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地呢班中學生.05】獨派學生領袖:我哋究竟有無幫到香港?
去年今日,本土派氣勢正盛。
2016 年七月,中大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就「香港獨立」進行民調,15 至 24 歲受訪者中,有 39% 支持港獨。八月初,本土民主前線梁天琦被選舉主任 DQ,香港民族黨於添馬公園舉行集會,召集人陳浩天在台上表示,這是歷史上首個港獨集會,稱過萬人出席。一個月後,青年新政梁頌恆及游蕙禎勝出選舉,晉身立法會。
同一時間,一個名為「學生動源」的本土派學生組織,開始進入各界視線。就在民族黨集會舉行前三日,學生動源宣布發動於各間中學設立關注組,宣揚港獨。不足一個月,已有 28 間中學成立本土關注組,一時風火,令政府不得不關注。梁振英將校園內討論「港獨」,比喻為在校內講粗口;時任教育局局長吳克儉連番警告:「港獨沒有討論空間」。
那時候,亦是「學生動源」的高峰時期。當時他們在網上募集了六十個成員,既在校內設立組織,又每天擺設三、四個街站,派傳單,嗌咪,與藍絲阿伯吵架,誓要將「港獨」理念遍地開花。
一年後今日卻是另一個世界。
梁游被DQ,「熱普城」內訌,民族黨再無法舉行另一次大型集會,梁天琦等本土派領袖既被官司纏身,面臨重判,又專注進修,相繼淡出公眾視線。今年五月,中大再就「港獨」進行同一民調,15 至 24 歲受訪者支持港獨比例令人意外地急跌至 15%,反對比例則為 43%,年輕人民情逆轉。
學生動源亦愈來愈凋零,四個召集人走剩一個,成員少了一半,街站很少再擺,各中學本土關注組都只剩下 facebook 專頁在運作,接近名存實亡。
留下來那個召集人,是今年讀中五的鍾翰林。未走,不代表他不灰心。這一年的經歷,令他有極多反思。
「由我哋同民族黨,叫人在中學大學宣傳『香港獨立』嗰下開始,令到香港政府、中學大學的校方,對於校內宣傳港獨有咁大的反應 ……」
「其實我哋當初搞呢個計劃出嚟,究竟有無幫到香港呢?還是令宣傳愈來愈難?」
鍾翰林(圖片來源:鍾翰林 fb)
由四個人變一個人
剛開學,鍾翰林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升上中五,一星期有兩天要六點才放學,回到家已七時,還要做功課;為籌備選學生會,他早晚在撰寫政綱;身為學生動源召集人,有時他要和成員開會,又要處理對外事宜,譬如與其他組織進行抗爭支援的聯合會議。
差點漏了,還有每星期一晚,他要主持網台節目。
節目名稱就叫「學生動源」,去年 7 月啟播,起初人強馬壯,每集都有三四個節目主持,你一言我一語。但近月經常出現一個情況:整個直播室,只有鍾翰林一個人。
「連 Channel i(網台)的人都睇得出,我喺度 hea 緊,夾硬迫自己上去。以前節目多人啲,雖然講嘢未必好好,但起碼睇得出唔係死撐,唔會好攰咁。」
某程度上這不是他的錯。過去幾個月,學生動源內部出現人事大變動,組織原本有四個召集人,其中三個近月以不同私人原因請辭,有說家人有生意在大陸,有說看不到本土前景,需要停一停,諗一諗 …… 就連鍾翰林自己四月時亦請過辭,只是後來無人接任,為免組織停頓,他唯有捱義氣,暫代召集人一職。
「長遠而言我認為自己不太適合做對外工作,如果有成員覺得自己勝任,可取代我。」
鍾翰林(圖片來源:Channel i 節目《學生動源》截圖)
學生動源成立於 2016 年 4 月,以「一個本土理念的學生組織」自居。四名創辦人相識於當年 2 月新東補選的本民前團隊。
「當時我在他們(另外三個召集人)眼中,仲有少少左膠 feel。」
和許多同代人一樣,鍾翰林的政治啟蒙來自 2012 年反國教事件,及至 2013 年「香港人優先」成員招顯聰闖解放軍軍營一事,他開始留意本土議題,以至認為港獨是可行出路。當時的他眼中,「民主回歸」和「香港獨立」兩條路線,可以並行不悖。「任何能爭取香港民主的手法,都會認同。由民主回歸、建設民主中國,到香港獨立…兩條路一齊行囉,睇下邊條行得通。」
