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雨傘到曾俊華 羅永生:不再玩虛擬自由的一套 不代表一定玩真
羅永生
4月27日,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羅永生上完最後一課本科生的課,自任教多年的崗位退休。卸下教職,羅永生坦言感到輕鬆,因為終於可以有更多時間還書債。
多年來,羅永生孜孜不倦書寫香港的後殖民命運。從未真正展開的解殖過程,不斷延續的「有自由冇民主」殖民式體制,構成虛擬卻無實質的自由開放景象,泛民主派亦安於「半假當真」,在制度內循規蹈矩地實踐充滿缺憾的「民主」。
直到 2000 年代中期的保育、反高鐵運動,以更激進的社會運動方式,與守衞文化歷史記憶的本土意識,衝擊舊有政治邏輯。而雨傘運動中一句「命運自主」深入人心,「拒絕認命」的呼聲當中,一直被貶抑的香港主體性,似乎正在抗爭中昂然生長。
但在佔領運動無功而還過後,香港公民社會經歷一連串急遽變化,無力與憤恨中生出訴諸族群、民族的傾右本土運動,在冒進之下陷入困局。而在特首選舉中,一場原以阻止「梁振英 2.0」當選為目的之嘗試,最終卻演變成非建制派大分裂,曾俊華從「Lesser Evil」漸變為「Better Angel」(甚至「民主之父」),傳統泛民高調擁抱,再次「半假當真」地鼓吹被指自欺欺人的「策略」;社民連與自決派則進退失據、腹背受敵;「曾俊華現象」令追求自主的民主價值,讓位予「休養生息」的和諧幻象與被代表的安舒,一切彷彿打回原型。
香港的民主運動將要走向何方?《立場》專訪卸下教職的羅永生,談到過去數年來香港反抗運動顛簸的經歷,當中的㿂結與啟示。香港主體的故事,要如何繼續書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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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你將曾俊華敗選形容為「虛擬自由主義的淒美句號」;但曾俊華整個競選過程前後,主流泛民的取態在民間並未受到很大挑戰,而「曾俊華現象」更掀起一片「發掘中間選民」的浪潮。雖然經歷過多次提倡「自主」的抗爭,但虛擬自由主義式的民主運動,似乎仍獲大多數主流民主派支持者認同。它是否將要在香港「永續」下去?】
羅:今次特首選舉真是虛擬自由的最好例子。香港有無民主?無,但大家會覺得「民意呈現了香港人的選擇」,就會有影響力,自己同自己咁講。而明明一般人沒有投票權,(曾俊華)整個 campaign 做到好似美國總統選舉咁。幕後操盤人也承認了,明知輸也要繼續,當做實驗,假當真做,這已經解釋一切。
但這不是「呃人」,支持的人都是想「盡地一煲」去嘗試,自願被呃,這就是虛擬的意思。今次大家覺得好 urgent、覺得是唯一機會(阻止林鄭當選),才會明知假也玩落去。
以前玩得不夠漂亮,大家就幻想下次可以再試,但原來就算曾俊華的 campaign 玩到咁靚,最後也證實唔 work。我相信一定有人繼續講虛擬自由主義那一套,因為無嘢講,但很難再引起人的熱情,大家不會再相信,或會走向犬儒。
咁唔講虛擬自由,講咩?真小人囉,compromise囉。不再玩虛假的一套,不代表一定玩真。
