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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移民.新選民 4】香港給他們甚麼 他們給香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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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工子弟學校國慶升五星旗活動 (圖片來源:勞工子弟學校網頁)

Patrick 與 Jack,兩個三十出頭新移民。他們其中一個是民建聯區議員,愛國愛港,認為中國正朝好的一方發展,「言論自由甚麼的,逐步開放就好。」另一個則是公務員,但暗地裡痛恨共產黨,總是在微博講自由公義。「中國最好分裂成十個國家重新洗牌。只有脫離中華文化影響,才可以做個正常人。」

儘管二人同樣在 1990 年代來港,但他們互不相識,甚至很可能,他們從未與對方碰面。

可是他們又在香港有過相類似的童年。毋庸置疑,教育是社會培養意識型態的重要工具。教育可以讓人開明,也可以讓人保守;它可以令你追求人權,也可以使你崇拜極權。那到底在 Patrick 與 Jack 的童年,他們分別接受過怎樣的教育,遇過怎樣的人,以至今日二人對政治,有如此迥然不同的意見?倘若能夠讀懂他們的故事,我們又是否可以多少窺見,如何能讓形勢轉變,令生於極權國度的新移民,重新靠向民主一邊?

*   *   *

1984 年,Jack 在福建惠安一個農村家庭出生,是家中么子。父親因工作關係,1995 年帶同大姐來港。兩年後,Jack、母親和二姐前來團聚,一家人在土瓜灣居住。

「來香港,可說是逼於無奈的事。」Jack 說。

Jack 記得兒時生活苦況:一家五口住在一個只有八十呎的單位,廁所廚房與他人共用。一張碌架床就是整家人睡覺的地方,租金卻要每月三四千元。以前住在農村呢?有自己的祖屋,冬暖夏涼。祖屋有天井,屋前還有一塊大空地,可以和隔籬鄰舍小朋友玩耍。香港?在家內是逼仄的;跑到家外,他也不知能去哪裡。

「好唔鐘意(香港)這個地方。」

如今他印象最深刻的,就只有昔日自紅磡火車站搭車回家那陌生光景,還有下車當刻,嗅到的廢氣與油煙味 — 與鄉下那清新的泥土味,完全是兩個世界。

找學校,處處碰釘。當時的 Jack 只能說普通話和閩南語,英文只學過 26 個字母。13 歲的他本應上中學,但別說中一,就連入讀小學六年級都有困難。父親帶著他跑土瓜灣的學校,學校一聽他是新移民就不考慮,連表格都沒得填。

「去敲門,學校一句『沒有』,就把門關上,感覺好唔 nice。」

無計可施,只好去離家遠一點的何文田,上旺角勞工子弟學校(今勞工子弟中學)。這家學校創辦於 1946 年,與漢華中學、培僑中學、香島中學、福建中學,同是香港有名左派學校,辦學宗旨寫明「著力培養學生愛國愛港的觀念」,每月升國旗一次,日日向學生免費派《大公》、《文匯》。90 年代,許多本地學校拒諸門外的新移民學生,就在這些左校就讀。Jack 記得,在他那一班,新移民比例高達六、七成。

雖然在中國來港的他們屬於多數,但仍然會被香港同學欺凌。有時候,Jack 被孤立;有時候,他的教科書、功課,被偷走、收起來。

「根本無法與本地同學溝通。」

為了學廣東話,他不停聽錄音帶,不停睇電視,閒暇的最大愛好,就是去公園打波和睇人打波。「好在沒有學壞。」他說。及至中三,Jack 才好歹適應了香港生活,開始參與班會、風紀等活動。

