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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教不分離 4】他們辦了一本刊物,叫《耶撚做乜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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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家 Mary Douglas 說過,人類對「污穢」的判斷,往往出於概念的錯置。

例如粗口。地盤工人在茶餐廳爆粗,好正常。但若然髒話出自老師(如林慧思事件)、出爐港姐(馮盈盈)、立法會議員(游蕙禎),又或是基督徒之口,就會引起爭議。

在許多人心目中,基督徒跟粗口似乎應該沒有關係。偏偏有班浸大學生信徒,卻辦了一本刊物,名叫《耶撚做乜撚 ?!》。

出街後,馬上有人批評:「你們用個呢個(撚)字,好侮辱基督徒。」

而這班後生仔理直氣壯。他們眼中,很多教徒太自覺與未信者有別,「潔身自愛」,結果越來越離地,亦因而被稱為「耶撚」。反之,他們抗拒離地,甚至擁抱「耶撚」這身分。

「基督徒本來就是罪人,唔係唔講粗口。」

而且,重點根本不在「講粗口與否」。他們幾個更想告知大眾,基督教的精神,除了建基於刻板規條,更在於公義、犧牲、信、望、愛等基本價值。

「如果你心裡有這些價值,就算唔信(耶穌),已比好多基督徒更『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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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Mattias、Thomas、Alex、阿 Loi、Ken、Suison

他們這樣經歷教會政治

「政教不分離」專題前兩篇文章,分別訪問了在教會辦《十年》放映的 Johnny、Ivan 和卓洛,以及批評教會缺席傘運,如今在教會界與政界之間徘徊的林淳軒。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很熱衷政治的年輕人。

本文的六位受訪者顯然跟上述幾位有點分別。他們似乎不那麼熱衷參與政治。

譬如當談及最近不少人關注的基督教選委抽籤,他們幾個反應比較冷淡,縱有聽聞此事,卻從沒打算參與。Thomas 的原因很簡單:「選委只是選特首,無乜用,發言權好細。」加上制度明顯不公,「抽中機率不一樣喎,咁就唔係抽籤啦!」他一早打消抽籤的念頭。

另一個明言不想參與抽籤的是阿 Loi,原因是「政治無力感太大」。話說他中學時期曾當學民思潮義工,擺過街站,站過社運前線。但自從兩年前雨傘運動無疾而終,這個曾經熱血的少年徹底失望。「我有 pay effort,有向上帝祈禱,『求主你令今次可以成功啦!』」卻事與願違。

「我付出完,又收唔到回報。所以我選擇了放棄。放棄做任何事再爭取。」他語氣黯然。亦因如此,今次選委抽籤阿 Loi 也沒想過參與。「就算做選委,我都只會將張票射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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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Loi

不過,不熱衷參與,不代表對政治無感。這幾個年輕人對於教會與政治之間的關係,都有一番想法。

比如是 Mattias。他返開一家大型教會,該教會的主任牧師向來傾向建制。雨傘運動期間,該牧師親自走勻各個團契,勸教友不要參與:「這件事破壞社會安寧,如果用基督徒身分參與,會給社會上未信的人帶來不好的觀感。」同時,該建制牧師又指,信徒參與佔領,將會影響基督教在中國的名聲。「令人以為基督教是破壞社會秩序的信仰,導致影響在中國的福音事工。」

不難想像,教會的年輕人聽見這番說詞,心情有多無奈。Mattias 直言,當時身邊的年輕信徒大多不服牧師所言,卻未有出言衝突。「我們無乜 reaction,但自己團契的人會組隊去旺角(佔領)。」總之,你有你勸,我有我佔。

另一極端是 Ken 所屬的教會。他形容,教會的主任牧師十分支持傘運,不單會親身到現場探望長期留守的教友,更剃頭明志,以示支持抗爭的決心。「我自問不是對政治咁熱血的人。牧師能夠按著佢行動,加上佢對信仰的理解,作出應有的教導,是我們一班平信徒的好榜樣。」

自己教會的政治立場,究竟是什麼?傘運期間,這問題纏繞無數年輕信徒。Alex 卻看得比較開。他形容,他教會一共有六位牧者,這六人的政治立場都截然不同,既然連牧者們想法都不一致,又如何強求教會有一套清晰明確的立場?

「我覺得無必要太在意自己教會係咩立場。」Alex 說。

他們真正介懷的,不是個別教會對某些事件(例如傘運)的立場,而是基督教群體面對政治的整體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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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n

*   *   *

連大學團契也要政教分離?