【記者:你如何看待「撐曾」陣營中,即使認清選舉的虛假性質,但為了阻止林鄭當選,仍落力投入的心態?】
羅:我不覺得負面。這是一種微小的行動,因為不想令自己變得犬儒,即使現有的幾假、幾小圈子,都不希望放棄;本來有特權但不在乎的人,也覺得應該一試。這是積極的,甚至可說是雨傘運動的後果之一,如果這種「不甘心」的狀態,可以留下來、轉化去其他場域,是一種力量。
但問題是體制很狡猾,你想進去做點事,進入後卻自己 defeat 自己。《基本法》的設計本身就是小圈子,你成為了小圈子一份子,但又說要人民的授權,又將一個小圈子遊戲扭成有民意、說是民主運動一部份。但兩者的關係竟然是如何?是憑良心還是聽民意?要不要對小圈子選民負責?這些問題,點解唔係第一日已經諗埋?特首選舉應該用甚麼策略,沒有論證過、考慮過這些,結果就自己玩自己。
有人想做啲嘢、提咗 idea,但冇 convince 到其他人。如果透過說服、經過民主程序,大家會口服心服,但而家連呢啲 dynamic 都無。佔中也還有 D-Day,特首選舉卻是連 D-Day 式的嘗試都無。
基於 urgency 而建立嘅力量,係基於誤解多過認識。
其實特首選舉的問題,佔領時已經出現:山頭多多,但無溝通機制,隊波永遠冇練波,落場就各自發揮,咁你幾時會打得贏?而做完一件事,無溝通、反省、總結,每一個階段都係做完就算,就會重複犯錯。由佔中到特首選舉,咁近,都重複緊同一個錯誤。
今次再衰多一樣嘢,就是有投機賭博的成份(笑)。如果民主運動當中的人,都不是用民主方式參與,群眾就會覺得民主運動是為了其他目的,不是為了民主。
【記者:回想選委選舉之前,大家覺得民主派贏更多選委議席、阻止梁振英或 2.0 當選最重要,結果在過程中才發現差異無法調和;如你所說,因為往往覺得情況危急要「做住先」,商討、辯論的部份就缺失,做到一半就成個陣營散晒。但這個不斷出現 Urgency 的狀況,不是當權者刻意營造出來的嗎?】
政權當然會 set agenda 令你唔得閒,但沒有溝通、辯論的問題出現了這麼多年,也不可只諉過他人。民主派已經太習慣這種模式,早年風平浪靜之時,也會覺得「傾嚟冇用」,排斥討論。
民主運動一定要接受差異,但不妨礙協調、組織,不妨礙不同組織有向心力、有部署地行事,這是政治技巧。分歧應該拿出來辯論、找共同基礎,但為甚麼沒有了這種風氣?
因為(議席)太就手,彷彿贏了選舉,世界就推進一步。香港民主運動剛起步時都係咁,當時搞居運(居民運動)、政運,但選舉一出現,啲人就投入選舉,其他嘢就唔再講,覺得「辯論咁多做咩」,立即投入務實主義,好香港特式。
香港的政制架構設計(比例代表制)就是要分化,目前的體制預咗多元、最好你多元,但這是一個虛假的多元體制,「多元」不會對體制構成任何威脅,他只會個別吸納、玩弄你哋之間嘅矛盾。而大家目前做的事,都符合制度的目的,一起玩這個遊戲玩得很開心,去配合體制分化的設計,而沒有扭轉它。
【記者:從社民連出現,到 80 後的一系列抗爭,到之後的本土思潮、自決派,社會運動的不同力量,最後都以進入議會為目標。但立法會選舉結果可見,民主黨等「舊」勢力始終隱固、甚至有新的議席進帳。新的派系為何沒法扭轉保守政黨主導的情況?】
社民連 2006 年出現,以及之後不斷有激進挑戰保守,想取代舊結構,兩邊互相抵消,衝突不斷。最近互相攻擊少了,惹火的舊人又退落嚟,似乎會有新面貌;但特首選舉一睇,咦,又係咁?
