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 min read

【散落的蘋果種籽】失去果樹的兩人 爸爸為兒子繼續報道 專題記者以採訪療癒自己

A Decorative Image

《蘋果日報》停刊翌日早上,前人物專題組首席記者陳珏明發覺自己忘記帶走一些特刊,於是回到已停止運作的壹傳媒大樓。天台、辦公室內、門前的馬路熱鬧不再,他與數名同樣特意回公司的同事聊了數句,整理物品大半日,發覺汽水機內已沒有汽水,又聽到行政部說,下星期大樓不會再開燈,因為沒錢交電費。

再隔一日,陳珏明發覺自己又執漏東西,像故意般再回到壹傳媒大樓,今次更戀戀不捨。「每一次回去,心情都很不好受。你會繼續問,一個這樣的地方,為甚麼會沒有了?」

育有一名半歲兒子的陳珏明,不旦決定不會轉行維生,反而在停刊兩天後開設了個人的記者專頁。每次出文,他也加上一個標籤——「#我們要繼續做記者」。

繼續做記者的,還有《蘋果》前港聞專題記者梁嘉麗。她本身正在趕工題為《青春殘酷物語》的專題報道,因《蘋果》突然倒下而無法刊出。停刊後,她一直為未能出街的專題感抱歉,於是在專頁公開本已與讀者無緣的訪問文字,順著勢道,突然成為了獨立記者。

「訪問抗爭者時,他們經常說自己原本不是企第一排,推著推著便在第一排了。」梁嘉麗笑說,自己也好像突然被推上前線,先行試驗記者的另類生存模式。

蘋果樹倒下,眾人常言「果籽」將散落各處。「繼續採訪」,便似乎成為了包括二人在內,一些前《蘋果》記者的信仰。

A Decorative Image

陳珏明走到大閘,爬上欄杆,向讀者高呼派報紙安排。(攝: PW)

最極端的創傷

上月 23 日晚,漫天煙雨,壹傳媒大樓天台出現一顆顆搖曳著的光點。當日陳珏明眼鏡佈滿雨珠,站上高處,宣佈將向現場支持者,派發最後一期《蘋果日報》報紙。

「當時我幾型」,一個月後,陳珏明在港鐵上,笑著回想。「好多人叫我快點走、快點走,但我真的做不出」,問他為何不離港,陳珏明說笑道,「骨子裏面一個位就是,我是一個鍾意型的人來嘛,走呢件事咁唔型!」

2003 年沙士入行,嶺大社會學畢業的陳珏明曾任職過不同傳媒機構,第一份工是《星島日報》記者,當時月薪 6,000 元,期間又兩度在《壹週刊》工作,近年成為《蘋果日報》首席記者,記者生涯大半都在壹傳媒大樓度過。停刊當日,行家問他會如何形容《蘋果日報》,他想了想後回答,「是一個可以讓追求理想的傳媒工作者,追尋想要東西的地方。」

行家常提起《蘋果日報》的天台游泳池、桑拿房、健身室、鏞記飯堂,還有多年前曾經免費提供的零食放題,堪稱「傳媒界 Google」的員工福利。陳珏明認同,一切其實代表了《蘋果日報》對傳媒工作者的一份尊重。

失去了傳媒樂土, 陳珏明回想起曾一起工作、但現已被捕的高層們,形容當創傷到了最極端的位置時,自己突然開始明白為何有人以尋死去解放悲痛。「我應該沒有抑鬱,沒有自殺傾向,但情感上,你長期都那麼多傷害在心入邊,的確有呢種難過囉」。

他邊想邊說,「有些東西,到沒有了才知道——啊,原來那時這麼好」。

A Decorative Image

沒有《蘋果日報》的第 32 日,前人物專題組首席記者陳珏明訪問民主黨主席羅健熙,羅健熙笑言:「失業的人訪問另一個失業的人」。

盡力打仗的爸爸

去年中,陳珏明正因《國安法》生效而情緒低落,對香港越來越沒有希望,他的太太卻在桌上偷偷放下了一枝驗孕棒。陳珏明知道消息後,不禁落淚,「老婆當時仲以為我開心到喊,其實我心諗大鑊啦」,他笑說。

陳珏明的兒子僅 6 個月大,受訪當天,他說忘了要在定價較便宜的藥房買奶粉,之後又刻意地笑著澄清,「想買平一點的奶粉不是因為經濟壓力,純粹因為抵咋」,他也婉拒被拍下照顧兒子的硬照,不願被設定成悲情爸爸模樣。

當大家也擔心前《蘋果》員工的生計時,陳珏明卻自言過去一個月沒有嘗試再求職,他大方地說,寧願其他公司用同一筆薪金,多招聘兩、三個年輕記者。

比起為養家而轉行,或是移民,陳珏明認為,自己對兒子有一種另外的責任。

A Decorative Image

陳珏明的半歲兒子非常可愛。(受訪者提供)

