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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丁區議員抗疫戰.2】「我投畀你,點解冇口罩?」 劉卓裕的公關「湊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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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好叻啊,淨係俾一個人鬧咋。」

甫見面,荃灣愉景區區議員劉卓裕就打趣說。罵什麼?不用問都知道。

武漢肺炎疫情持續至今,全港不少地區都出現居民、議員雙雙崩潰的情況。居民往往怒罵議員安排不周,令他們無法領取口罩,又指議員平時「唔見人」,彷彿應像護法一樣常常侍奉在側。議員總是無奈、試圖解釋,後又被謾罵聲淹沒。

這邊廂,劉卓裕氣定神閒地在辦公室內回覆公務訊息,用髮蠟捋好的頭髮一絲不苟。

散落辦公室四周的,是準備派發的防炎包。劉驕傲地說,這批防炎包,是全港第一批由區議會資助購買的防疫用品。

農曆新年前,區內有機構因為社會運動關係,取消了一年一度的元宵活動,荃灣區議會的預算突然空出 100 萬元。劉一直留意大陸疫情發展,發現勢頭不對,立刻眼明手快地聯同明愛以及另一團體申請該筆款項。

或許是經驗給了他眼光。劉卓裕年屆四十,是前公關公司行政總裁,在去年區議會選舉和一眾政治素人組成資源分享平台「自由系」,參選愉景選區,硬撼巨人田北辰,爆冷以 694 票之差勝出。

身為前公關的他,除了反應要夠快,當然還要有行頭。即使是派物資,劉也不忘披一件西裝外套,看上去醒醒目目。但再醒目,都不能安撫炸藥一般的民情。

劉和義工們把物資搬到指定地點,義工們各就各位。離派發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鐘,市民已經開始蜂擁而至。

安頓好以後,劉沒有和義工一起坐在街站後方。他退到一旁,左顧右盼。

記者起初還很好奇,為什麼劉不親自派發防炎包。後來才知道,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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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卓裕與義工搬運防炎包至派發場地。

「劉卓裕!你哋做嘢混亂啊!」一個在場的婆婆突然喊他全名,破口大罵,氣得渾身顫抖。原來她誤以為 3 時直接來排隊就能取得口罩,不知道要先在 1 時取籌。劉和好幾個義工一擁而上,出言相勸。她罵了好一會,劉也不知道要再說什麼,只下意識輕拍她的手臂。

「我投畀你架喎,而家我一個口罩都冇!」一個和防炎包失諸交臂的師奶經過,口裡念叨。劉好言好語地上前解釋,叫她先記下名字。

訪問被打斷好幾次。劉卓裕風風火火地四出安撫,又風風火火地收拾好心情回答記者問題。

是不是壓力很大?有沒有覺得居民要求無理?問了同類問題好幾次,劉回答的語氣都毫無波瀾:「慣了… 用以前做公關的心態做好佢。」

什麼是公關心態?「即是每一次做活動很怕沒有人來啦,有人來以後很怕亂啦,亂的話又很怕記者亂寫啦。所以每樣事情都是想到最差,然後做好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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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議員要抗壓   就要做個「傑出公關」?

「我真係好唔鍾意排隊。我以前派嘢真係唔洗排隊㗎,陰功。」

劉卓裕說起從前,「派過 Snoopy 公仔、派過金秀賢的票,再混亂的場面都見過。」根據從前的工作經驗,劉想盡辦法做好分流:第一、二批口罩運抵時,他分批分段通知住戶,最長輪候時間不多於 5 分鐘。

但疫情爆發以來,需要幫助的人實在太多。訪問當日派發的物資由區議會資助,派發必須在公開場合進行,情況比以前混亂得多。即使是處理同類活動經驗豐富的他,也有點招架不住。