這已經不是新定舊的問題,公民黨唔新咩?而家嗰啲人唔新咩?(笑)
激進派不斷浮現、出現分裂,問題是香港的民主派、政黨之間,沒有民主可言,令想參與的人無一個民主的機制去參與。譬如民主黨搞咗咁多年,自身仍非一個民主政黨,封閉、排斥他人加入,不像美國民主黨那種,建立一個平台,想參與運動的人就進入這個架構去辯論、爭取資源,過程是民主的。而香港係:你信我得架啦。這種領導的架構,或會令上一代人比較舒服,但沒有了吸收新能量的可能,經不起時代考驗。新的訴求、想法、價值,塞唔落去舊架構,梗係另起爐灶 。
他們覺得舊的路線唔 work,就提另一個口號 —「修憲」、「自決」等鬆鬆散散的講法 — 但目前基本上都是提出一些新口號,沒有實質轉變,沒有為民主運動建立新的組織形式。在香港的政治文化底下,不會因為有人激進了,個 base 就增大好多,最終都會跌返入個局。另起了爐灶,但只是突出自己想提的理念,沒提出一個可行的 alternative,而只是一個新的 choice。不是說提出了新的口號,就可以 re-organize 民主運動。
一直以來,香港的民主運動都是中產主導,現在的新口號目前都係年青人 buy 之嘛,年青人能夠出來的都出咗,但他們無法取代中產 。如果這些新嘗試,除了年輕一代自己撐返,無法擴展到令中產都加入 ,自然會去到某些位就無牌可出。
點解所有嘢最終都要講選舉,點解明知個遊戲咁多陷阱,又咁熱衷去玩?因為其他可以開展的空間越來越細。不是說要放棄議會,但民主運動的基礎過去十多年正在一路流失,地區如是,其他範疇的力量對比亦一直在轉變。直到有大運動時才動員,殺到埋身先反彈,咁之後又點呢?
【記者:過去數年冒起的新力量無法撼動舊結構,更出現傾向民族主義、右傾的「本土主義」,香港主體性的建立,是否有所倒退?】
公民社會的發展,是否有所收縮,與我們的主體意識是一體兩面。香港主體性要生長,一定是在公民社會當中,在於守護我們的公民社會,這亦是我們最弱的一環。
其實雨傘後,「命運自主」的概念深入民心,每個人都想行多步,從這個角度看,主體性的建立是有所進展的;但公民社會處於低潮,是最受打壓的時候,這方面又有所倒退。
也許有人覺得「咩公民社會啊,公民社會咪又係你班人?」,想 replace 這個觀念。但香港所有值得自豪的東西、所有核心價值,都體現在公民社會,排除了公民社會,我們如何定義這個城市?哪裏才會有自主的空間?
民族主義是世界大勢,出現「區隔」、用很強的族群性來定義「香港人」的心態,難以避免,政治上越無出路,那種憤恨就越理直氣壯;但要在這個基礎上再發展(出政治勢力),就要面對返香港本身的遊戲規則。
說香港過去的反對運動唔 work,是因為(中國)民族主義嗎?梗係唔係啦,係因為佢哋以為「我只要乖乖地,人哋就會同情我」,因為他們留在虛擬自由主義的遊戲規則裏面,只能做那些事。
本土派出提出了新的講法,講身份問題,吸引了一些人,但短期內要動員的都動員咗。一些極端、冒進的做法,在香港的特殊環境下沒有生長空間,或會引起 sidetrack 的效果,造成干擾或無謂的對立。而沒有耐性去實踐,也是離地的一種,會被自然淘汰。
目前民主運動低潮,但位置之戰不會有低潮,是埋身的,不只是社區,你每日貼身面對的就是公民社會;多個藍絲就少個黃絲,逐個計。而家就係位置之戰的時候。其實唔一定要有一套可以拯救香港的大方向,唔係一定要有個大口號喺度,先有人出嚟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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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約十年前,你用《無間道》、港產片中的「臥底」等文化符號,去描述香港的身份迷惘、在中英之間拉扯與解殖未完成的狀態。十年過去,香港的政治環境又變了很多,若請你在當前的本地文化中再找一個符號,去映照香港人的狀態,你的選擇是?】
當下的情況複雜了不少,但我覺得還沒有離開《無間道》太遠,可能在《無間道 III》的階段。《無間道 I》的主旨是重新做人,但檔案一被抹去,就連你這個人都唔見咗,那種徬徨、焦慮、無力的狀態。
《無間道 III》就不是這樣了,好想重新做人、做返個人,但究竟要做一個怎樣的人、要做哪一邊接受的人?在大力拒絕一些自己不想要的身份元素,要 purify嗰樣嘢,不能夠再忍受、要與過去脫離,於是很強烈地 take side。
如果要從普及文化去講,我們還未脫離《無間道》刻劃的處境,個輪迴還未完。記得當時導演還是編劇有講過,「將來你睇返套戲就知佢其實講緊咩」大意是這樣的話;這個系列其實是在拍香港的歷史,甚至是未來的「歷史」。
【記者:擬這個問題的時候,有想過你會不會答最近被瘋狂悼念的葉繼歡…(笑)。很多人覺得近期的《樹大招風》也能夠反映香港的處境,你又怎麼看這部電影呢?】
《樹大招風》講賊王黃金歲月過去,令香港觀眾代入那個政治大環境,這份蒼涼令香港觀眾共鳴。但認真去看,它帶出的訊息有好多,其中一個是:套戲講嗰啲「香港人」,全部都係大陸走落嚟㗎喎。
嗱,呢個先係返回主流,真係招呼緊中間派(笑)。較偏狹的本土角度,會覺得大陸落嚟唔應該 count,但中間群體的經驗是怎樣的?