這也是近年香港教會時常為人詬病之處。在雨傘運動般的歷史大事上,教會固然因措手未及而無法及時回應,以至缺席;然而,即使是日常的社會政治事件,比如是梁天琦被 DQ、張健華脫罪、「三權分立」危在旦夕……教會似乎都沒有什麼反應。

這幾個年輕人認為,教會之所以取態「離地」,源於兩個原因。

第一是被講到爛的「政教分離」。政治議題敏感,難以有所共識,為免傷和氣,教會話事人通常對此避之則吉。「呢個係好好的開脫藉口。」Thomas 笑言。

事實上,「政教分離」的要求,不單在教會出現,連大學團契也受之束縛。阿 Loi 曾於浸大團契當職員,某次活動前,他打算向同學展示一些基督徒政客 — 例如黃毓民、梁美芬、李慧琼等人的圖片,然後請同學討論誰才是「真.信徒」。

看起來很平常?這構思卻被團契的同工否決。

所謂「同工」,即學校職員。事緣浸會大學有基督教背景,故此跟其他大學不同,該校有校牧處負責「計劃、組織、領導及監察校園內基督教的節目和活動。」(校牧處網頁的 exact wording)。

何謂組織、領導及監察?原來這校方代表會出席所有會議,學生團契的活動怎樣搞,必須經她批准。「如果有樣嘢,同工覺得偏離了神的心意,就會唔俾你過。」Mattias 插嘴。

且慢,討論黃毓民、梁美芬、李慧琼誰是真信徒,如何「偏離神的心意」?

明眼人都知,不會偏離。但在「政教分離」的招牌下,當團契牽涉政治時,「成件事變得好保守囉。」阿 Loi 無奈地道。

連作風自由的大學校園也如此,不難想像,在教會內部,「政教分離」的保守風氣自然更加盛行。

「教會更加啦,大家要做弟兄姊妹嘛,一家人,更加唔應該講啦!」Thomas 笑言。

*   *   *

香港教會過分著重「傳福音」

教會冷對政治的第二個原因,是 priority 問題。在不少福音派教會、其領袖及教徒心目中,人生的終極使命是「傳福音」,而不是介入政治。新約聖經如是記載耶穌升天前對信徒的囑咐:

「所以你們要去,使萬民做我的門徒,奉父、子、聖靈的名給他們施洗, 凡我所吩咐你們的,都教訓他們遵守。我就常與你們同在,直到世界的末了。」(馬太福音 28:19-20)

這段經文,大部分基督徒都倒背如流,並視之為「大使命」。因此,很多信徒都認為,作為好基督徒,就應該努力帶身邊人返教會、去佈道會,要對方信耶穌……也因此,有許多非信徒,都有類似被游說、被「講耶穌」、被「傳福音」的經歷。

Suison 的教會正是這樣。「我們好少講政治上嘅嘢。牧師會話:『無論點都好,出面的人最需要的是福音。』」

阿 Loi 認為,很多人都誤解了「大使命」。「教會過分集中於『大使命』的第一 part。」即是「使萬民做我的門徒」。「但其實仲有第二段喎。」就是「凡我所吩咐你們的,都教訓他們遵守」。換句話說,基督徒的使命,除了「傳福音」,還要將耶穌的教導廣傳。

「什麼是耶穌的門徒?不是舉手信咗就係,而是要『背起他的十字架』嘛,即是要走耶穌的路嘛!耶穌係做咩的?叫瞎眼的得看見,窮人得飽足!而不是大家聚埋,喺度食嘢。」Thomas 說,這理應也是「福音」。

偏偏很多教會不是這樣想。「他們將福音異化為派單張、搞佈道會,同埋要令人舉手(決志)。甚至覺得人生做這件事就夠,最有價值就係做呢樣嘢。」

因為傳「福音」是最重要的,所以久而久之,教會最追求的,便是人數的增長。「教會要多啲人,就可以發展多啲嘢,之後就更加多人……」Ken 點出那個循環。

「有邊間教會唔係搞緊擴堂?」Thomas 總結。「根本就是帝國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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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荔枝角的一間大型教會

以基督教價值 empower 他人

教會、信徒「福音至上」、「政教分離」的取態,間接導致「耶撚」這稱呼的盛行。

根據香港網絡大典,「耶撚」一詞源於高登。近幾年,這稱呼開始在網絡 — 尤其是年輕人圈子流行。「耶撚」指的是什麼?以下文章說得清楚:

信仰,本應是在地,可以貼近港人而且息息相關。這不是指教會需要為香港某事件而隨便改變價值,而是信仰在保持核心原則底下,本應是活潑而能廣泛應用於人(信徒與非信徒)身上。耶穌的大愛,他願意走近孤獨無依,貧苦大眾身邊,他接納當時被受歧視的一群,更為著宣揚真道而不惜公然責備宗教領袖。這種種本應是現代信徒要學效且同時為世人稱道的情操,現在卻變成什麼樣子?

