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家鄉 2】林文月:上海、台灣、美國,去哪裡都一樣
燙著一頭黑髮,兩片薄薄的嘴唇,輕輕塗上口紅,她坐在那張木椅上。精緻的臉蛋上找不到戰爭的痕跡,然而她其實出生於 1933 年的上海日本租界 — 她,是林文月。
林文月的父母生於台灣,日治時期移居上海日本租界。父親在日本三井物產株式會社的上海支店工作,在江灣路一帶擁有 33 幢房產。她們一家也是住在這裡,抗戰勝利一別,再次回家已經是八十年代的事。當時林文月與妹妹到附近旅遊,突然興起「試著去看地方還在不在」的念頭。
「我都一直記得,房子前面有一個軌道,後來是沒有了,變成了高架橋,軌道變成了交通指揮部。」
這次「他們在島嶼寫作2」的拍攝,林文月沒有跟著回去上海,導演卻特地回到江灣路走走。拍下照片回來,她看著 33 幢房子還在,心裡又是感觸又是混亂,回想每一層的居民,衣服杯子放置的地方,她就傷心起來,「我不是第一線的受害人,但是心理上很奇怪的一個遭遇。沒有碰到死亡,就是國家的變化和災難,都物是人非了。」
* * *
林文月一生,數度經歷遷移。從上海日本租界到台灣高雄,再從台灣移居美國,她對於身份一點也不迷惘。父母親都是台灣人,卻生於一個日治的時空,獲得「日本籍」的身份。她認為只是國際時局使然,強調:「我不是變成台灣人,我本身就是台灣人呀。」
上海日本租界的小學裡,只有林文月和她妹妹兩人是台籍學生。校內其他師生,總是以奇怪的眼神看待,甚至林文月曾考獲全班第一,也因為台籍的關係,而無法當上班長。
雖然我是班上唯一的臺灣人,平常這個差別還不太明顯,只有在母親來校時,就像用放大鏡照射似的,我會變得十分怪異奇特起來;而且這種事總是餘波盪漾,使我好幾天成為大家竊竊私議的中心。
林文月《讀中文系的人》
日籍台人的身份,在林文月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發生變化。她忘不了那一天,學校宣佈所有師生要到禮堂去,天皇有一個重要的文告 — 日本戰敗了!事隔超過 60 年,林文月仍然記得先是老師開始哭,學生也跟著一起哭,「而我,因為跟其他同學坐在一起,我以為我自己也是這樣子,也是很難過的哭了。」
「後來過幾天之後,我變成了中國人。」林文月說,過去日治年代,每當日本大時大節,家門口總會掛出一面日本國旗。國軍來到,她家門換了一面中華民國國旗。
身份的轉換,原來就這麼簡單嗎?從來沒有。
「但後來我在上海的日子並不愉快,上海人報仇的時間要來了。」林文月憶起當年,日本人欺負當地人,日本投降以後,當地人大量搶劫日本人的家。林文月一家與日本人住在一起,也遭受牽連,特別是林爸爸在日本公司工作的背景,她記得上海人的辱罵,「說我們是日本人的走狗呀。」
父親考慮到處境危險,抗戰結束的第二年,林文月一家便遷回台灣,又開展了新的生活。
「回到台灣,那台灣又是我們陌生的,而且我的朋友們都跟我不太一樣。」林文月解釋,最明顯的差異在於語言。一路在日租界成長,她最熟悉的語言是日語,還會一點點上海話。來到台灣,大部分的人都在講台灣話,她只會一點點,甚至國語也不懂。
林文月雖然是台籍,但舉家移居台外多年,算不上是「外省人」,特殊經歷也招來不少當地人的奇異目光。她還記得,同學們愛問她,上海的鐘錶是不是全都金子做的,現在回想起來,她還笑問:「他們從哪裡得到這樣的消息?」