《樹大招風》捕捉到那份時代觸覺。啲人來自五湖四海,香港就係天堂,唔需要服膺於咩 legal 唔 legal 的規則,有能力、靠膽色就會掂。但而家個世界不同了,越來越要求你屈就,那份主體失落的無力感;可不可以回去?可否決定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聽人由命、仰人鼻息?
用匪幫隱喻香港,不是《樹》的發明,但他們將大陸人到香港人之間那個過渡、轉折、重疊的過程舖陳出來,而不是用偏狹的角度寫 purified 的「香港人」,這方面很成功。
土生土長咩都可以自足 …「香港」從來不是這樣被想像的。偏狹的「香港」定義,為何沒有生長空間?因為在歷史當中,「香港」唔係有世世代代的原住民,被外來的人破壞晒原有的事物,這不是香港的經歷;咁窄的conception,有多少人的經驗可以契合?來來去去都是年輕人。這種想像不是一般人能夠共鳴的東西。《樹》的世界就真係好鬼本土。
【記者:自嶺南大學退休後,你有甚麼計劃?研究的課題會是?】
我只是不再教本科的課,仍會以 part-time 形式講研究生的課,多出的時間就還稿債、書債。接下來研究的課題,都不離文化研究、香港,唔會離開我本來做嘅嘢好遠。譬如香港民主運動中仍未被寫出來的經歷,香港公民社會的歷史,這些都丟低了得久,但因為近年的變化,會覺得更加 urgent。
我見過有學生說,啊,最近才知道香港出現過左派右派、國共鬥爭,以前唔知道。
近排播放《消失的檔案》,會發現很多新一代對「暴動」的想像其實是雨傘式的想像,有人想講訴求、政府唔聽,就上街囉(笑),而不是國共角力、共產黨與殖民政府等等,他們無梳理過這些。他們熟知的就是雨傘的語言,將這件事 fit 落去 fit 唔到,但已經不知道還能用甚麼語言去諗件事。
這是情有可原的,香港的歷史教育不講這些。不要說中學,大學也有香港史課,但我向學生打聽他們學了甚麼,大概也是法律制度、政治制度、九七前後一國兩制,個敘事從小漁村一跳就跳到大都會。政治的複雜性,他們無法理解,很容易走向二元,但香港的歷史並不二元,而是非常立體,好多蠱惑嘢在入面。我心諗,大鑊啦,左派而家咪就係想做呢啲嘢囉。
但前幾年連雨傘和魚蛋都無,就更加連入手的點也沒有,而家算是有了;既然有了入手點,就要有可供討論的材料去 back up、畀大家惡補 — 否則沒有論述,或者論述仍深埋在原始文獻裏,咁點講呢?講唔到。我說的 urgent 是這個意思。
橫掂退休,我就會喺呢啲位,做多啲嘢。
羅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