*   *   *

Patrick 比 Jack 大三年,也早兩年來到香港。同樣入讀中一,同樣因為本地學校難入,落腳在左派學校。

不同的是,Patrick 的新移民同學比 Jack 更多,佔達八成。

「因為是精英班。」他解釋。「大陸來香港學習的,除了英文外,中文、數學都勁啲。加上又勤力,所以好多時精英班都係大陸天下。」

來自遼寧的 Patrick 與 Jack 同樣要學習廣東話。但他更記得的是,學校老師給他灌輸的意識形態。

「好強調要係客觀中立。」他說。「因為香港人好鐘意曲解大陸情況。我們不否認大陸有黑暗面,但整體來說大陸還是正面的。」

Patrick 的學校也有升旗禮。他記得,每次升旗禮都有人講話,當然是歌頌中國的美好。學校通識課會講中國如何進步、談到國旗法會說愛國心如何重要、校長有時會拉同學說話,語重心長,講要為中國服務……課外活動方面,有中國太空人來做講座,也有幫區議員做義工,搞「社區服務」。

有一年,學校組織交流團去西安。

「我覺得好正呀,返大陸,警車開路,夠霸氣!」他還記得乘坐的旅遊巴前方,兩架警車為他們開路。「我們真是自豪。」他說。來到政府機構,與高官幹部見面,一張大桌可以坐三四十人。高官幹部說:「來來來,各位親友,我們敬一杯!」Patrick 只覺他們這些香港學生,有頭有面,前途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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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畢業後,Patrick 以不俗的成績,入讀科大,獲學校認定為大有可為的青年。

Patrick 憶述,當時老師是這樣說的:「你成功入到大學,恭喜你!讓我推薦你加入一些**『學生團體』**吧。你知道,香港對中國有很多誤解,我推薦你參加,是希望你可以平衡這些極端勢力,服務我們的香港和祖國……」

他口中的**「學生團體」,其實還要在前面加兩個字:「愛國」**。這些團體往往有如下共通點:一)由親建制人士成立,或出任贊助人;二)機構宗旨多有「愛國」、「認識祖國」或「關懷祖國」等類似字樣;三)經常辦中國交流團,而且大多收費低廉。例子多不勝數:新一代文化協會(理念:「我們倡導並創造條件讓青年學生和教師認識、關心祖國」)、學友社(名譽贊助人梁唐青儀)、香港青年大專學生協會(舉辦清華大學國情研習班;支持機構包括中聯辦;八日全包團費 2500 元)……全都是愛國學生團體。

Patrick 成為了這些愛國學生團體的一份子。由左校過渡到大學,由交流團的參加者變成搞手,由自己認識大陸變成帶領後輩認識大陸……Patrick 形容之為「一條龍」服務。

「有點像大陸的少先隊、共青團、共產黨,一步步輸血。」

上述三者均是中國共產黨組織。少先隊為 7 至 14 歲少年而設,由共青團帶領;共青團是 14 至 28 歲的青年組織,由共產黨領導。

一個晚上,Patrick 在「愛國學生團體」連續開會開了幾個小時。他感到非常疲累。聽到一個前輩說,大家如何艱難地建立這個學生團體,然而社會依然不予接受。Patrick 竟嗚嗚哭了起來:「為了反擊香港歪風,反擊學生對我們國家的不認識、不了解,我們花了這麼多功夫、這麼多心機。為甚麼情況還是沒有好轉?我覺得非常心痛。」

香港人為甚麼這麼衰格,觀點這麼片面?他無法理解。抱著這種不惑,他度過了科大的大學生涯。

另一邊廂,雖然 Jack 的成績沒 Patrick 好,但也成功入讀城市大學社會科學系,修讀社區服務管理副學士學位[1]。上大學後,Jack 不再像中學時代那樣搞校內活動,而與 Patrick 同樣,轉向校外更寬廣的世界。

「因為我都經歷過找不到學校,被同學欺負的日子。」Jack 淡然道。「所以我會想做點事,去幫助有需要的人。」

當時 Jack 亦有加入了不少「愛國團體」。其中之一,是香港青年協進會(理念:「鼓勵和推動香港青年認識祖國、關心社會」;榮譽贊助人:林武、曾鈺成;最近活動有如青海交流團、四川交流團、閩港青年聚會等)。2005 年,他參加了青年協進會一個深圳交流團,回港後報名成為義工,後來擔任理事。數年間,他由參加者晉升成搞手。

