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 min read

【文學家鄉 3】洛夫:鄉愁是永遠治不好的病

面前的老爺爺穿著整齊西裝,背脊微微佝僂,頭髮和眼眉幾乎都要全白了,但圓圓的臉上還是掛著一幀笑容。看起來,真不像年近九十,更看不出來他曾經駐守前線的過去。他,是洛夫,是詩人,也是退役軍人。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戰爭中長大,是吃砲彈長大的人。」洛夫生於 1928 年湖南的一個農村家庭,小時候家門前曾經因為戰火而炸出大坑,屍體殘肢散落一地。書本,成為他在亂世中的最大慰藉。1949 年,洛夫入伍,隨著軍隊來到台灣。家鄉一別,差不多是 40 年了,當中變化之大,叫他「幾乎重新認識故鄉」。人非事非物非,一切都改變了,洛夫吐出一句:「鄉愁是永遠治不好的病。」

*   *   *

風雨飄搖的時代裡,少年洛夫沉迷書海,最愛跑到圖書館去。書本的世界像是脫離痛苦現實的一扇門,受俄國文學影響下,把名字改成「洛夫」;華文文學尤其喜愛冰心的散文集,更讓他萌生對於異地生活的嚮往。高中時代寫成的一篇散文,是他第一次投稿成功的作品。

考入湖南大學外文系的第二年,因應戰爭愈發嚴重的關係,洛夫應召入伍,跟著軍隊離開湖南去台灣。回想當年,他形容是人生中「第一度流放」,躲避戰火以外,也帶著闖世界的憧憬。

軍旅生活跟冰心筆下的海外日子截然不同,洛夫參加過抗日戰爭、國軍陸戰,後來金門砲戰和越南戰爭。其中名作之一的〈石室之死亡〉也就是寫在砲戰之後,運用象徵的手法,投映詩人當時的生活。

築一切墳墓於耳間,只想聽清楚
你們出征時的靴聲
所有的玫瑰在一夜間萎落,如同你們的名字
在戰爭中成為一堆號碼,如同你們的疲倦
不復記憶那一座城曾在我心中崩潰

還默禱什麼,我們已無雙目可閉
已再無法從燃燒中找到我們的第七日
是冬天,就該在我們裏面長住
是冰雪,就該進入耳中,脫自己的衣裳
去掩蓋我們赤身的兒子。

洛夫〈石室之死亡〉之四十九

站在戰爭的前沿,直視生命的苦難,洛夫倒是感恩活在大時代裡面,「作為一個詩人來說,那種苦難的經驗、那種來自負面的經驗,對我的創作有很大影響。」直到 1973 年,洛夫取得淡江文理學院英文學位,同年以中校軍階退役,轉任教學工作。

洛夫說,他人生中兩部作品 —〈石室之死亡〉和〈漂木〉,標誌著個人創作的兩個高峰。如果說,前者是關於戰爭的側寫,那後者則是作為離鄉者的自白。

從〈石室之死亡〉到〈漂木〉中間隔著那個 40 年,洛夫經歷了離鄉、回鄉,再離鄉。1988 年,他重臨湖南,最是難忘家門的大馬路由「中山路」改成「解放路」。他說:「政治氛圍完全把我對故鄉的感情切開掉了。」洛夫把鄉愁分為兩類:小鄉愁和大鄉愁:前者指血緣而後者屬文化。近年,他的小鄉愁漸漸被大鄉愁取代。對他來說,歷史的意義遠大於個人的感情。

如今,故鄉明明是熟悉的地方,卻又偏偏變得陌生,洛夫感嘆:「鄉愁這個東西,有人覺得它是一種病,英文叫做 homesickness。我說,鄉愁是永遠治不好的病。」他解釋,鄉愁不是距離引起的簡單思念,而是一種被環境所迫的絕望情緒。台海關係對峙的狀態下,那種有家歸不得的心情,絕對不是「想當年」的懷舊情味。「鄉愁其實是一種悲劇」。

上世紀九十年代,台灣即將舉行首次全民投票的總統選舉,中共卻在東南沿海一帶多次進行軍事演習,引發「1996 年台海危機」。也就是同一年,年屆 68 歲的洛夫退休,「基於政治現實的壓力和個人理想的實踐」,移居加拿大,自稱是離開中國大陸之後的「二度流放」。

對抗時間 對抗死亡

離開居住多年的台灣,洛夫從他鄉回望。他認為,戰爭是止息了,但人類整體還是處於一種漂泊的狀態。「今天大家在物質上都很好,可是內心很空洞,生活比較浮燥。不要說是詩意的生活,悠閒自在地生活也很困難。」身為詩人的他,對於生命尤其敏感。呈現今人心靈不穩定、精神不安的面貌,也成了他寫作〈漂木〉的原因。

洛夫記得〈漂木〉在 2000 年開始下筆,用了整整一年時間創作。寫作動機本來非常個人,他只想記下自身漂泊流浪的經驗,卻漸漸寫出了海外華人的心理,甚至把生命的感悟也寫進去了。作品在兩岸引起很大的迴響,成為華語詩壇一部史詩名著。

身為作家,洛夫認為文學的意義有二:第一是對抗時間,第二就是對抗死亡。「文學希望在有限的生命裡,留下一些無限的東西。」詩人也好,文學家也好,追求的不是現實的意義,而是一種藝術的永恆性。他舉例說,李白杜甫的詩歌,寫了一千多年,但他們的文學價值流傳到今天,還是非常新鮮、很有創意,「這就是詩人文學家追求的現實。」

修讀外文出身的洛夫,越戰曾任出任軍隊裡的英文秘書,旅居海外之後也常做翻譯工作,但華文在他心目中還是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能夠使我安身立命,成為一個詩人,主要還是因為我的精神、我的人格、我的意志,是由中國文化塑成的。」他認為,沒有那種文化力量,可能就沒有他今天寫作的風格,以及詩歌方面的成就。作家不分地域,無論你在哪裡,文化的影響也會跟著你走,傳統就是感覺踏實的基礎。他引用流亡美國的德裔作家 Thomas Mann 的名句,說:「我洛夫在哪裡,中國文化就在哪裡。」

「很有使命感呢!」記者感嘆。

「也差不多。在海外寫作,就要做一個有文化使命的作家。」洛夫帶著微笑回答。

洛夫從戰火裡走來,去到了台灣,跑到了加拿大。與太太在溫哥華相依為命差不多 20 年了。每年他回台最少一次,探望留在台灣的兒孫。他,將近 90,太太也快 80。洛夫說,計劃這兩三年再回去台灣定居。「年齡很大了,不適合在海外寄人籬下,還是要回去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地方,是台灣,而不是湖南。「政治不穩定,心裡感到不安定,無法回到湖南去,還是先回到台灣這樣子吧。」

文/gr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