〈 離地的基督教,由一聲耶撚開始〉,輔仁媒體,周龘〉

關鍵在於「離地」。

因為「耶撚」一詞風行,因為基督教愈來愈「離地」,因為信徒只顧「傳福音」,這班後生仔開始想搞事。

「如果無人做啲嘢,這個 stereotype 會愈來愈深化落去。」Mattias 說。

2015 年初,即傘運落幕後不久,Thomas 跟小智(缺席當日訪問的刊物成員之一)開始萌生辦一本基督教有關刊物的念頭。他們想透過這刊物,重新告知人們何謂「基督教的精神」。

「(對政權來說,)其實建制化的宗教並不可怕,只有宗教的精神才可怕。」Thomas 形容,所謂基督教精神,就是犧牲、愛、以及不僅著眼於現實的理想主義。他認定,這些價值對香港社會相當重要。

於是他們創辦了《耶撚做乜撚 ?!》。這刊物在校園免費派發,至今出版了五期。創刊時團隊只有四人,現在情況好一點,有八人。

刊物的目標,絕不單是要「傳福音」,或是令人「信耶穌」。Thomas 稱,他不介意讀者睇完,繼續唔信。「我們只希望基督教的價值可以 empower 到一些人。」譬如願意捨己、敢於秉行公義等。

又或者說,這才是他們想傳的「福音」。「現在教會傳的福音只是一組命題。」即是「我有罪,而耶穌為罪人死、復活」……等等。「所謂信,就是接納這組命題為真。」但 Thomas 說,信仰的核心不單是接納上述命題,更是認識何謂信、望、愛。「尤其是愛,如果你對其他人的痛苦,完全無感觸,呢種無得救啦。」

「有些人即使信咗,返了教會十年,都攞唔到基督教最好、最重要嘅嘢。」

Mattias 不停點頭:「你承不承認基督是你的主,不是最重要。最重要是你會不會做耶穌做嘅嘢。如果你睇完本嘢,覺得『愛人如己』是可行的,我覺得仲有意義過一個話信咗神,但乜嘢都無做過的『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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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mas

「你們用呢個字好侮辱基督徒」

刊物取名也是學問。

早在構思刊物初期,他們已經打算用「耶撚做乜撚 ?!」命名。「耶撚」兩字既能回應社會討論,又有點出基督教身分的特性。

我們不以福音為恥,但更不自以為義,要緊記基督徒不過是蒙恩的罪人,沒有任何優勝之處;故「耶撚」二字亦提醒我們基督徒的二元性:我們不是已經得著了,乃是在恩典裏,時刻都有變回「撚人」的可能。

至於「做乜撚」,一方面是他們幾個對自身及信徒的質問,「我哋做緊乜撚嘢呢?」另一方面,亦是一種對外的宣告,告訴世人基督徒所做的事。「耶撚做乜撚」五個字之後,有問號又有感嘆號,是這個意思。

為何要用「撚」這個(不少人眼中的)粗口字呢?用「能」、「L」替而代之,不是更安全?

Alex 不諱言,當中有 eye-catching 的考慮,刊物出版後,他的宿舍朋友即使不是基督徒,看到「撚」字,也感好奇。

但他亦補充,除此以外,堅持用「撚」字,還因為刊物的精神本來就是要打破世人對基督教的好些迷思。

「無嘢比呢個更加直接。我們不想因為踩界而退後,這樣就跟原本的理念……像是自摑一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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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

Thomas 則說,當時有計算過風險,想像會否有人因基督徒講粗口,而對這宗教產生壞印象。但很快他就明白,這不應是問題。「我們就係要破除呢樣嘢囉!基督徒唔係唔講粗口嘛!基督徒就係罪人嘛。」

縱然理直氣壯,但不代表他們不會被質疑。對《耶撚做乜撚 ?!》反感的,竟包括現任團隊成員 Suison。當時她初次認識這班人,得知他們打算「講粗口」,極其抗拒。「我哋基督徒不是要做好見證咩?做乜無啦啦要講粗口?」

她甚至跑到當日向她介紹雜誌成員的教授面前,問對方:「你做咩要我幫呢班人?」直至後來跟這班人接觸久了,這個乖乖女才逐漸改觀。

對刊物名稱反應劇烈的,還有校方。有次他們用校內民主牆宣傳刊物,結果不久後即被學生事務處召見。

「你們用呢個字(『撚』),好侮辱基督徒。」

「好多主內弟兄姐妹見到,有些覺得傷害了感情。有人話見到想嘔。」

「這樣做會絆到啲弟兄姐妹。」

校方如是說。

於是他們承諾,不再在民主牆宣傳。但對於《耶撚做乜撚 ?!》這名稱,則繼續堅持。

「因為我哋覺得呢個係一個好名囉!」Thomas 說。

又或者,粗口不粗口,根本不是重點。這幾個年輕人真正堅持的,還有一個信念:要真正改變社會,轉化教會,不如由個人做起。

由「耶撚」做起。

(【政教不分離】專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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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自《耶撚做乜撚 ?!》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