陳珏明說,做記者的初心就是想社會變好,而現在整個社會,很多東西都需要變好。對他而言,「繼續採訪」便是屬於他的一場仗。

「我都預想到最差的情況,就是我兒子長大後,時代可能仍然是咁撚黑暗…但我相信到他長大的時候,我已經盡了所有奶力去打這場仗。」陳珏明像對著未來的兒子說,「爸爸打完喇,但這場仗打不嬴、打不完…接下來是他自己的抗爭」。

自言喜歡「型」,這些說話也的確有型,不過現實並非「型」就 OK。陳珏明也承認,獨立記者這條路並不長遠,甚至在這時代當記者,已經失去了為大眾提供答案的功能。今時今日,記者也與其他市民一樣無力,一樣不知該如何走下去,「可能我們真的要接受這種狀態,也是一種心態上新的突破,接受自己無能為力也是一個起點」。

他說,也許在兒子長大前,自己已被逼放棄採訪,「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多少,最少個目標未達成,那就繼續努力堅持」。

A Decorative Image

陳珏明身穿的「撐蘋果 Tee」,背上是創刊號的社評:「 我們屬於香港,我們要辦的是一份香港人的報紙。…」

東家唔打 但無西家

穿背心短褲的梁嘉麗,手臂及腿上有數個紋身。她的第一個紋身,是去年紋上的「寧鳴而死」四字,她說,這是當時心裡的想法。

入行 15 年,梁嘉麗曾在《英文虎報》、《U Magazine》等媒體工作,及後被招募進《蘋果日報》的港聞專題組。陳珏明形容她是「很有膽識的記者」,能在前線冷靜地記錄和觀察。停刊之後,沒有家庭和買樓壓力的她,笑言自己有空間做喜歡的事,失業反成為難得的休息日子。

梁嘉麗也是其中一位自立門戶的前《蘋果》記者。捻手數來,例子還有原為《壹傳媒》的娛樂記者組成的《娛壹》;數名《果籽》及《飲食男女》前編採人員組成的《味來見》;體育記者創立的《體壹》等等……散落各處的「種籽」,還有很多。

問她為甚麼不選擇到其他報社繼續做,「應該是他們不選擇我吧」,梁嘉麗苦笑道。以前覺得「東家唔打、打西家」,甚至《東方》和《蘋果》記者也可來回走,但現在她卻感覺,香港新聞業似乎再沒有位置容下她這位「前蘋果記者」。

A Decorative Image

前港聞專題記者梁嘉麗一個月沒回到從前工作的壹傳媒大樓,原以為會「鋪晒塵」,卻發現閘外仍有新的絲帶和感謝文宣。

繼續做正直同正常的人

對梁嘉麗來說,比起覓新工的煩惱,更大的衝擊是整個新聞業的變質。7 月 21 日,《蘋果日報》四名前高層,前執行總編輯林文宗、前副社長陳沛敏、前英文版執行總編輯馮偉光(筆名盧峯),以及前主筆楊清奇(筆名李平)再次被捕,被控一項「串謀勾結外國或者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並遭拒絕保釋。

「原以為只是做記者,但發覺,今時今日原來都要面對刑責風險」,梁嘉麗及不少前員工,在 4 人申請保釋當日到法庭聲援,看到站在犯人欄後的上司,想起曾經他們曾在辦公室大笑、聊天的模樣,「那個情緒才是最差」。

她自言,「自己越畀人打壓,我就越想做一些事,去令自己個無力感低一點」。梁嘉麗竭力拒絕她所見的荒謬新常態、拒絕相信「新聞」中聽到的謊言,「有時有人會話:『無錢你仲做?』但有時我都覺得這是一個療癒的過程」。

沒有蘋果的第 29 日,梁嘉麗回到已成為「犯罪現場」的壹傳媒大樓,儘管內部已沒有燈、沒有人,閘外仍然有新的絲帶和文宣。

她說,蘋果終有一日會被遺忘,重要的是曾存在其中的價值,將散落不同平台繼續發揚。

「我覺得如果你繼續要生存喺一個地方,繼續做一個人,做一個正直同正常嘅人,有時你不能說因為很怕、很擔心,然後就不做」,她選擇把悲觀的現況轉化成前行的動力,「當所有事情都可能被控違反某些法例、所有東西都不可以寫的時候,其實就等於所有東西都可以寫」。

A Decorative Image

梁嘉麗以獨立記者身份,繼續訪問社運人士及抗爭者,近日開啟了 Patreon 接受訂閱。

記者/莫曉晴

攝影/Ramsey Au

影片/Ramsey 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