方志恒眼中,泛民主派的生死存亡已經來到關鍵時候 — 怎麼可能仍不思考這方面的問題?
「由八三一到佔領到政改否決,其實(政治)能量已經釋放了出來,但這股能量似乎傳統泛民政黨都吸收不了,只在民間醞釀。」方志恒分析,過去兩年香港經歷種種大事之後,不少有心人其實都更願意參與政治,只是大家對傳統的泛民相當卻步,而經歷傘運以至政改否決後,泛民亦不見得在論述、組織、形態上有任何更新,從而吸納新的政治能量。結果,民間有訴求、有不滿,力量積聚了,但傳統政黨們竟毫無得益。「泛民主派的朋友需要好認真地反省囉。」方志恒說。
泛民議員看似反省過。政改否決後一星期,泛民的「飯盒會」成員舉行 8 小時退修會議。方志恒聽聞議員們於會上傾過「本土論述」,但「只傾了不夠三十分鐘,就趕住食飯,即是無好認真傾。」會後梁家傑的一番話,更明確反映泛民們的政治論述方向:希望與中央政府保持溝通。
「見微知著,現在民主派主流的議員或領導人物,他們跟雨傘運動釋放出來的本土能量,或是青年參與的能量,是完全脫節的。他們無思考過怎樣由組織、或是論述營運方面入手,去吸納這些能量。」
如此看來,泛民大佬對《香港革新論》(及其他本土論述)置若罔聞,其實一點也不出奇。
今年,方志恒及《香港革新論》被冷對,恰是一面鏡子,照出傳統泛民的一大弊端。
「對老一輩的民主派來講,『本土』,都唔知係咩。」他沒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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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後組織青年新政今屆區議會選舉有一人勝選 (圖為2015年11月23日青年新政記者會)
本土新勢力正在崛起
偏偏,對傳統泛民來說,時間愈來愈逼切。
翻開區議會選舉的結果,就一目了然。傳統泛民如民主黨、公民黨、工黨成績不過不失;反之新民主同盟大獲全勝,傘兵們勝選不多,但得票普遍不錯,有的只是高票落敗。香港市民對整個民主陣營的觀感似乎暗暗在變 — 支持者開始由傳統泛民轉到「本土新勢力」。
時間逼切,因為 2016 年 9 月就是立法會選舉。方志恒認為,泛民主派必須思考的是,如果接下來他們仍不思考如何迎接本土浪潮,實現泛民政黨的「本土化」,未來的立法會選舉,肯定會有大量選票轉投「本土新勢力」 — 新民主同盟、青年新政、熱血公民,又或是其他傘兵。
「這些組織有機會拿到兩成甚至更多的傳統泛民選票。」換句話說,他們每區可能會搶到一席,甚至兩席。甚至乎,假如這些以本土為號召的組織出現整合,甚至合而為一的話,它對泛民支持者的吸引力,以至對傳統泛民的衝撃,只會更大。
「他們會逐步取代,或者分割傳統泛民一部分的地盤,咁到時成個民主運動可能就會洗牌。」方志恒如是分析。
因此他才認定,未來一年將是傳統泛民政黨的關鍵時刻。「如果他們改革得快,或者願意跨大步伐去本土化、年輕化的,他們應該仍會是主流。但如果慢呢,哈,香港選民會自己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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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黨總結區選記者會 (無綫新聞截圖)
民主黨夠不夠膽改黨綱?
