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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5】熊仔頭藍仔頭的無數次爭拗:搞創作,要賺錢還是要感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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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 roll 機前,熊仔頭和藍仔頭坐上椅子,純熟地在頭套裡墊紙巾。兩人戴頭套後望不到外面,但憑多年來的拍攝經驗,還是能循聲音望向鏡頭和對方。他們多年來習慣一搭一唱,輕易接住對方拋出的「爛 gag」,聊得興起更會無視記者們的存在。
例如熊仔頭說到某晚「叮」一聲覺醒,尋回拍片初心,藍仔頭會插嘴:「咁先算『叮』呀?咁我嗰啲算『蒸』。」然後熊仔頭還會接下去:「或者氣炸。」說罷,兩人大笑。就是這樣無厘頭。 

在觀眾眼中非常合拍的兩人,這九年間卻為同一個問題爭執過無數次。

「我覺得如果畀心機拍片,啲錢一定返到嚟。但佢就覺得,你掛住畀心機拍片,就會唔記得咗搵錢。」熊仔頭說。

熊仔頭是藝術家性格,不喜歡作品被客戶改來改去,索性不接廣告;藍仔頭則比較現實,覺得不能一切以創作行先,賺錢同樣很重要。

搞創作,應該要不顧一切做出最打動人心的作品?還是要瞻前顧後,照顧客戶,讓自己和下屬都賺到可觀收入?
這是熊仔頭和藍仔頭之間的矛盾,恐怕也是新浪潮下,每個創作人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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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仔頭與藍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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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可寓工作於娛樂

熊仔頭和藍仔頭的公司正名叫「FHProduction」,團隊最近搬入新 studio。一廳一房一廁的間格,還有一個大露台。熊仔頭的剪片房,牆上掛著《喜劇之王》海報。他們似乎還未打點好,大廳角落放滿紅白藍膠袋;廳中心則有一張白色長枱,是藍仔頭的工作地方,覆客度橋都在這裡。

儲物架上堆滿大大小小、各種款式的頭套,彷彿見證不同時代的熊仔頭和藍仔頭⋯⋯

「我都係俾同一幅圖啲廠整,但佢哋整到個個唔一樣。」熊仔頭一句打破記者的幻想。頭套背後,原來沒有甚麼熱血經歷,只是「貨不對辦」的故事。

FHProduction 於 2012 年成立,現時 YouTube 頻道有 63.1 萬訂閱,團隊共 6 人,台前幕後和行政都是一腳踢。在 YouTube 四台聯播頻道之中,FHProduction 年資最深,人手卻最少。「我哋已經由 4 個人 expand 到 6 個人㗎啦!」藍仔頭說,「冇必要為搞大公司而搞大,我哋好少冗員,全部人都係好有用。」

9 年前正讀副學士的熊仔頭,與藍仔頭貪玩拍片,但兩人不想「拋頭露面」,決定笠住頭套演出,於 YouTube 上載第一條片《十大男人禁忌 - 上集》(至今未有下集,仍有網民在影片留言要求找數)。好不容易,影片的觀看次數終於破千,不過有一半還是熊仔頭在學校電腦室「刷 view」(即一直重複播放影片)得來的成果。

眼看第一條片成績不太理想,藍仔頭想放棄,熊仔頭卻不願服輸,把自身拍拖經歷變成拍片素材,創作《男人有話兒》系列,成功引起網民共鳴,不少人留言「女人真係好難捉摸⋯⋯」杜小喬(現名杜以辰)自第二集起加入飾演野蠻女友「娘娘」等,令人深刻留下印象,自 2013 年起連續三年入選高登討論區舉辦的「高登女神總選」。而2013 年熊仔頭和藍仔頭的短片《男人有話兒》、《我在香港當兵的日子》均打入 YouTube 香港熱門影片(非音樂類)十大。當時兩人不過二十出頭。

熊仔頭說,父親認為自己小時候因不夠知識而被欺負,因此堅持兒子要讀書求知識,才能出人頭地。家庭薰陶下,他由細到大的職業想像都是考完大學,正正經經搵份文職。直至開始了拍片,他對人生的想像不再單調。

「原來香港地,有寓工作於娛樂呢啲老土嘢。我又覺得我呢世,都唔想再打份自己唔鍾意嘅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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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貪玩的興趣,慢慢成了兩人的工作,以至事業。

首個廣告客戶是 HKTV 的創辦人王維基。他找兩人拍片,為當時正申請免費電視牌照的 HKTV 宣傳。其後 YouTuber 拍廣告模式漸漸盛行,連麥當勞都找他倆合作,一同拍攝的藝人還有艾粒和元秋。對當時兩人而言,這是一個「大卡士」的製作。

