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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選之後.1】入伙四年 啟德「深圳邨」如何變成建制票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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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晴邨和德朗邨之間是一條大馬路,最近正進行路面工程,沙麈滾滾。3 月 17 日周六黃昏,姚松炎及數十位助選團成員列隊站在馬路旁通道兩側,向途經的居民揮手示意。「不是選完嗎?」不止一個路過的街坊問道。

「我們是來謝票的,抱歉今次選不到,但都多謝大家的支持!」姚松炎嗌咪回答。

路過的街坊對姚松炎反應不一,有的上前握手寒喧:「我投咗你 … 」再緊接道:「但點解依家先嚟?之前成條邨好似得 2 號一個候選人咁啊!」住德朗邨、已退休的王先生跟姚松炎握完手,對記者說:「好心悒囉,見到佢咁樣 … 而家民建聯得勢喇,玩哂呀!」

另一邊廂,有街坊大罵他搞事。方女士和同行的婆婆經過姚松炎團隊時一臉不屑:「謝咩票啫!我無選你,駛乜謝我啫!」操純正廣東話的她,高聲怒斥。「佢逢嘢必反,連起條橋咁簡單都反對 … 唔怕同你講,我哋就支持共產黨嘅,梗係投嗰個 … 鄭咩話?」她想了一會,「好似係鄭『浩』舜啊!」

34 歲、從事工程的啟晴邨街坊 Billy 當日一直在旁觀察,支持姚松炎的他坦言,見到姚入邨謝票「心情好 down」,甚至想流淚。在他眼中,今次姚松炎落敗其中一個最重要原因是「大陸移民」——

「呢度唔係紅區,呢度係深圳邨!」

許多人如是解釋今次敗選,但這是真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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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 Billy 與姚松炎相擁(圖片來源:SocREC 社會記錄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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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敗全因「新移民」?

3 月 12 日清晨,立法會九龍西補選結果公布,姚松炎爆冷以 2400 票之差落敗。未幾,啟德兩邨瞬即成為焦點。事緣姚松炎在啟德北及啟德南兩區(選民全為啟晴、德朗居民)大敗予鄭泳舜逾 1,700 票,有傳媒分析指是「勝負關鍵」。就連姚松炎敗選後見記者時,也提到自己在這兩條新落成屋邨大敗的結果。

由於啟晴、德朗兩邨均是近年落成、入伙的屋邨,民主派在兩區的慘敗,瞬即被解讀為「新移民」因素所引致。今時今日,「新公屋 > 新移民 > 建制派」似乎是不辯自明的邏輯。

這更不僅是外界對啟德的想像。事實上,不少當區街坊都認定,大陸移民佔兩邨居民的大多數,以至能夠左右選舉結果。德朗邨街坊阿新(31 歲)指,每天坐升降機都聽見鄰居用普通話和口音不正的廣東話交談,「我諗呢度有八成都係新移民」;同樣住在德朗邨的湯女士(70 歲)稱該區為「大陸邨」:「十個有八個都係嗰啲人」,又說白天當年輕人都出邨上班,邨內感覺更「紅」:「啲阿婆話『我支持共產黨』,我都廢事同佢拗,廢事比人認到啦。好麻煩啊 … 」「中港差異」似乎是邨民的共同生活體驗。

但姚松炎是否敗在「新移民」手上?數據卻在說另一版本的故事。兩年前的立法會換屆選舉,當時啟晴、德朗兩邨已入伙,換句話說「新移民」因素也應體現於該屆結果。然而該屆選舉,民主派在此兩區亦無大敗(各名單合計在兩區各輸 300-500 票)。學者梁啟智將今次補選結果與上次比較,更發現建制派的票數在啟德兩邨其實輕微下跌,真正導致姚松炎在兩區慘敗的,原來是民主派票數大幅下跌所致。「如果我們真的關心啟德,應該去問的不是所謂的新移民票,而是為什麼有些啟德居民在 16 年投了民主派到 18 年卻沒有再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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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民協李庭豐或有答案。