融入台灣生活不易,但也非不可能。林文月覺得各人成長背景雖然不一樣,但畢竟同學都是孩子,還是有共通之處。學習倒是讓她最頭痛的事,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的她,來到台灣因為語言轉換的關係,第一次考國文只有三十分,簡直是個人紀錄新低。她決心要學好中文,集中火力學習之後,後來竟考入了台大中文系。
台大文科當時最有名氣的是外文系,大部分學生都選擇這一門。林文月的同學都一樣,班裡只有一人挑了哲學系。本來也填了台大外文系的林文月,問自己一句:「為甚麼我要那麼俗氣?」就用指甲刮掉「外」字,改成「中」,然後也就順利進入中文系的大門,也就後來寫成了代表作《讀中文系的人》。
改選中文系,彷彿也就改寫了林文月的人生。從最熟悉的日語轉到用血淚換成的中文,她一點也不後悔,說:「到了大學我考了台大的中文系,我可以更像一個中國人。」十來歲開始,她就已經會三種語言,但中文現在是她最方便流利的一種,「日文雖然後來還在唸還在讀還在翻譯,但真正要寫出自己的 style 的文章還是很不容易。」
讀中文系,教中文系,可是,林文月與日本的緣份,卻沒有因此而就斷了。
1969 年,已婚帶著兩個孩子的林文月,獲得國科會(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推薦赴日遊學一年。丈夫一句「你在猶豫甚麼」,她就放心去京都大學的漢學研究中心,就唐代文化對日本平安時代文學的影響做論文。
林文月說,一個人在路上,生活可以很簡單。她選擇住在當地人的家,而不是國際會館。她還記得分租的房東,是老太太帶著兒子,樓上和隔壁是年輕的大學畢業生。她直言日常接觸的都是老百姓,加上日語流利,平常溝通對話「他們都已經忘了我是外國人」。她尤其感激一位料理店的老闆娘,會煮菜以外,還會彈琴和古詩,林文月形容她是「生活上的朋友」。
從日本租界走來,一個台灣人的身份,林文月認為自己沒有歷史包袱,與日本文化也沒有糾結之處,留學京都就像是回到小學時候的上海,還曾經熟悉的日語再練習一次。三十歲以後的她,變成熟了,異地經歷,叫她非常享受,寫成了散文集《京都一年》,「一個人比較輕鬆,生活就是完全以你為主。以一個已婚的婦人,就是有這樣的差別。」
雖然如此,林文月同樣熱愛家庭生活,尤其難忘女兒兩三歲的時候。一個冬天的夜晚,她在家裡穿著睡袍改卷子,把女兒圍在袍子裡的感覺,「她整個就在我的衣服裡面,很暖。」林文月習慣在學生佳句旁邊打圈圈,女兒一邊看著,一邊說:「媽媽,你好辛苦喔。」幾天之後,林文月回家,發現所有卷子都充滿了紅圈,女兒一臉無辜的說:「我幫媽媽」。今天林文月講起來,嘴角還是流露出甜甜的笑意,她看著旁邊同行的女兒說:「那段時期想起來,很美好,很感動。」
為了女兒升學發展,林文月一家先後搬到美國,再次離開自己熟悉的家園。
四口之家,不常在一起。奔波於台灣美國之間,林文月認為台灣和美國的家都沒太大分別,「其實哪裡都一樣。講人吧,都有好人壞人;至於城市嘛,我覺得都差不多啦,都已經國際化了。」
2001 年,林文月的丈夫去世,一個人的時間更多,但也沒讓她感到孤獨。美國住所附近不少與她經歷相似的鄰居,都是華人,都是女性。大家平時各忙各的,有空時候也會相約看看電影,喝喝咖啡,或者去一場戲劇、芭蕾。
「我們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女性還是男性,是老還是少啦。一天到晚在一起也是很累,可以獨立之中也有一些朋友之情,一個禮拜有個一兩次就很好。」活到八十外開的林文月說完,伴隨著咯咯笑聲,還是嫵媚如昔。
文/gr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