不過,最令他困擾的不是投訴,是見到長者排隊。

「好慘啊呢啲,我真係唔得⋯⋯八十幾歲咁嚟攞個口罩。唔掂啊咁樣。唔得。」他直搖頭。訪問期間,他一直眼觀四周,看到情緒不穩的居民,便連忙上前勸慰。

有些老人不受落,視若無睹憤然離場,甩開他的手。但劉還是好聲好氣地說「慢慢行」。

「我爸爸媽媽也是七、八十歲,所以我真的是當他們爸爸媽媽,如果我是居民我都鬧死我自己啊,做咩啫。」

沒有絲毫不忿嗎?甘之如飴嗎?他頓了一頓,深呼吸一口氣,說,「使命來的。」有時候面對居民自己誤解,反責怪區議員,「唔甘心㗎。但真係好大責任啊。」

但一味迎合是出路嗎?他強調區議員的角色是民意代表,下情上達。而如果居民找上門,那是因為他們「真的很需要你」,所以會盡量滿足。「這是你的存在價值嘛。」

劉的心態和從前的工作有頗大關係。他認為,公關的工作的確令他更懂得成熟地應對現在的民情。他又笑言,「以前(做公關)淨係湊一個老細,同埋客的老細,但啲人會畀好多錢我嘅。現在就是當所有人是老細咁湊,但他們不會畀錢我。」

買口罩如「買大細」   政府支援無策略可言

相比起其他素人區議員,劉卓裕的資源感覺相對地多。觀察之下,秘訣似乎是:靠運氣,靠醒水,靠努力,靠人脈。

農曆新年前,區內有大型活動突然取消,劉卓裕立刻留意到區議會突然多出來的 100 萬。那時疫情還在潛伏,他和團隊已經四出張羅,誓要拿下這一筆錢,用來買防疫物資。

當時要批撥款,條件有二:一要先墊支,二要交計劃書。

他以前從事過社福事務,人脈不少,連樂善堂主席也是他的朋友。他聯絡了樂善堂,又和明愛那邊通宵寫好了計劃書。

至於買口罩,就真的是愛拼才會贏。他想起來都心有餘悸,「要夠愛個社區先買到口罩。」

「因為是好像賭大細一樣。聯絡個印傭姐姐,佢哋就會話『今日 1.8 蚊,聽日兩蚊,後日 2.5 㗎喇。你係嘅話就好畀錢喇。唔畀錢就冇㗎喇。』訂的時候就會好驚。大佬,我地唔係做開呢啲生意㗎嘛。」

他孤注一擲,墊支六位數字的款項,最後和不同團體合作,派發了超過七百份口罩包。

除了社福界,梁在荃灣商界也有朋友。他聞說朋友開設口罩廠,於是向政府部門尋求支援,希望可以增加工廠生產。

「我們去找香港生產力促進局,轉來轉去,最後也是沒有人答到我可以點。做咩啫?你(政府)用十幾億究竟支援邊個?佢哋(政府對我哋)冇支援的。」

即使有,都是踢一踢,郁一郁。「康民署、食環署都很好,即時做即時有。路政署就慢一點。但冇 strategy 㗎,全部都是很 technical 的。成個政府都好不堪。」

他回想起年少時做議員助理的經歷,不禁比較。「見到而家政府,你會好明白睇到一樣嘢。就係佢哋冇與時並進到。好多嘢都好慢。以前我做議員助理的時候大家都好互相尊重,因為做得公務員嘅一定係最好嘅人。」

「政府真是很慢,慢過我們很多。我猜測是最高層決策出了問題。以前港英政府的時候很多都是由下而上的政策,現在上而下,變相上面的人不給指示,所有事情便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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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不明白年輕人不滿   如今發現政府不堪

相比起一般政治素人,年屆四十的劉相對年長。除了累積的經驗較多、人脈較廣,抗壓力似乎較高,和其他素人不同的是,他還經歷過香港的「黃金時代」。

「我以前份工成日要外遊,一路覺得香港好好。」他不諱言,「以前『魚蛋革命』的時候會覺得,年輕人搞咩呢,新年流流。唔明點解咁不滿。」

雖然從前不理解年輕抗爭者的心態,但記者疑惑,他並非毫不關心社會之流。在 2018 年九巴薪酬調整工潮的時候,劉曾為嫂子葉蔚琳做過公關,辦得有聲有色。年少時,劉又做過民主黨議員助理。