他記得,選舉當日有啟晴邨街坊在網上問他,「可以過來幫姚松炎宣傳一下嗎?」但當時正在石硤尾開街站拉票,實在無法抽身。「如果我可以分身,我一定過去。但無辦法。」

現為民協中委兼職員的李庭豐,曾經在啟晴邨做了兩年多社區主任。直至 2015 年區議會選舉,他以近 1,700 票之差大敗予西九新動力的梁婉婷。翌年,民協關閉啟晴邨辦事處,撤出該區,李庭豐改到總部支援其他工作。與李同步在啟德「開荒」的民主黨蘇綺雯,亦在 2015 年區選大敗予同區建制對手後,關閉德朗邨辦事處,撤出啟德南。

此後一年多,在啟德兩邨深耕細作的民主派地區工作者數目是:零。

李庭豐眼中,於「新移民」因素以外,這才是姚松炎以至民主派,今次在啟德大敗的真正原因 — 假如有民主派地區工作者「駐守」,就能夠長期與街坊接觸相處,並在選舉中動員對方投票。而那個人,本來應該是他和民主黨蘇綺雯。「但現實問題,無辦法。」李庭豐慨嘆。

「梗係唔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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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協李庭豐,圖片來源:李庭豐 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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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制怎樣進攻一條新邨

民主派是如何敗走啟德的?回到 2013 年 7 月 31 日,啟晴邨入伙大日子。

當日不少邨民帶定鎖匙,乘坐剛啟用的巴士路線前來,準備上樓。李庭豐與蘇綺雯,連同民建聯的文潤華(其後轉區),以及當時報稱「獨立」的梁婉婷,都在邨口設置街站,接觸街坊。建制派的街站大派拉尺、燈膽、插頭等小禮物,又提供鐵梯、水平尺等工具讓居民借用驗樓。儘管資源沒那麼多,民主派也嘗試提供相同的服務,例如李庭豐會派發地區資訊,還捋起衣袖,上門替居民驗樓。

誰都知道,這是各大黨派在新公屋「插旗」的最佳良機。

各派看似公平競爭,但李庭豐形容,其實建制派早著先機。早在入伙半年前,他們已收到將入伙的消息,並安排人手到何文田房署總部門外,接觸那些前來辦手續的「未來邨民」。

啟晴邨街坊 Billy 便記得,當時與母親一同到房署排隊拎鎖匙,樓下有個女生在派傳單,表明可幫啟晴邨民手。「我媽話佢幾靚女喎,就畀咗啲資料佢。」那個女生,就是 3 年後在區選高票勝出的西九新動力梁婉婷。「當時佢話自己係獨立,表面功夫做得真係好好。」Billy 形容,自己在啟晴邨第一個認識的人,就是梁。「佢派傳單,話我係服務你的社工,你第一印象係咪對住佢先?」

這第一印象有多重要?到了入伙兩年後的區選,Billy 媽仍問他,為何不投票予梁婉婷? Billy 沒好氣,一句 KO:「佢係鼠王啲人嚟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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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晴邨內梁婉婷的 banner

另一街坊湯女士也是在入伙前把自己的資料交給梁婉婷。及後她雖然再沒有參與其活動,但由於五年前提供過聯絡方法,她至今次補選仍收到對方傳來的 WhatsApp 訊息,每日兩次,內容自然是拉票。「我一見到就刪哂佢!」湯是民主派的忠實支持者。

但這都是後話。尚未入伙,梁婉婷已開始與街坊建立關係,並辦一連串活動,如「睇樓團」,帶街坊去地盤周圍認識下附近環境;又例如講座,提供地區資訊。李庭豐承認,民協當時起步較遲,到正式入伙時建制派和民主派已不在同一起步點,「他們的 coverage 高過我哋。」

此後兩年,民主派與建制派在兩條新屋邨展開競爭。李庭豐形容,「新移民」不是左右兩派之爭的最重要因素,「新公屋」才是 — 「居民大部分以前都不是住在公屋,可能是私樓、劏房,或者寄居朋友屋企,輪候咗好耐,由一個地方搬來這個新區。」這背景帶來許多社區問題:有些家庭財政狀況欠佳,辦完裝修積蓄完全「清袋」,家人之間出現衝突;有些街坊打工糊口、手停口停,但搬屋意味有大堆手續要辦,子女要轉校網,交通要安排 … 問題天天都多。