轉捩點發生於新東補選,跟同伴頻繁交流下,鍾翰林逐漸認定,香港唯有脫離中國才有出路。他以單程證審批權為例,「無論泛民本土,好多人都話香港政府要拎返審批權。但就算拎得返,香港政府其實咪又係受制於中國共產黨?」
「無論香港有幾民主,有真普選、公民提名都好,你只要激嬲中共,佢就可以收回所有施捨畀你嘅嘢 … 所以一日唔脫離中國,即使有幾大民主,都係朝不保夕。」
帶著港獨理念,鍾翰林與另外三人一同創辦「學生動源」,並公布政綱:(一)支持所有能擺脫中共殖民統治之論述與行動,包括香港獨立。(二)全民制憲、重新立約。(三)堅決捍衛港人本土利益。
聽來目標遠大,但鍾翰林如今回想,成立組織一事其實頗為兒戲。「四個人又熟,理念相同 … 好隨便咁搞咗個新的學生組織出嚟。」
之後的事,令他始料不及。
「無諗過原來要上電視,原來會有報道,要面對同路人的指罵、攻撃、抹黑 … 無諗過原來個本土圈、政治圈係咁黑暗。」
2016 年夏天,學生動源在沙田擺街站(圖片來源:學生動源 fb 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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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乜都做唔到」
擺街站,曾經是學生動源其中一項重要工作。2016 年暑假,他們幾乎每天擺設街站,由太古城、何文田、大圍到屯門,期間既派發港獨單張,又嘗試招募新成員。未幾,本來只有十數人的組織,膨脹至六十人。
鍾翰林頗難忘那段由早企到晚的街站歲月。他說,在街站接觸的通常有兩類人:一是藍絲阿伯,上前挑機對罵;另一類是支持泛民陣營的中年人,上前好奇為何年紀輕輕的學生,會萌生港獨意念。雖然火花四濺,但街站宣傳總算有些效果。
直至 2016 年 10 月,梁游宣誓事件發生,一切都變了。
「以前起碼有人鬧有反應,而家基本上冇人理,好似當我哋透明咁樣。」反應不佳,加上街站動用人力時間資源龐大,鍾翰林開始反思,究竟還有沒需要擺下去。「而家本土派,不單學生動源,還有本民前、未分裂的熱血公民,其實都擺咗成兩年街站,要支持我哋的人,一早已經支持咗啦,唔駛等到兩年後。」
「上年四月成立至今,擺街站做到啲乜嘢出嚟啫,根本乜都做唔到。」
另一個少擺街站的原因是,組織規模萎縮,人手愈來愈不足。許多在本土派氣勢大盛之時加入的中學生,在宣誓事件後,都慢慢淡出學生動源,甚至在社運圈子消失。
鍾翰林眼中,這源於很多年輕人加入時,根本不了解自己理念是什麼。「淨係明白要脫離中國,但再深入少少,擺街站被人問兩句『無中國咁香港點算』,好多都未必答得出。中學生有個問題,他們的論述不夠清楚,以至好容易心灰意冷。」
「甚至難聽啲講,型囉,威囉,但而家低潮嘛,咪唔繼續落去囉!」
就連曾經備受傳媒關注的中學本土關注組,一年後也全部名存實亡。「基本上一個都無,得返個 facebook(專頁),又唔會剷左佢。」鍾翰林形容,關注組的結束無關校方打壓,卻因成員愈來愈灰心。灰心的原因,不止外部環境逆轉,還因本土派內訌。
鍾翰林透露,在學生動源發動於各校設立關注組的幾日後,另一本土組織竟發起同一計劃。
「唔知點解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計劃。有些關注組聽佢哋指揮,另一邊廂,有些就聽我哋講,派我哋嘅嘢,好混亂。兩邊完全無交流下,根本行唔到落去。既然咁混亂,我地選擇放棄囉。」
過去一年,本土派陣營內訌不斷,互相攻訐時有發生。學生動源的學生亦受影響,有人參與其中。「有些成員覺得,算啦,做下去都無意思,又幫唔到香港,又要被自己人攻撃。咁不如唔好做落去,走喇。」
他也身受其害,私人電話號碼試過被本土派的人公開廣傳,藉以攻撃。曾經被文匯大公起底鞭躂卻直言「當睇笑話」的他,突然發現一個事實:「原來對我哋最凶狠的人,唔係大公文匯,唔係政府,而係自己人 … 呢個最灰心。」