截至這個時點,他們的經歷還是大致相同。而人生道路的分歧點,就在他們大學畢業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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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讀書有所謂通識教育嘛。」Patrick 說。「通識話,睇嘢要睇正反兩面。咁我就走去睇負面嘢,拿以前文革的紀錄來睇。」看完,他發覺「負面」的講法與自己一直所認知的,有很大出入。心生疑惑,拿疑惑去問他的「左派前輩」。

「係,我哋國家係有問題,不過那是暫時性的。」前輩說。「那只是探索性錯誤。」言下之意是現在已經更好,而將來只會更加好。

可是現在真的很好嗎?反腐反了這麼多年,現在又如何了?Patrick 問。

「這是發展無法避免的代價……」前輩說。「沒有犧牲就沒有今天的大發展……」

打從中學以來 Patrick 已經聽過這些說辭無數次。到底這番講法是假客觀還是真洗腦?

「你話客觀,咪開放俾人討論評理囉。你話香港人片面,咪攤出來俾人講囉,又唔得。」

他發現自己的想法開始偏離中共一直宣揚的思維。

「日積月累,我愈來愈覺得唔對路。諗吓諗吓,應該係俾人呃鬼咗。」

另一邊廂,Jack 在 2006 年順利畢業,開始像大多數畢業生那樣,投入社會找工作。修讀社會服務的他,理想是在 NGO 謀份差事。也寄出了幾封求職信,直至有**「社區朋友」**問他:「有沒有興趣做民建聯?」

那時他還不很認識民建聯。見工前,上網找找資料,做做功課,才知道那是一個愛國愛港的政黨。「這是我見的第一份工。」他說。「見完就話請。」

就這樣,他成為了陳鑑林的議員助理。

*   *   *

「但你所指的**『社區朋友』**── 」我們問 Jack。「 ── 是甚麼人?」

鏡頭一轉,回到 2003 年,Jack 仍然在勞工子弟學校讀書。一天,他放學回家,一個男人把他叫住。那個男人說,他曾經在勞工子弟學校工作。

「可能是因為認得我穿的校服吧。」Jack 說。

男人問 Jack 有無興趣做義工。

「是有些唐突。」Jack 承認他的感覺。「不過無乜所謂啦。」

男人是油塘東區議員范偉光。他由 1991 年起任職,至 2011 年退下火線。報稱獨立無黨派,但 2010 年受訪時,曾稱要推動愛國教育,增強青年國家觀念、民族意識。此外,他也身兼多個建制社團的職務。

「如果時間方便,做義工沒有問題。」Jack 回答說。

他在建制派的工作,就這樣開始。而他那所謂**「社區朋友」**,其實就是區內同樣幫范偉光做義工的人。

中學時代的 Patrick 也有奇遇。

一天,他在街頭看到有「新移民輔導班」的 banner,不通粵語不懂香港文化的他,誤打誤撞走去報名。

那輔導班的搞手,卻非政黨,亦非「新家園協會」那樣的組織。那是一個教會。

教會?一直以來在少年 Patrick 眼中,教會就是「洗腦、愚昧、迷信、腐敗的團體」— 因為在大陸,人們是這樣講的。

直至他親身接觸後,發覺那是另一回事。「當然他們是為了傳教,但亦確實幫助了我融入和學廣東話。」與 Jack 不同的是,兒童 Patrick 對香港的印象,正面得多。有本地義工教他們一家去哪裡買菜,周末約他們去玩。有本地學生跟他一起補習英文,下課後,老師帶同學去樓下餐廳吃東西。