「他們基本上花好多時間搞屋企嘢。你要一班剛上樓、未安頓好的居民,叫佢關注一些好理念性的東西,同佢講『民主好緊要』,佢地會話,『你講咩呀?』」李庭豐笑言。

反之,如此「動盪」環境自然造就大量機會,讓坐擁大量資源、服務、社區網絡亦較完善的建制派「乘虛而入」。李庭豐指出,當時建制派多管齊下:既安排人手、車隊替街坊搬屋,甚至代為搜羅二手傢俬;又透過新家園協會、益群愛心超市等建制衛星組織,提供大量實質福利,就連買保險等貼身需要,也一併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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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朗邨區議員辦事處

至於用錢可以搞掂的各類型「蛇齋餅糭」,更是不計其數:派福袋乃家常便飯,連奶粉也曾免費提供(但李庭豐相信是大陸奶粉);試過請街坊吃麥當勞,每逢暑假更舉行大量一家大小的消閒活動,例如到戲院包場請街坊平價睇《五個小孩的校長》,並隨戲附送「影後談」 — 分享嘉賓是梁美芬。

李庭豐是社工,在區內主打社福服務,如提供託兒、補習等服務;又在街市、交通等議題上出力,但在建制派的龐大資源,加上新公屋的特性下,逐漸陷於劣勢。

建制派另一優勢在於人手與網絡。在啟晴兩年,民協辦事處大部分時間只有包括李庭豐在內的兩名職員,反之建制對手的辦事處則動輒有四、五名全職員工,就連太極班導師也全職聘用。每遇上社區議題,人手差異特別明顯:建制派可高速印單張,由專人分發到各座,效率遠勝民主派。

單張以外,微信也是重要戰場。李庭豐稱,建制對手很少用 facebook 進行宣傳,反之常用微信發放活動資訊,並與街坊慢慢建立關係,到選舉這些綿密的組織網絡就成為最強大的催票工具。如今走在德朗邨區議員何華漢的辦事處,門外的橫額也大刺刺印有微信的 logo。

啟德民意的天秤,慢慢地向建制傾斜。直至 2015 年啟晴邨爆發鉛水事件,邨內先出現多幅指摘民主派辦事不力的匿名橫額,其後社會輿論將矛頭指向政府,為收復失地,建制陣營乘勢在兩區投放大量資源,例如免費替居民驗水,找財團資助送濾水器等。

這一輪攻勢,幾乎奠定了 2015 年區議會選舉的結果。李庭豐在啟德北僅得 932 票,大敗予 2,610 票的梁婉婷;民主黨蘇綺雯則只得 763 票,敗予 2199 票的何華漢。當年不少網民嘲諷兩邨選民「飲鉛水上腦」,但實情是建制派的攻勢及資源,由入伙前半年到選舉日幾乎毫不間斷。

當年親身替李庭豐助選的通識老師田方澤網上撰文,慨嘆建制陣營在「鉛水區」攻勢浩大,「對方追求的,不只要贏,更要贏到開巷、贏到你絕望。讓你沒有意志再參選,亦無法將鉛水事件得到民意授權繼續煲大。」

選舉後,李庭豐在自己的拉票橫額上貼了一句:「讓時間證明,公義會回歸」。但未幾,民協決定關閉啟晴邨的辦事處,李庭豐撤出啟德。

民主派至今尚未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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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李庭豐 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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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派撤離之後

3 月 17 日黃昏,姚松炎團隊謝票現場,穿上民協風褸的李庭豐也在。不少街坊上前問候近況,他談得不亦樂乎。李庭豐說,當日要離開啟德,「梗係唔捨得」,只因與社區已建立起深厚感情,有些街坊擺滿月酒,也會預他一份。到這一兩年,他偶爾會重返舊地,探望相熟的街坊老友記。

「喂,豐仔,咁耐都唔見你嘅?好似消失咗喎!」有些老人家對他說。

他嘗試換個方法,在網上群組繼續與當區街坊不停互動,保持關係。但說到底,會上網的始終只是少數。不少人更在乎的無疑是親身的接觸,「尤其是公屋區,有個實體的人喺度好重要。」

特別是選舉時分。今次補選,有街坊問他會否回來助選宣傳,但李庭豐本身在民協已有工作在身,選舉當日則在石硤尾拉票,分身不暇。他唯一可做的,是選前穿著民協風褸,回到啟晴邨把姚松炎的宣傳單投入大廈信箱。「等街坊見到我,知道我幫姚松炎宣傳,就算我不在街站,都比人知道,民主派係有人做嘢,存在的。」