他立刻搖頭,直言自己以前是「港豬」。而且以前做區議員,感覺很不一樣。「(當時)整個環境、整個世界是很和平的。」

真正醒覺,還是因為反修例運動。「見到咁多小朋友受傷好心疼,又見到啲警察原來咁離譜。」當了區議員以後,他又深深感受到「政府的政策傾斜實在是太離譜。」民主派要求援助,政府都不聞不問。

即使當年沙士「是很灰心,但是眾志成城的。沙士那時很簡單,會在地鐵站派口罩,當時從來都冇驚過冇口罩。現在真是沒有。個問題喺邊度呢?你林鄭咁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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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卓裕派發防炎包當日(2月23日),匯利工業中心外排滿長龍。

荃灣土生土長   「做區」不等於「淨係做自己區」

除了香港,他也見證著荃灣的發展。

劉卓裕在港安醫院出生,在荃灣公屋長大,中學讀荃灣聖芳濟——荃灣人口中的「哦,嗰間男校」— 現在又做荃灣區議員。

「好好啊呢度。」劉指向愉景新城周圍的大廈,「小學畢業這裡剛開邨。」接著中學畢業、大學畢業,屋苑陸續蓋建起來。「有些街坊是同學的阿媽。」

話語剛落,便有一位中年女士走過來,碰巧就是劉的同學的母親。她半戲謔半認真地說,「喂,我嗰陣投你,而家都冇口罩!」

見是熟悉的人,劉的公關精神終於出現一絲裂痕,露出了一點有苦難言的況味。他一副半好笑半苦惱的神情,「唔好難為我啦 auntie!有的話點會唔畀你!真係太多人喇。」

對於真正在這個地方土生土長的他來說,荃灣的意義遠超出僅僅一個「選區」。「做社區服務不是純粹看輸贏的,唔係淨係做自己區。」

愉景基層較少,因此他有時間也會去荃灣其他地方,接觸一些低收入人士或劏房戶,做快閃派發。「因為他們是全都去過大陸的,很高危。其實我真係高危人士;我接觸好多居民。」

透過防疫工作接觸多了,社區關係會更緊密嗎?「其實我擔憂更多。你見到街坊是係咁鬧你的。因為你一定做得唔足,只能盡做。」

「壓力肯定是很大。但都要兼顧(街坊、義工感受)。只能是 prepared for the worst 地做。」

似乎,對劉來說,滿足街坊的需求,就像去解一道數學題。結果要是出錯,問題只能是自己算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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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為一個政治人物,考慮的不只是街坊,還要從公共決策的層面出發,衡量事情好壞。把居民「當客仔湊」,有沒有問題?區議員本身的判斷在哪裡?

「我覺得,首先,居民不是喪屍。很多事情是可以溝通的。」他解釋。「也不是說『居民永遠是對的』,底線是『合法、合情、合理』。我會跟居民分析,如果你有這樣的要求,你要付出什麼,你的得益是什麼。」面對不合理的要求怎麼辦?「做唔到個啲,或者一啲痴線嘅要求,咁屬於另一個範疇啦,我唔會理。」

他又說,如果居民有好的意見,都會招攬他們幫忙,這是他所希望推廣的「公民參與」。今次疫情中,亦有很多街坊自動請纓,加入義工團隊。

看到其他區區議員被居民指罵的網上片段,劉則嘆息,「我見到是有點心疼的。做派嘢那個永遠一定會被罵。(街坊)第一就是排得辛苦、第二就是排不到、第三就是食花生的。」

情緒崩潰的不只排隊的街坊,還有做義工的街坊。「除了照顧市民,還要照顧義工。義工看見這些事情的時候會更不開心,會生氣,很多人要照顧。」

點解決?在最需要物質支援的時候,只能依靠最虛無飄渺的所謂「堅持」。

「區議員真係要有團火。」很虛無的。就如記者問他面對買口罩如賭博如何自處,他只能無奈苦笑說,「禱告囉。」

忙亂中,劉的七三分界髮型還是很熨帖,西裝外套還是很筆挺,扶一扶眼鏡又重新出發。這條居民至上的道路,到底能走多遠?

記者 / 黃珍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