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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倡「沒有大會」的組織 ─ 訪本土民主前線黃台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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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談論「本土民主前線」,我們在談論什麼?那個受驚哭泣的小女孩,那個揮棍自衞被拉倒在地的唱歌伯伯,以及「殺人我都唔阻止」與「無底線」。

除了官仔骨骨的律師、IT人、精算師與醫生,勤勤懇懇落區擺站要挑戰區議會的金鐘村民,承繼傘運理念的,還有這群曾日夜守在亞街十字路口與各區前線的佔領者;不過他們崇尚的不是「遍地開花」,而是「沒有大會 只有群眾」。「我係拆大台嘅,全部成員都係…拆大台其實就係我哋搞出嚟。我們一開始就講好不會走入制度,最主要的目標是成立一個本土組織,一個民間團體,做街頭抗爭。」

這群藍衣青年,這個以藍色為記的組織,也是傘運之子…

當然,他們會執著地將雨傘運動,稱作雨傘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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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諗過成立個零月,就已經有咁嘅知名度。」

在因哭泣女孩事件「入屋」之前,本民前一群人做的,是除夕夜在旺角派貼有「我要真普選」的黃氣球,與走遍旺角、黃大仙與九龍灣的新春夜市,放下竹簍與垃圾袋,希望可以勸導小販與市民保持清潔,以示小販夜市並無民建聯區議員所言的「衞生問題」。

黃台仰笑言,他們明明是被其他勇武派視為「左膠」的存在,「更左膠我哋都做過」。他透露,本民前核心成員約50人,有學生也有「唔使點做」的離地中產,無人有參與政團的經驗,組織內有名銜的暫時僅「發言人」一個,就是他。雖然偶爾會被稱作「黃同學」,但其實黃台仰已出身兩年,任職自由身設計師。因為在傘運期間曾經被捕,在媒體曝光過,因此就站上台前;參與較激烈行動時,沒多少個本民前成員不蒙面。

農曆年前,本土民主前線介入桂林夜市議題,首先寫建議書畀食環,主動請纓清理夜市現場、協助協調保持道路暢通,望食環「通融」,不獲回覆。年三十晚,黃台仰在桂林街辦論壇,預備好疊成人高的竹簍用以清潔夜市場地。黃坐在竹簍與掃帚前,向深水埗街坊痛陳食環有多不懂變通;與此同時,本民前的十數名成員,在整個深水埗區逐街逐巷搜索想找到小販,卻遍尋不獲。他們料想如果小販今晚不敢出來,餘下幾天也不會;疊埋心水食白果的黃,卻在駕車閒逛之下,發現原來桂林街小販全部轉移到了山東街。

說是僥倖,卻又不然。

其後的初一至三,本土民主前線每晚有20多名成員定時到旺角,協助砵蘭街夜市經營,在食環盤踞砵蘭街、小販瑟縮細巷時,護送小販車殺出,並「屌走」食環;在警員拖著警犬手持警棍到場時,築成人鏈守住;以及在執法人員再無行動之時,開檔賣撈面籌款。也包括在人潮散盡的清晨,將整條砵蘭街清理乾淨。

本土民主前線在砵蘭街擺檔賣撈麪,不設定價,收益用作組織營運。本民前表明「只做港人生意」。(朝雲攝)
本土民主前線在砵蘭街擺檔賣撈麪,不設定價,收益用作組織營運。本民前表明「只做港人生意」。(朝雲攝)

本土民主前線在砵蘭街擺檔賣撈麪,不設定價,收益用作組織營運。本民前表明「只做港人生意」。(朝雲攝)

這種「勇武」,自然獲得小販與掃街市民的敬重,但亦為不少本土、勇武派所譏。

「他們都認為本土派就需要勇武,不能做較溫和的行動。勇武只是我們其中一個手法,為什麼香港人自願墜入敵人設下的二元對立陷阱中呢?是否本土派不能溫和,不能煽情?為什麼一定要強加標籤認為本土 = 勇武,民主派 = 和理非?是否下次我們關注泛民經營的議題就不能用勇武抗争?