隨著客戶愈來愈多,因未能負擔龐大的工作量,熊仔頭要開始不停拒絕廣告邀請,甚至以加價來 say no。最風光時期,兩人可以向客戶保證:「你搵得我哋,我哋可以每條片一個禮拜(點擊率)minimum 係 40 萬。」

那段時間有多風光?藍仔頭以前做過售貨員、救生員,後來才發現原來都不及拍片賺得多。有次他在父親面前打開銀行存摺,對方一臉驚訝問「點解咁多錢」,「佢以為我走粉。」

他連忙解釋:「我唔係,我而家拍緊嘢啫,咁有啲傻佬會畀錢我賣廣告嘅。」父母聽完的反應是:「都幾好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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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切只剩下計算

YouTube 四台聯播中,不少其他台的藝人都半開玩笑,細細個就睇熊仔頭。

的確,熊仔頭 9 年前「出道」,不久成績已很出眾,作品如《我在香港分手的日子》、《我在香港讀書的日子》,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經典。不過,若現在問起對熊仔頭印象最深的作品,很多人會毫不思索,回答《男人有話兒》。甚至現在影片下還看得到網民留言:「我係因為《男人有話兒》先追熊仔頭,真係好難超越。」

注意,《男人有話兒》是 2012 年的作品。九年前了。

其實熊仔頭也知道,《男人有話兒》是換湯不換藥的系列。儘管女角色各有不同,但都是清一色橋段:女友發脾氣及無理取鬧,把「我冇嬲呀」、「冇嘢呀」等口頭禪掛在嘴邊,然後飾演男友的熊仔頭不解,想氹對方又不被接受,最後向著鏡頭「訴冤」。

熊仔頭甚至覺得自己也「回塘」:「9 年咁耐以嚟,都唔可以好過以前嘅,咁你做嚟做咩?」

觀眾也用行動作出回應。熊仔頭記得,2017 年左右,他們的影片點擊率,由以往動輒上百萬,跌至只有 20 至 30 萬。流失的不止是觀眾,更是創作上的熱誠。「係自己唔知自己做緊乜,係心態。」又或者,兩者互為因果。

熊仔頭記得,那時有觀眾留言:「點解冇咗當初拍片心態?」、「點解你冇咗團火嘅?」、「你做緊嗰啲嘢一式一樣嘅?」他起初不解,「我一樣好勤力通宵剪片,一樣用盡所有心機去諗我嗰份稿。」但有留言道出答案。「但係冇當初嗰隻唔好為咁多目標嘅嘢。」

熊仔頭和藍仔頭開始反思,兩人以前藉影片訴苦,因日常經歷而獲得網民共鳴,但不知何時起為了突破影片的點擊率,而不斷重複情侶相處題材這條成功方程式:「男女啲嘢收得喎,鬧交收得喎,《男人有話兒》收得喎…嗰陣已經唔係拍片初心,老實講會拍到悶。」。

一切只剩下計算。「係計返條數啦,要愛情有愛情,要共鳴有共鳴,要搞笑有搞笑,要所謂起承轉合有起承轉合,咁樣就推一個功課出去。」

那幾年兩人浮浮沉沉,無法擺脫《男人有話兒》給他們的定位:MK 仔女愛恨情仇。

「唔知自己 serve 緊其他人,定係做自己想做嘅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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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YouTube 的矛盾:創作定賺錢?

熊仔頭遇上創作瓶頸,與藍仔頭的矛盾也一併爆發。

他播放 2014 年有份拍攝的麥當勞廣告,問藍仔頭:「你覺唔覺得條片唔係我嚟㗎?」藍仔頭回應:「你指住元秋,點會係你嚟啫?」

電話響起,藍仔頭興奮地向熊仔頭說:「又接多單大(生意),下一份,十日寫好佢!」

上述是《我來自 YouTube 2》其中一幕,某程度上也是兩人現實中的寫照:熊仔頭想拍片,藍仔頭頭腦較商業,拍片之餘要賺到錢。

廣告無疑是 YouTuber 主要收入來源,但面對作品意念經常被客戶改來改去,熊仔頭漸漸覺得,這種商業模式偏離了他的拍片軌道,正如他在影片所說:「我一直去拍人哋認為靚、得體嘅嘢,而我明明知道係有問題。」

訪問中,他道出自己對作品的堅持。「我唔係話唔講錢咁偉大,但我認為只要不計成本、畀心機去拍一樣嘢的話,啲錢喺好耐之後會返嚟。但係你真係要鋪嘅時間係 10 年、20 年、30 年。」話裡有種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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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現實、理性的藍仔頭不認同:沒有廣告收入又何來繼續拍片?他搬出熊仔頭偶像周星馳例子,「周星馳拍咗一套好好睇嘅《逃學威龍》,佢唔會免費俾人睇㗎嘛,佢會收返戲飛錢㗎嘛。」

