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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運要人.4】 會計界新工會「鬧雙胞」? 極染紅行業的兩條工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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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計界的新興工會正在「鬧雙胞」。

一個名為「香港會計專業人員協會」(AAP) ,職工盟屬會,已於 11 月中刊憲成立,現時會員約 100 人。另一個名為「香港會計手足工會」,籌委們 11 月第一次碰面,現時正等候職工會登記局批核工會資格。

會計 Telegram 「公海」群組裡的成員,由質疑手足工會自立門戶是否分化,到批評 AAP 不講罷工只講福利,以至於問「其實兩個會有咩分別」、AAP 是否食人血饅頭爭做大台、兩個會有否揾「打手」互相抹黑 ……. 兩個月來吵個不停。

公海裡又有人討論,是否要揀一個工會來加入?有人質疑兩邊均態度曖昧,始終未能清晰交代兩個會的分別;有人則一句「唔好嘈啦,總之不割席,不分化」,但林林總總答案,似乎仍未叫大部分成員滿意。

《立場新聞》早前分別訪問兩個工會籌委及理事。問及他們具體路線之別,兩會對外界的一般理解,無太大異議:「手足工會」提倡盡快發動「三罷」,回應時局,企得更「前」;AAP 提倡先搞福利,擴大會員基礎,想得長線。

但若果答案如此簡單直接,理應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楚。但 AAP 是否反對罷工?手足工會是否「話罷就罷」?福利路線與抗爭路線之間,距離多遠?

會計界另一個特點是,和本專題系列中其他行業工會不同,兩個工會受訪時也格外謹慎,不少人拒絕拍照上鏡,大部分人不願透露真名、或其任職公司。不難理解,香港會計業近九成服務輸出都是中國市場,不少從業員經常返大陸出 Job ,在這些共同掣肘下,兩個工會的考量和限制,可能比外界想像更相通。

AAP 四名理事及發起人,手足工會七名籌委分別接受《立場》訪問,談成立工會的理念、考量、困難,嘗試回答一個問題:在極染紅的行業搞工會 —— 點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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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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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福利路線與抗爭路線

訪問兩個工會,不出所料,兩邊都不願說對方不是,只謙稱大家路線不同,兄弟爬山,各有各做。

較先成立的 AAP,幾名發起人說,他們成立工會的想法源於 7 月底、8 月初,當時社會對「三罷」呼聲還不算高,但發生如元朗 721 襲擊等事件後,不少市民均曾發起以不同行業名義發表聲明。AAP 發起人說,他們一群透過 Telegram 認識的會計師,最初籌組工會只是想建立一個具認受性組織,就算之後只是發聲明,有個「牌頭」也比較有公信力。罷工不罷工,反不是他們當初成立時討論的議題。

發起人之一阿鬼說,籌委最初開會時,已就工會應該走抗爭路線,抑或福利路線討論過好一段時間。而最後一群發起人認為,福利路線才是做工會的「長遠依歸」。

「始終,工會應該係一個幫業界發聲、幫會員謀福利,爭取權益的組織。」

AAP 政綱中介紹,工會計劃日後為會員舉辦不同活動,例如持續進修課程講座,甚至是酒會、工作坊等聯誼活動。但理事受訪時指,因應局勢發展,他們近月亦有籌辦法律知識講座,及與立法會議員及律師建立聯繫,以便為有需要會員提供法律協助。

但被問及會否發動罷工,AAP 則在政綱中表明,「短期內並沒有打算發動大三罷。」

搞福利,正是 Telegram 群組中不少人對 AAP 的批評。其一原因,過往不少以福利工作為主親建制團體,名義上是工會,實際上卻不鼓勵工人抗爭,例如九巴車長葉蔚琳去年發動罷工,就被工聯會屬會代表批評其罷工行動「白癡」。其二,如果要搞福利會、做勞工議題,為何是現在?

但 AAP 理事解釋,工會行福利路線為主的目標,是希望吸納更多同業加入工會。秘書阿久認為,如果想壯大工會力量,應該盡量吸納親民主派光譜加入工會,他們憂慮如果一開始就揚言會發動罷工等較「激進」行動,只會趕走一班「淺黃」,甚至中立的同行。

「你可以話係 planning 的一部分,我哋諗住用福利引咗人入嚟先,日後我哋可以再用其他方法,慢慢浸黃佢哋,rather than 搞一個好深黃的工會,isolate 咗班中立偏淺黃嘅人。」

「你有實力,有 bargaining power 嘅時候,就做乜都得。」AAP 理事阿洛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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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福界於 12 月 17 日至 19 日發動「警告式罷工」,預約有 2000 人參與。圖為 12 月 15 日於中環愛丁堡廣場舉行的造勢集會。