我們一直痛恨的左膠就是不願變通,經營持續社運。現在我們的路線正正就是左膠的相反!」

黃台仰 寫於年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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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民主前線的保衞小販行動,主流輿論反響寥寥;要到一個本民前沒有參與的行動中,一群並非本民前成員的示威者圍罵了一對母女,黃台仰才成為各大傳媒爭相追訪約談的目標。

在3月8日的「上水 - 屯門 - 尖沙咀」光復之前,本民前參與的前幾次行動中,也頻繁出現「屌錯香港人」的情況,網上亦傳出示威者以粗言辱罵老人的片段;然而,流傳得更廣的,是警員「佔領」新城市廣場的照片、土生土長沙田人對昔日新城市廣場的懷緬文字、元朗女示威者疑被警察按倒致血流披面的畫面 — 以及梁振英高調表明,會在兩會期間,與內地有關部門商討可否收緊現行自由行政策。

如果以輿論風向評斷,光復行動盡收果效,成功令水貨問題重回公眾視線,亦逼使港府有所回應。「我無講過任何一次光復行動是成功;每一次都有示威者被捕、受傷,每一次都未令政府取消一簽多行。但可以見到,這個行動是有作用。」

「光復」屯門、沙田、元朗後,本土民主前線表明短期內不會發起光復行動。「我們帶頭帶了幾次,每一次都不斷強調,光復地區、『驅蝗』行動要由當區居民與市民自發去做。(光復行動)成功衍生3月8日屯門的行動,無任何組織發起市民都自發參與,流動性亦高過有組織發起,這是我們希望見到的:民眾毋須任何團體去發起,先識得做抗議行動。」

但就在這次「自發」的行動中,一個稚女的眼淚令情勢大逆轉,也令本民前成為箭靶。「(記者)問我會否向公眾道歉,但鬧、打的,都不是我們組織成員,為何我要對外道歉呢?幾乎每一家(傳媒)也問我會否予以譴責,我不會;因為他們做的事,我們理解,對錯就不到我們去評論。…我都係代表組織的立場,不會代表所有示威者。」

黃台仰透露,本土民主前線在行動時擺出鮮明旗幟,確有意引傳媒向其發問,讓他們可以清晰交代行動目的,期望翌日的輿論可更正面,不只是集中在示威者的行徑上:「其實行動係講水貨客,講自由行,但我們擔心翌日輿論、報章唔知寫咩,到時話成班人無目標無差別攻擊…我們嘗試去做應付傳媒的角色。」

「…示威者都冇理過我哋。我哋扑咪,啲示威者已經行開咗。」

可以發起、可以參與、可以發言,但「代表」與「領導」是大忌。雖然每次藍衣人出現,均可明顯看到大部份示威者跟從,但黃台仰強調,組織無意領導示威者。「每個示威者自己有獨立思想。如果藍衫人帶示威者行錯路,走錯方向,示威者應該要有批判性,不要再盲信組織或團體。」

2月15日「光復沙田」行動,新城市廣場內
2月15日「光復沙田」行動,新城市廣場內

2月15日「光復沙田」行動,新城市廣場內

在「光復元朗」行動前夕,本土民主前線搜來元朗「老字號及做街坊生意」的20多間藥房名單,提醒示威者不要殃及;雖然光復行動之日,隊伍所到之處所有藥房都落閘。

幾次光復以來,元朗最為兇險,事前鄉事派明言會動員還擊,威脅淋屎淋尿。為免負上「組織非法集結」之名,本土民主前線申請了不反對通知書,警方要求組織安排「糾察」,黃台仰告訴警員,到時穿著本民前藍色外套的人就是糾察;一般集會糾察的工作是維持秩序。但這群「糾察」的藍衣下,是淘寶買來的護甲。「我們講明『以武制暴』,要保護示威者,所以要令示威者放心,(見到)本土民主前線安排了這麼多人去保護他們。」

其他示威者與元朗鄉紳阿伯互罵之際,帶頭的黃台仰舉咪大喊「水貨走私 閪過乞兒!」,擱下咪高峰又與警民關係科的警員共議遊行路線。遇到有鄉紳指罵挑釁,黃只輕輕點頭說句「多謝你」。現場既有藍絲阿伯,亦有支持鼓掌的市民;在奶粉城附近,藍絲向黃台仰動手,有街坊嬸嬸關切地趨前問候。