他欣賞拍檔做了不少好作品,但覺得問題在於:得不到應有回報。「咁我就戥你同埋我哋全部人唔抵囉。」熊仔頭馬上反駁,「呢個係我點解會同佢嘈,唔明白我囉,唔使戥我唔抵。」

幾年間,兩人為此爭執過無數次。通常每次一小時內又會和好,但不久後這種價值觀衝突又會重現。
直至藍仔頭一句話,熊仔頭讓步。「你所謂想拍好片,咁係你自己嘅事啫。間公司下面啲人要食飯㗎喎,你講到自己咁唔為錢,咁你都要諗下人哋幫你做嘢咁辛苦,人哋都要錢㗎?」他向熊仔頭保證,會想盡辦法讓兩人「舒服搵錢,舒服拍嘢」。

最後兩人的共識是,藍仔頭負責對客,熊仔頭主力創作,「我不能夠對客㗎,我真係會拎住個電話同佢嘈,試過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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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嘉盈、Santis、藍仔頭、熊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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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 crew 不及有心𡃁仔」

爭拗暫時擱下,但創作上的迷失,又如何解決?

熊仔頭說得輕描淡寫,去年底某日,和(前)女朋友在床上躺著,回想這些年來的經歷,「叮」一聲突然想通。

單單回想那一刻,他已經很興奮。「我對上一次諗通係 18、19 歲,呢個感覺一返嚟成個好㷫㗎。」

那刻熊仔頭下定決心:「我要真正拍片。」「真正」的意思是要拍出打動人心的故事,即是能讓觀眾完全進入故事,逃離現實世界。「香港太唔開心啦,可唔可以拍啲嘢,唔係要人開心返,但係可以俾香港人放個 break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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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仔頭

他回想起以往的創作心態,即使影片有多「成功」,例如點擊率破百萬,或是登上熱門排行榜,「當你拍啲嘢係要觀眾覺得好睇嘅時候,你就已經追逐名利㗎嘛。」熊仔頭決定不再以觀眾和客戶的口味做主導,當你諗通咗之後,(就算)啲觀眾屌到我落十八層地獄,幾垃圾都好,我都完全唔驚 — 我真係知道自己做緊啲乜嘢。」

他用的比喻是:一隊再有錢的 crew,也不夠一個只用 iPhone 拍片但有心的𡃁仔。

熊仔頭正要做回那個不受束縛、自由創作的𡃁仔,連帶廣告也要話事,「(個客)唔啱咪屌囉,直接屌個客囉。」藍仔頭一度拒絕,在他眼中,得罪廣告商是「唔 make sense」,也深知熊仔頭性格衝動,一不小心就會得罪人。

但熊仔頭苦苦央求,「咁樣浮浮沉沉落去,真係唔掂㗎喇,你俾我咁做啦。」藍仔頭最終答應,給他一年廣告話事權。兩人十年合作無間,與對方性格相反,偏偏又能互補。這些年來爭執不斷,但更多的是兩人願意讓步的時刻。熊仔頭笑說:「咁我覺得自己衰咗,咪返去同佢叩頭認錯。」

團隊今年三月推出《第三者故事》,與上一套電影足足相隔三年,是熊仔頭「覺醒」後首個作品。網民似乎也看出熊仔頭的改變,或他真的創作了一個打動人心的劇本,留言:「幾有深度」、「我係呢套微電影感受返到一開始認識嘅 FHProd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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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闢蹊徑:Vlog 加廣告

熊仔頭的創作慢慢重回軌道,藍仔頭亦無閒著,繼續開拓賺錢之路,並發現 Vlog(video + blog,即類似「日常影片」)也是一個容易放廣告的渠道。

現在 FHProduction 頻道有形形式式的影片,除了電影還有綜藝和 Vlog。藍仔頭於兩年前開設「藍仔頭氣質文青生活 Vlog」系列,試做不同職業、與女仔拍一日拖。是否氣質和文青就見仁見智,但在拍檔熊仔頭眼中,確實是有創意的新嘗試。

拍 Vlog 的主意是藍仔頭先提出,因為團隊出片量不高,幾星期才出一次片,他打算以 Vlog 增加產量。熊仔頭起初不同意,認為 Vlog 不夠打動人心,「剪 Vlog 時間太長,但一條再好睇嘅 Vlog 都唔會打動人心。咁我點解唔用相同時間,嚟做一條打動人心嘅片?」