但問題是,泛民政黨要怎樣「本土化」?方志恒舉出 90 年代英國工黨的例子:當年貝利雅修改被視為工黨「神主牌」的黨綱第四條「國有化」,明確宣示「新工黨」的立場,贏回選民支持,開始十年執政。「如果民主黨或其他泛民政黨,需要展示它的本土轉型的話,第一樣需要做的,就是修改黨綱先啦?係咪?」民主黨現時的黨綱寫於二十年前的創黨時,所以附帶大量「匯點」時期的大中華色彩。
「刪改黨綱中一些大中華色彩比較濃的論述,然後代入一些本土論述……這是政治上幾重要的姿態。」方志恒如此認定。
事實上,《明報》近日亦報道,民主黨正就改革黨綱、是否納入更多本土元素等,徵詢黨友意見。惟修改黨綱的門檻甚高,須得到會員大會三分之二支持才可,加上民主黨的黨綱已有廿年歷史,確實如神主牌般,不易撼動。
修改黨綱以外,方志恒認為泛民政黨的另一當務之急,在於用本土視角去重新檢視政黨的政策倡議。由政治議題(如2047年的香港前途),到經濟、規劃、福利等議題,都需要重新思考 — 這才算得上是「本土化」。
「其實坊間的本土論述,《革新論》又好,《民族論》又好,《城邦論》都好,已經講咗好多這些東西,但一直未進入政黨的議程。」很簡單,看泛民大佬們對《香港革新論》的態度,便一目了然。
偏偏現在距離下次立法會選舉,只有八個多月。泛民政黨會進行大工程嗎?「暫時我看不到民主派朋友有這樣的意識,更遑論共識,去推動這方面的變革。」方志恒相對悲觀。
若泛民大佬退下,新生代上位,事情似乎能迎刃而解?又未必。「年輕化不代表本土化。」方志恒不表樂觀。「你換了年輕臉孔,但他們思維上跟上一輩有幾大分別呢?第二,就算他們上了前台,也不代表老一輩會放手不理。」好問題,劉慧卿和何俊仁退了,他們黨內的影響力就會消失嗎?恐怕不會。
「愈老牌的政黨轉型只會愈慢,亦只會愈落後。」
1994 年 10 月 2 日,民主黨正式成立,同時宣告匯點正式解散。(圖:無綫《新聞透視》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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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落手落腳自己做
所以某程度上,《香港革新論》又是失敗的(起碼暫時) — 空有一套論述,卻沒有政治團體願意採用。換句說,這套論述根本未有實踐的空間。這也是過去半年方志恒和《香港革新論》最為人詬病之處。
「《革新論》的概念,不論是『民間自治』、『在地抗爭』、『雙首長制』,我都好同意。但問題是,點做呢?跟住點呢?Brian(方之洋名)你們有無諗過點?」不少人都跟方說著同一番話。
「而當傳統的泛民力量似乎不準備 articulate 這套本土論述去 drive 整個運動的時候,情況就變得更加嚴峻了。」結果,《革新論》暫時仍停留於「論」(又或「齋講」)的層次。
但一套論述最終能否實踐,又是作者們的責任嗎?老實說,我不認為。
方志恒另有想法。他認為現時民主派陣營之所以鬆散,多少因為大家太局限於各自的分工。「做論述的去做論述,選舉的選舉,搞社會運動的也是,似乎無甚交集。」結果又出現了那個老問題:有論述但無人用;參與選舉、搞運動的竟然沒有論述支撐。「是一種大家都好 disconnected 的狀態。」
於是他又打算繼續捲起衣袖,落手落腳 — 這一次是搞網站。
網站暫名為 Zomia 民間自治計劃。Zomia 是東南亞的一個族群,為逃避國家機器而在高地上面自我組織生活。「我們把這概念轉化成香港的民間自治,其實香港人都是抵抗緊國家機器,怎樣用公民社會的力量、公民互助的精神去爭取我們的自由、民主?」預計將於 2016 年三、四月啟用的網站,就是他們的答案 — 建設網上平台,為民間團體提供眾籌 (crowd-funding)、眾包 (crowd-sourcing) 的途徑,從而凝聚公民社會的力量。
「我視這個網站為我們由論述走向實踐的第一步。當你有一套論述,但同實踐或行動 disconnect 的話,怎樣解決呢?」方志恒笑一笑。
「最好都係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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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恒今年加入教院新成立的香港研究學院任助理教授。近月學院舉行一系列有關香港研究的講座,圖左起:吳介民、陳冠中、方志恒。(圖片來源:方志恆facebook)
一個學者的壓力
誰不想事事親力親為,落手落腳?問題是一個人力量有限,時間有限,能承受的壓力也有限。
其中一種壓力,可能來自北方。
今年十月中,《大公報》刊登了一篇名為《方志恆鼓吹「香港自治」違背事實和法理》的評論文章,批評方提出有關「香港自治」的論述,既「違背起碼的學術操守」,又「將本港推向『港獨』動亂深淵」。
左報之後是黨媒。幾日前,《環球時報》刊出「全國港澳研究會」會員樊鵬的文章,提到香港少數文化精英提出「新本土主義」,最終目的是推動香港「完全自治」,不排除得到西方勢力支持,更有機會與台獨勢力、東南亞國家等「拒中抗共」勢力合流,需「加以提防」。所有矛頭,顯然都指向提出要推動「永續自治」、「民間外交」的《香港革新論》。
方志恒說,自從去年八三一之後,基本上所有來自中國大陸字頭的來電,他都不會接聽。「現在不是對話的時候。兩軍對陣,唔會談判架嘛?你搞緊陳文敏,又要談判,是否很滑稽?」因此,就算中聯辦想致電他施壓,應該只會化成一個 missed call。至於從其他途徑而來的壓力呢?