黃台仰形容穿上表明組織身份的外套,代價很大;記者以為他說的是面對傳媒的壓力,但黃說的代價另有所指:「(著咗衫)嗰一日就冇得做一啲踩…做一啲企得比較前嘅位。」

黃一再強調,不會限制示威者行動。「我哋唔會阻止示威者做任何事情。」

「(3月1日光復元朗)當時有人想衝出大馬路,已經即刻有其他人話,你衝出去做乜、根本就冇用;最後想衝嘅自己去衝,唔衝嘅冇去做。想衝嘅衝咗,中胡椒、畀人拉,咪自己承擔返後果,我哋唔會走去阻止。我覺得當日衝馬路無實際效果,作用同風險不成正比,但我們不會阻止或者鼓動人做任何事…就算唔認同,最多好言相勸。

如果你覺得群眾需要畀你『攬上身』,即代表你不信任群眾有獨立思考;覺得人哋唔識諗,即只不過是想借民主旗號,嘗試控制唔識諗嘅人。」

「光復行動以來未有一個被捕者、受傷者,話個責任喺我哋度。」

3月1日「光復元朗」行動,隊伍約四時許行至壽富街時,黃台仰以成員不斷受鄉紳襲擊、警方無能力保護示威者為由,宣佈解散;本民前成員即脫去標明組織身份的外套,混入示威者中。當日傍晚時份,元朗屢爆衝突,共32人被捕及落案起訴。黃解釋,這個「化整為零」的安排事前已有計劃。
3月1日「光復元朗」行動,隊伍約四時許行至壽富街時,黃台仰以成員不斷受鄉紳襲擊、警方無能力保護示威者為由,宣佈解散;本民前成員即脫去標明組織身份的外套,混入示威者中。當日傍晚時份,元朗屢爆衝突,共32人被捕及落案起訴。黃解釋,這個「化整為零」的安排事前已有計劃。

3月1日「光復元朗」行動,隊伍約四時許行至壽富街時,黃台仰以成員不斷受鄉紳襲擊、警方無能力保護示威者為由,宣佈解散;本民前成員即脫去標明組織身份的外套,混入示威者中。當日傍晚時份,元朗屢爆衝突,共32人被捕及落案起訴。黃解釋,這個「化整為零」的安排事前已有計劃。

三區清場前後,有一段時間facebook上廣傳著「萊比錫」這個地名;不少人倡議香港應該仿效東德萊比錫每週進行的和平集會,繼續佔領運動未竟之志。然傘運之後,社運似乎一直沉寂。

在光復各區的隊伍中,帶口罩與不帶口罩的,不少都是金鐘、旺角、銅鑼灣的留守者。外界說示威如何如何激進,但在商場內遊行的隊列裏,有不少「和理非」組織的成員,也有每晚堅守西洋菜南街的吳伯與其他鳩嗚團員;在「愛祖國用國貨」與「打擊水貨走私」等口號以外,在光復現場,偶爾會聽到「我要真普選」。

有參與光復行動的示威者表示,即使不認同個別激烈行為,卻始終認同行動理念,因此願意走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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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傘革命時,我們最討厭有所謂大會阻止、打壓不同聲音。

…佔夏愨道幾日之後,政府都沒有回應,我覺得需有要去佔領其他地方; 10月2號,我是第一批衝出去龍和道的人,衝咗出去,就畀人阻止咗。

…10月1號有人衝金紫荊,我反對但我無阻止:我問衝的人清不清楚後果、衝的目的是什麼。我想不到任何原因衝金紫荊,要衝應衝立法會、衝政總。當時,有人組人鏈阻止別人衝金紫荊,其實我都屌。使咩阻止唧?人哋真係想去衝,佢見到十排差佬都要衝嘅,你咪畀佢衝囉。」

一路回溯,對「大台」的不滿延伸至傘運以外。

「其實反國教時已經好嬲,臨尾散的時候。未真真正正達到目標,點解就要『階段性勝利』?啲人想留,點解你又要阻止人留喺度呢?」

「反國教時已經有這個想法。」

黃台仰形容,「拆大台」事實上就是「反左膠」。他口中的「左膠」又是誰?