藍仔頭第 N 次被熊仔頭 ban id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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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仔頭

Vlog 被批評無創意和普通,藍仔頭沒有打消念頭,認為「Vlog 唔代表唔認真製作」,反而被激發去拍有意義的 Vlog,首集就是講他「秘撈」外賣仔,直擊他接單、送外賣的經歷,都獲得 90 多萬的點擊率。試完不同職業,藍仔頭又推出「拍一日拖」系列,與不同 KOL「約會」。「我真係服咗佢,我話佢 Vlog 冇創意,佢諗個有創意。」熊仔頭終於發現,Vlog 都可以咁好睇。

拍 Vlog 有異於以往的劇情片,講求生活實感。於是藍仔頭要脫下在日常生活會吸引所有旁人目光的頭套,改戴鴨舌帽、黑超和口罩上鏡,這應是他 9 年來最大的改變。熊仔頭說:「我嗰陣已經批咗佢,佢遲早會連樣都露埋,佢已經愈嚟愈趨向呢個狀態。」藍仔頭連忙否認,「(露)樣我真係唔得。」他說自己脫下頭套,是為藝術犧牲,「綜藝節目有啲位,睇唔到嘢係玩唔到落去。」

記者向熊仔頭「翻舊帳」,說他在幾年前接受訪問時,曾批評 Vlog 內容無聊和空洞,現在頻道竟有 Vlog 的存在。藍仔頭大罵熊仔頭:「妖,你講到咁大,認柒得唔得?」熊仔頭說:「Vlog 原來分好睇同唔好睇,自己見識少、井底之蛙講錯嘢,依家認返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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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咩都唔好諗,一個字「飛」

蕭若元年初曾說「香港電影已死」,還說香港今時唔同往日,生態改變下,未來無法再孕育第二個周星馳。

對於周星馳的超級粉絲,即熊仔頭和藍仔頭來說,這句可能是正確的。但這不代表,新的時代,新的媒體生態,不可以有第二個諧星、第二個能打動人心的創作者。

熊仔頭的影片,從配樂到對白都有周星馳的影子。由遠古的《男人有話兒》加插《大內密探零零發》中佛印(即羅家英角色)對白「好難捉摸呀」 ,到今年四台聯播《我們的 YouTube》,還在用《少林足球》和《審死官》等多套周星馳電影配樂。

「係抄嘅,我哋必須承認係抄。」

熊仔頭說,自己寫劇本寫到某個位置時,他感受到「周星馳可以出場」時,就會叫拍檔近南哥及藍仔頭過來,說:「幫我扔一個(片段)落去」。熊仔頭喜歡留意周星馳電影中的配角,「配角嘅演繹永遠最抵死、最過癮。」但他說背熟周星馳的對白是沒有意思,認為觀眾更需要懂得電影的隱藏訊息,「睇周星馳搞笑、邊個位用得好,大家都有做,問題係好少人欣賞電影嗰個含意。」

像《回魂夜》結局,一眾角色被惡鬼追至天台走投無路時,周星馳飾演的 Leon 用報紙摺了一頂像竹蜻蜓、1995 年最新款「飛行號」的帽子,叫大家戴上「飛行號」飛出去前,說:「咩都唔好諗,除咗一個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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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回魂夜》截圖

從前的熊仔頭覺得《回魂夜》是笑片,長大後卻有另一番體會。「細個唔明因為你覺得佢無厘頭,原來大個睇返,佢係講緊信念呢樣嘢。你知道佢得嘅時候,佢就會得,佢係有咁深層次啟發。」

訪問期間,叫兩人用一個詞語來形容自己的 channel,藍仔頭答「濕鳩」,熊仔頭認真答:信念。

他們的剪片房牆上有一張大型「喜劇之王」海報,上面還有幾位主角的簽名。熊仔頭說,「喜劇之王」不是他的終極目標,但如何形容這張海報的存在,他一時語塞。藍仔頭嘗試解答,「係咪等於你鍾意 marvel,你會鍾意埋佢個 figure?」熊仔頭搖搖頭,覺得不是最好的答案。藍仔頭笑說:「其實我都唔知,掛呢塊嘢喺度好撚尷尬。」

熊仔頭思考一會,終於開口道出海報之於他的意義:「有一個人(周星馳飾演的尹天仇),佢為咗自己夢想,然後付出咗咁多。你相信呢個世界有一個咁嘅人,令你自己覺得做呢樣嘢唔孤單。」藍仔頭不忘揶揄,「你個中二病果然嚴重。」

「『我要做喜劇之王』就係中二病;我唔係,我係覺得唔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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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淇
採訪|淇、陳詠姿、阿果
攝影|劉子康、Matthew Ma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