而另一個會計界工會、手足工會的籌委稱,他們成立之初曾與 AAP 傾談,但感覺大家理念不盡相同,決定自立門戶。

「有啲人會想保險啲,但我哋 —— 同埋身邊有啲人,會覺得依個時候都要做嘢,」化名 D 的手足工會籌委認為,「個社會唔會等你,如果你繼續驚,繼續縮,繼續唔出聲,始終都會在中流彈的情況下被淘汰。」

手足工會形容,據他們理解,AAP 擔心同行會被清算,因此在短期內不會發動罷工;但手足工會則主張「先行動,後包底」 —— 嘗試建立行內「黃 Firm」網絡,為因此被清算的從業員提供支援。

「比如我哋依家做緊配對,有公司想請人幫手、都有人因為政治壓力被逼迫的,我哋都會幫佢 哋揾工。我哋希望慢慢做到個生態環境,等大家無需因為紅色資本滅聲。」D 指。

雖然手足工會尚未有罷工的具體時間表,但籌委 George 指,如果下一個星期有工會或組織發動大三罷,他們也準備好呼籲同業參與 —— 儘管他們無法保證同業不被秋後算賬。

「其實罷工,最終都係睇你自己,因為依家罷工真係無任何保障。我哋唯一做到,就係背後 support,你話 support 到幾多…… 我只可以話 support 到多一個,就多一個。」George 指。

但手足工會認為,即使政治罷工無任何法例保障,組織工會以至罷工,「起碼有人肯企硬」的象徵意義同樣重要。

「我哋希望同會員講:唔好覺得自己份工係俾人威脅的工具;調返轉,我哋份工,係可以對住政權、對住老闆的武器。」籌委 Cynthia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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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會計手足工會會員卡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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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回應運動發展? 抑或從長計議?

誠然,制度性、結構性限制,非靠小部分人「唔驚死」就可完全突破。與兩個工會傾談梳理過後,面對行業遭紅色資本壟斷、員工容易被取替,缺乏談判籌碼的共同處境下,兩個工會的路線分歧,或不如外界原先想像的闊。

手足工會承認,他們提倡發動罷工,是因為要回應運動發展;但以工會名義發動政治性罷工,卻不受《職工會條例》保障 —— 這正是工會目前的尷尬處境。

「我哋可以呼籲人去罷工,但跟隨我哋呼籲的人,唔會有法例保障,依個係好現實的問題。」

但手足工會的 D 認為,這不是對罷工避而不談的理由,「如果我哋唔講罷工,就根本唔需要搞工會啦。」

「我哋工會就係在大三罷環境度誕生出來。所以我哋好明確,係想在成個罷工運動度,做到一個角色。」

AAP 同樣在抗爭運動中成立,成立後,卻把抗爭問題先擱置,理事阿洛承認,這的確令不少同業有期望落差。但 AAP 一群發起人始終認為,在現時行業結構,加上同業普遍不熱衷參與工業行動的情況下,不難預視,如果面臨政治清算,剛起頭的會計界工會組織必然不堪一擊,帶頭的從業員亦會很快被清算,形同「送頭」。

兩個工會都觀察到,不少同業仍然誤解,以為只要加入工會,參與罷工就有所保障。

「可能我哋太和理非啦,但我哋始終覺得,係要 well-planned 囉。」AAP 的阿洛說。「我哋首要原則係,我哋唔可以 over promise 一啲嘢。如果依家在法律、或者現實上做唔到(罷工),我哋唔可以夾硬來。」

手足工會亦承認,現行法例對政治性罷工「零保障」,但他們做法與 AAP 不同,是希望透過「包底」支援因被打壓的抗爭者:包括已聯絡到 3、4 間會計師樓,表明願意聘請因參與運動被解僱的同業。

「我哋會有一套完整的計劃,等大家自己睇、自己決定。我相信好多人自己都可以衡量到,但係爭有人去 support,去推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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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月 20 日,有市民繼續在中環發起「和你 Lunch」行動。

行業多年來遭紅色資本壟斷,是導致會計界籌組工會難上加難的另一座大山。

貿發局資料顯示,中國內地是香港會計服務輸出的最大市場,來自兩間工會、分別受聘於「四大」及二線會計師樓的成員都估計,現時會計界超過九成客戶均是中資公司,需要經常往返內地公幹的同業不計其數,做事難免要看內地臉色。像在今年 10 月初,多份報章出現逾 500 個簽名、力撐政府「止暴制亂」的會計界聯署,可見一斑。

「本身 commercial 嗰邊,比較出名、或者大少少的公司,都一定係內地落嚟。如果你話要同大陸打交道,一公開身份,其實真係好驚,」不能出鏡的手足工會籌委、任職某商業公司會計部的阿輝說,「我今朝先過完深圳,如果下次無啦啦俾人捉咗去,真係唔知點算。」