他同意今次姚松炎由決定參選到正式選舉之間,時間倉促,難以在一般市民留下印象。要動員街坊出來投票,民主派地區工作者,不論是區議員,抑或是正籌備參選的「社區主任」,角色都十分重要。

問題卻是老生常談:民主派人手有限,資源更有限,根本不可能每區派人耕耘。當年民協在啟晴邨的辦事處位於康晴樓地下,小小一個單位,月租卻要逾五千元。2015 年敗選後,民協需要重新調整資源投放分配,以應付翌年的立法會選舉。撤出輸得慘烈的啟德北,乃情理之中。

「我們這類小政團,要諗下將力同資源放喺邊度,先至令選舉動員好啲。民協一向在深水埗較強,寧願放些資源在深水埗,做組織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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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晴樓地下民協辦事處前身,記者所見,現時裡面擺放了一些鄭泳舜的單張。

姚松炎在啟德謝票後坦言,不少街坊都投訴,有別於對家動輒上百人的助選團,姚及團隊甚少在此宣傳。他承認是資源上無法兼顧,只能從眾多地區中,挑選其中一些「穩守突撃」。

李庭豐又形容,地區工作就像行軍打仗,辦事處有如戰略據點,沒錢租地方,意味著到選舉時候,助選變得艱難。「選舉直幡、單張,擺街站要推架車仔,車仔都要地方擺。如果我要搵個地方,得兩個選擇,一,有個好心街坊幫我執好啲嘢,唔會有啦,住的地方已經唔係大,仲要擺幾個月,唔現實;二,又租唔到地方,咁真係無計喎,全部嘢都配合唔到嘛。」這已經不是個別地區工作者是否願意服務街坊的問題,而是資源上、戰略上,能否配合。

湯女士慨嘆,自從李庭豐離開後,啟德「十個有八個都是對方的人」,以眾凌寡,支持民主的街坊只得噤聲,「呢樣都無辦法…」

縱然如此,街坊們卻對民主派撤出的決定,沒太大怨懟。

「佢哋喺度都無用啦,真心。嘥時間,嘥心機 … 你要扭轉那班人的思想,要扭轉局面,不是用一兩年的時間就可以。」Billy 說。

當民主派遠去,擁抱民主的街坊只得在網上群組結集力量,圍爐自救。Billy 就是啟朗德朗 facebook 群組的活躍分子,「新移民唔會玩 facebook 嘛!」他說,今次補選在網上不知拉了多少票。

李庭豐形容,當年成立 facebook 地區群組,目的顯然是宣傳活動,與街坊建立關係。可幸隨時間推移,街坊們已經「自動波」在上面交流,互相幫助,「我都老懷安慰喇!」

姚松炎謝票活動,由五點進行到七點。天漸黑,往來的街坊開始減少,但 Billy 仍然站在一角觀察。未幾有一對年輕男女走過,與姚松炎握手,稱已投票予對方。Billy 見狀,一個箭步上前,叫住兩人:「街坊!街坊!」

「你有無入我哋個 facebook group?快啲入啦!全部都係自己人!你知啦,我哋條邨係深圳邨…」他苦笑說。

民主退潮,還靠民間補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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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票結束後姚松炎與團隊合照(圖片來源:李庭豐 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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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松炎敗走九龍西補選,令不少人跌破眼鏡。選舉至今已近兩周,你或許會質疑:做咩仲繼續講?

問題是劉小麗、梁國雄議席的下一次補選,已迫在眉睫。今次民主派的敗陣,有必要進行一次全面檢討,從而汲取教訓,平反敗局。更何況,明年底又是區議會選舉,建制與民主之爭,今次既是預演,又對明年選舉有所啟示。

因此《立場新聞》新專題「敗選之後」,將走訪不同政黨、組織的地區工作者、街坊,嘗試探討建制派如何動員組織,民主派傳統地區工作的局限、中產市民的政治取態,以至姚松炎今次選舉工程的缺失。

下一篇報道,一位建制派黨工道出親中陣營如何在社區大搞組織工作、於選舉中精準計票,以至將民主派的選票一張一張地掘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