資料圖片:民族黨集會(朝雲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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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過去一年,鍾翰林不時接受傳媒訪問,每次記者都會問他一個問題:怎樣可以達至香港獨立,有咩路線?這也是主流社會對獨派的最大質疑。
鍾翰林有時會跟其他獨派談起這個問題,有人會提出「武裝革命」,有人想「民族自決」,有人主張「獨立公投」,但究竟下一步如何執行,沒人有答案。
「佢哋自己都知道,可能真係行唔通。好簡單,只係一個宣傳的手法 … 所有組織都係咁。」
他承認這也是學生動源的困境,「我哋都諗緊,以後仲點行下去。」
事實上,鍾翰林很早已不答記者有關「如何港獨」的問題。他眼中,最重要的是宣傳理念,「愈多人相信呢樣嘢,愈來愈多人思考怎樣行落去的時候,就自然可以搵到條路出嚟。」
但一年過去,當大學生在校園掛港獨橫額,也被十大校長出聲明斥責,鍾翰林也會反思,如果一切從頭,這種宣傳方式是否真的理想?
2017年9月上旬,中文大學出現「香港獨立」橫額。
他的語氣有點自我怪責。
「由我哋同民族黨,叫人在中學大學宣傳『香港獨立』嗰下開始,令到香港政府、中學大學的校方,對於校內宣傳港獨有咁大的反應 … 咁其實我哋當初搞呢個計劃出嚟,究竟有無幫到香港呢?還是令宣傳愈來愈難?」言談間,他甚至吐出八個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但他同時強調,不後悔所作所為。
「換個角度睇,我哋唔去做,五年後十年後,當香港言論自由一步一步收窄的時候,這結果都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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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未來的年輕人
在「我地呢班中學生」專題中,我們每次都問受訪者同一問題:十年後,你覺得自己在做什麼?結果,大部分中學生,都傾向以職業作為對未來的想像。
而作為本專題其中一個最具政治性的受訪者,鍾翰林的答案明顯截然不同 — 他認為十年後會「因為自己嘅政治主張而離開香港或者面臨審判」。
今年中五的他,一早預料自己考不上大學,卻不代表他沒有思考過未來。不過過程中有個不確定性,一直主宰他的思考。
「有個當時 17 歲的香港女仔,因為旺角年初一事件而要流亡台灣 … 我都會諗,下一個係咪我哋呢?未來一年半,我哋係咪真係可以好安穩咁中學畢業?係咪真係唔會俾人拉?唔會好似佢咁流亡台灣?」
距離公開試尚有年半,鍾翰林考慮過專心讀書,不再走上前線,但又擔心近年參與過許多示威行動的自己,有可能被秋後算賬。「之前好多有機會被捕的行動我都參與咗,就算未來唔做落去,都無用。香港政府、香港警察,一樣可以拘捕我,一樣可以送我入監倉。」
(圖片來源:鍾翰林 fb)
亦因此,他像許多本土派領袖一樣,已不懂得如何計劃個人將來。尤其是十年後的事,who knows?
「十年之後,好有機會 23 條已立法,或者直接將國安法納入基本法附件三 … 」鍾翰林說,自己不是一般本土派組織小成員,過去一年在傳媒鏡頭和咪高峰前面,不知說過幾多遍要「推翻政權」、「香港獨立」。他深信自己總會被政權追究,以至失去自由。
「未來連自己有無自由都未諗到,已經唔好講要讀咩書,返咩工 … 真係唔駛諗。」
將來看來灰暗,但他始終執著當下。他坦承,經歷過去一年的風雨飄搖、暗箭亂飛,不是沒想過從此離開學生動源,甚至遠離政治圈,做個普通中學生。
直至後來想通。
「離開學生動源,離開政治圈都好,半年之後一年之後,當香港再發生乜嘢事,你醒覺咗之後,唔能夠再沉睡返,你不過係扮唔關心,終有一日,都係走返入個圈,走返入個組織。」
「離開,係解決唔到問題。」這個志切宣傳港獨的中五生,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