本身是會計師樓老闆的 D 指,香港會計行業兩個主要的客戶來源,一是中資上市公司,二是通過香港進入內地市場的外資。前者自然是壓力來源,後者亦無誘因為了支持香港運動,與自己的錢包對著幹。

「無論大型、中型(企業)都有利益關係,得返啲細公司,算係唔受紅色資本影響。但係租金越來越貴,越來越難請人,細公司個空間都係不停萎縮。」

「紅色資本對我哋依行係幾嚴峻的問題。除咗細舖頭、黃店,唔諗住返大陸的細行 —— 始終香港個 market 太細。」手足工會的 George 補充。

綜合兩個工會觀察,會計業一向剝削成風,低工資、「食鐘」如同行規,但長年缺乏工運根基,加上同一 team 同事,通常會在一個工作項目完結後換人「洗牌」,從業員一向習慣「自掃門前雪」。

何況清算國泰等事件前車可鑑,工會即使是收會員、招攬理事,也異常困難。

「就算只係入工會,身邊有啲朋友都會驚 —— 因為依行真係太敏感,大家甚至會擔心,工會活動裡面會唔會有老闆、或者有紅色機構派咗人滲透入嚟。」AAP 的阿洛說。

「其實大家都好唔信任大家,所以最初籌委約出嚟見面,大家都已經要拎 staff card、拎 ID 出來對。」AAP 的阿鬼說,大笑。阿久又補充,最初有意籌組工會、出來見面的約 10人,最終走剩 6 人願意擔任理事。

AAP 的阿洛和阿鬼坦言,如果會員基礎未夠堅實,會計師罷工的成本和效益,難成正比,例如按逐個 project 計的審計工作,就算會計師罷工幾天,對老闆而言,仍難構成什麼壓力,遑論能夠癱瘓社會正常運作。

「如果真係造成社會成本的話,可能我哋要罷工 3 個月,甚至罷晒成個 peak,咁 —— 唔可能㗎嘛。」

「加上依家一個畢業生,最低人工係 below 一萬,如果最頂層、 professional firm 的手足俾人炒晒,啲老闆都好容易喺下面、甚至內地市場吸納啲人去 substitute。」

AAP 理事現時取態,是在工會會員人數達 5000 人,即約行業總人數約十分一之前,不會啟動罷工議題。

「如果出來肯罷工的人數太少,就好容易俾人逐個秋後算賬。如果人數唔夠,我哋都話『罷啦罷啦』,咁樣反而對會員唔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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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P 理事阿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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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經濟 — 從紅色資本殺出一條路?

兩個工會在訪談間,談及在這行搞工會的困難,遠比空間和有利條件多。長遠而言,行業有無可能突破「先天性」限制,壯大工會運動?

AAP 和手足工會不約而同提到:黃色經濟圈,或是唯一出路?

「公海有人提過一個 Idea,就係幫晒黃色小店上市。係好 ideal,但可能真係得依個方向,先養得起我哋成個會計圈。」AAP 阿洛笑,然後搖頭,「但係真係 —— 好長遠。個問題就等如,龍門幾時可以取締到美心?」

香港經濟自 80 年代工廠北移,與內地經濟逐漸密不可分。如果黃色經濟圈的規模,要由現時「黃色小店」消費、或有限度的黃色組織互助,發展至可以從經濟、以至政治上奪回自主權,手足工會籌委 D 形容,這是一場漫長的「復興運動」。

「如果大家會手停口停,連基本生活都搞唔掂,正常人都會屈服,我哋逼人抗爭都係唔現實的,我哋個經濟都要一齊生長,」

D 說,「但你話擺喺今日講,會唔會太夢幻呢?因為大家依家擔心,係返大陸之後可能落唔返嚟,或者行出街都驚俾人扑穿頭。所以現階段,黃色經濟圈可以話係一個夢想工程,或者復興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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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民設計的「米豬連」店舖標貼,以示該店舖支持抗爭運動。

兩群本來都不是搞運動、做組織的人,在會計這一行搞工會,由登記、收會費、開戶口、投票議決,每個步驟都要試、要學。AAP 阿洛笑言,或者是會計師的「職業病」,做起文件來更講究一絲不苟,在公餘擠出時間,更是做到人都癲……

工運、經濟是長期戰線,尤其在過往沒有民主派工會的會計界,萬事起頭難。一開始就「鬧雙胞」,怕不怕開了個壞頭,分散行業力量?

兩間工會都說:不擔心,工會不是非得二擇其一,大家既可以同時加入兩個工會,「或者想公民抗命的人,入手足工會;比較溫和的人,可以入 AAP,」

AAP 阿洛說,「最想係做到,大家千祈唔好兩個會都唔入,唔好有人流失。」

文/梁凱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