他依然記得,一個香港同學,切了一半多士,分給他。

Patrick 坦言,作為新移民,他比較幸運。「如果我一來到,就被人歧視,被不禮貌對待,我對香港的感情就不會像現在好。」

對於香港,Patrick 心存感激。他想像,假如自己從來沒有來港,現在會是怎樣的人?大概和其他中國人想法不差很遠吧。他會被洗腦,無法避免變成「自帶乾糧五毛」(中國網路用語,指自願作五毛的人)的命運。

「香港給我機會,擺脫了被洗腦而絲毫不知的下場。」他說。

*   *   *

在某種意義上,Jack 其實同意 Patrick 的話 — 即使他們在政治上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我們問他,他是怎麼由討厭香港,變成為香港服務的?

「這個轉折跟你個人和身邊朋友有關。」他解釋。「這視乎你接觸了甚麼人。如果你接觸到不良分子,可能就走上完全不同的路。」他口中的「不良分子」,當然不是建制派,而是一般意義上的壞蛋,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對新移民態度的省思:

「新來港人士,尤其是青少年的支援是重要的。年輕人走了歪路,社會要付出的成本是很大的;對年輕人本身來說,也是極大傷害。」

*   *   *

Patrick 厭惡共產黨政權。但人民沒有錯。生於中國,一半兒童時光在中國渡過,讓他可以多少理解中國人的想法。比如說,在資訊封鎖下,中國人對香港有著怎樣的誤解。與此同時,在香港接受教育,作為一個「百分百香港人」的他,又看得清、感受得到,香港社會當前面對的掙扎。

Patrick 希望借助自己的獨特身份,溝通兩地。過去五年,他在微博上或旁敲側擊,或直截了當,試圖向中國網民傳達,香港真正的面貌。

「有人會留言鬧我,話『我唔想再關注你,因為你講的和我理解的太唔同』。」但也有人對 Patrick 說謝謝,因為他提供了他們看不到的消息。

對此他感到欣慰。「我覺得雖然牆壁很高、很厚、很密,但你還是可以找到一點罅隙突破它。」

Jack 呢?他也希望溝通兩地。

當然那是另一種內容、另一種辦法。

「我是福建社團聯會會董。」他說。「像我們這些來到香港的,都會希望促進兩地交流,幫助鄉下發展。有時他們(福建社團聯會)也會組織一些交流團返內地,讓福建人士來到香港,也繼續與我們祖籍有聯繫。」

2011 年,范偉光不再參選油塘東區議員,取而代之的名字,叫張琪騰。張琪騰就是 Jack。那一年,他的對手是民主黨金章翔和社民連譚樹芬。金章翔得 760 票,譚樹芬得 348 票,張琪騰,4050 票。票數全港第四。

2012 年 6 月,「民建聯油塘東區議員張琪騰地區辦事處」在高怡邨開幕。民建聯陳鑑林、九龍社團聯會陳振彬前來,與 Jack 一齊切燒豬。

2014 年,Patrick 為香港哭。87 枚催淚彈發射那天,他正在公園和女兒野餐。四周一片祥和,手機卻不斷響起朋友的前線消息。「政府怎麼可以這麼不講道理!」他想。在中國,佔領運動卻被曲解為港獨勢力破壞香港。不是這樣的,他想。他拼命想透過微博,向中國網民傳達真實消息,卻又不得不處處避忌,不能說得太過直白。否則一旦帳戶被砍,便萬事皆休。他在微博上講雨傘。發帖、被刪、發帖、被刪。「抱歉,此微博已被删除。」成為了他的帳戶中出現得最多的字句。

「完全是那種有冤無處訴的感覺。」他因此而哭。

同年,Jack 獲委任為香港惠安政協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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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建聯油塘東區議員 張琪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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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rick 為受訪者化名,Jack 為張琪騰議員英文名字

註 1:Jack 於 2008 年進修城大與英國德蒙福特大學合辦的銜接學士課程,並於 2 年後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