「好幸運地,無。」他一臉從容。顯然,來自北方的施壓,並不是他所擔心的 — 起碼暫時。
最讓方志恒困擾的,是他的學者身分。
對了,他的正職其實是大學助理教授,而不是《香港革新論》代言人。
「嗯……我仲想做一個學者。我而家三十幾歲啫,仲有好大空間去推動學術研究……」今年他才正式加入教院新成立的香港研究學院。「我仲要同大樂(呂大樂)一齊搞香港研究嘛……」
很明顯,若他繼續在這個崗位走下去,別說跟內地合作,連返大陸,恐怕也會成問題 — 陳健民就是最佳例子。
看得出,他為此甚是煩惱。「個困難是,始終學者才是我全職的工作,我亦未想放棄。但同一時間,生於亂世有種責任,你又想對香港的前途、政治發展去盡一分力,咁……怎樣平衡?」他一臉苦笑。
又或者,更基本的 — 「有無可能平衡?」
陳健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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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雲化?「我覺得一點也不粗疏」
在許多人眼中,方志恒這兩個身分甚至有衝突:他是學者,又是半個政治人物。前者講求嚴謹分析,理論行先,情緒不單殿後,更應保留;偏偏作為《香港革新論》的代言人,方志恒又要「拋個身出嚟」,寫不太學術的文章,做盡很不學者的事(例如在網上跟馮煒光打泥漿摔角)。
在不少人眼中,這是不務正業。我向一些學術圈子的人打聽過,據說圈內有人笑這年頻頻現身的方志恒「唔似一個學者」,甚至「陳雲化」 — 歇後語應該就是:「噏得就噏」、「嘩眾取寵」。
「又無人直接咁同我講喎!」這是方志恆的第一反應。
但對於這種質疑,他不感意外。「因為我現在做的東西,跟一般的大學學者很不同。」可是他又強調,不論作為學者還是政治人物,他還是那個方志恒,說的話、寫的字,包裝或有不同,但核心還是一樣。
「我寫 China Quarterly 的文章梗係用英文,寫得好中立、好學者型,好有理論基礎咁表述何謂赤化。」他解釋。「但作為半個政治人物,我去講政治參與的時候,我要動員嘛,我要影響人嘛,梗係用一套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政治語言講啦。」例如「天朝主義、「赤化」、「革新保港」。「其實都是同一個餡。」
因此,他絕不認為自己或《香港革新論》寫的文章立論粗疏。「譬如我們講赤化,好多人都講架啦,我們的做法是,究竟學術界有幾多 percent 的校委是人大政協?會用咁的方式去講。」結論或跟坊間大眾相同,但推論過程卻花過功夫。「我覺得一點也不粗疏。」
但長此下去,不怕兩個角色逐漸混淆?聽得出,他也有點顧慮,「雖然我的講法是一樣的,但外界的觀感覺得不一樣……係咪有一日我需要取捨呢?」
客觀看來,方志恒絕對是很擅長玩學術遊戲的一類學者,今年他一篇探討「京官港商勾結」的論文,獲得學術期刊 The China Quarterly 頒發 2014 Gordon White Prize 獎項,以表揚該文的原創性及學術價值。
不過,若他繼續推動《香港革新論》,會否影響他玩學術遊戲?好難講。方志恒心知肚明。「客觀上,我要推個論述,要實踐要行動,其實我是會愈來愈……政治色彩強烈。」那如何是好?
「現在我真的無一個答案,只能夠摸著石頭過河。」
方志恒說完這話,太陽已下山,寒風連同細雨,一同吹來。熱血沸騰,偶爾又會覺冷。
方志恒
文/亞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