「雖然現在變了名詞,但我從來覺得『左膠』是一個動詞。」黃台仰認為,左膠形容的是一種不懂變通的行動模式,「令到件事發展得差咗,或者根本冇幫助」。與此同時,他也會直斥沒有策略的勇武為「愚勇」,如11月19日,有示威者以反對網絡23條為由,以鐵馬撞破立法會玻璃,「我自己覺得講23條係柒嘅。佢係咪柒,大家心中有數,行動者之間自己都心中有數啦。…如果唔講網絡23條,第日輿論完全唔會係咁樣。」

正如左膠可以是動詞而非名詞,反大台不等於推崇去組織化,本民前不滿的,只是那時那地那一方,由「左膠」把持的大台。

「雨傘革命有黃色與藍色的對立,藍色不一定係佔中;我們騎劫了藍色,成功令人不再覺得藍色就是藍絲,黃色就是黃絲。香港的政治模式好奇怪,二元對立之後,對方講咩都係錯、對人唔對事。」

「我們主張打破二元對立。…現時政治環境如此,我們嘗試去改變。」

但講到左膠,黃台仰用的字眼是「痛恨」。

「很多人都對我們組織這個行動十分詫異,因我們組織成立短短一個月各個行動都偏向激進,而今次就來掃街,落差十分大,更有巴打質疑我們受到左膠滲透。我想說的是,左膠,我們組織一直都十分痛恨。對比起用勇武派來形容我們,我認為用行動派更適合我們。夜市,小販這些議題一直都是某左膠關注,為何我們會積極參與呢?我們就是想給市民看到,左膠的手法對政府並沒有效用,最直接的抗爭就是行動!」

黃台仰寫於年初二

他說本民前態度開放,與任何團體都有合作空間,亦同意「各有各做」之說。但黃台仰強調,絕不「譴責」他人(但會「評論」,或曰恥笑)。

「…我覺得大家溝通、共識唔夠。同埋我覺得香港社運圈大家私怨先行,只要見到熱狗就做咩都錯,只要見到係本民前就做咩都錯。」

「私怨先行的情況點樣可以解決?」

「要班左膠唔好私怨行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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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與那些小販都有聯絡,我有問他們有無興趣搞聯盟,向政府爭取發放小販牌照;但小販都說做『走鬼檔』,他們對於牌照……其實講真,唔係民建聯屎忽鬼,桂林街的食環都不會捉(小販)。其實大家都知道小販一直存在,與食環亦有默契。

我有講如果需要幫助,我們會幫。他們之後都無聯絡過我們。」

被問到短期內有何行動,黃台仰指本民前會在周末落區擺街站,宣揚本土意識。但對於未來會專注的議題或新的抗爭模式,黃則三緘其口,說要保密。

本土民主前線意欲貫徹「沒有大會 只有群眾」的理念,實驗無領導的行動方式,未見成績,先掉入輿論的泥沼。3月8日屯門一役,示威者的激烈行為受盡千夫所指,黃台仰首先為示威者說項,「指住水貨客嚟屌,踢喼這些行為,其實是市民…見到制度內已不能尋求解決方法,唯有用直接行動希望解決問題。例如水貨客影響到社區,(市民)直線思考,首先是政策問題,既然政府不去改善,就嘗試用自己能力,去趕走水貨客。」面對媒傳解釋慣了,他仍不忘補充一點:「但示威者行為嘅對錯,唔到我哋去評論」。

訪問末尾,記者請黃台仰解釋一下「以武制暴」中,在面對警察等國家機器以外的人時,使用武力的標準。

「要有個對等性。假設藍絲主動郁手,咁咪需要用武力去制止佢嘅暴力行為。例如水貨客啲篋撞到你、或就嚟撞到你,咪踢開佢。」

「我覺得呢個世界冇對錯,只有適合唔適合。」

黃台仰(朝雲攝)
黃台仰(朝雲攝)

黃台仰(朝雲攝)

文/藍
攝/朝雲、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