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運要人.3】欲罷,不能? 專訪「醫管局員工陣線」籌委
(左起)醫管局員工陣線籌委 Chris、Shirley、Ivan
醫護界四個新興工會:醫管局員工陣線、香港職業治療師工會、香港言語治療師總工會、香港製藥及醫療儀器總工會,及物理治療師成立的關注組「反抗有理 PhysioResist」,上周三(11日)晚在中環愛丁堡廣場舉行集氣大會。集會晚上七時開始,至六時半,零星參與者坐在旁邊長椅,或幾人好奇到工會的會員登記攤位好奇張望。
主辦方之一醫管局員工陣線,有籌委手騰腳震,「好驚呀!無人嚟㗎……」、「我覺得個場一半都坐唔滿……」
大會最終宣布,集會高峰時有 1,800 人參與,就單單醫管局員工就有逾八萬人的一個界別而言,數字確實不太鼓舞。
醫護界過往不缺自己行業的工會,據勞工處職工會統計年報數字,2017年與醫護專業有關的職工會有逾 70 個,當中不少是以專業劃分,部分則是某一機構下轄員工協會,每個職工會會員人數由十數至過萬不等。由醫院管理局員工組成的工會也有兩個,一個是工聯會屬下的醫院管理局員工協會,另一則為職工盟屬下的醫院管理局職工總會。
12月11日晚上,四個醫護界工會在中環愛丁堡廣場舉辦集會。大會指有 1800 人參與。
醫護界本身大大小小工會,當中部分被外界視為相對敢言,例如公立醫療醫生協會早前曾發聲明,強烈譴責警方在荃灣近距離以實彈槍擊 18 歲男生曾志健左胸,就被四個警務人員協會反駁並表示「極度遺憾」。
不過,協會會長馬仲儀周三為幾個新工會站台發言時,也承認協會因要顧及不同會員意見,對於眼前的政治事件,未必太容易發聲。她寄語,希望在今次運動中冒起的新工會,未來在政治議題上能更團結,「走得更遠」。
醫護作為其中對社會運作影響最大的界別,現時有工會以支持運動、高度政治化的姿態站出來,大家不期然寄予厚望。記者「扑咪」訪問醫管局工會籌委,也連連追問:期望工會做到咩?你說可能有升級行動,如何升級?會唔會罷工?
醫管局員工陣線籌委羅卓堯(Ivan),回答基本上是非常、非常謹慎。
「暫時未有計劃,因為我哋都係籌委階段,我哋希望成立理事會之後,再會有議決…… 」
醫管局員工陣線現已正式刊憲成為工會,並開始招收會員,現時有約 300 名醫管局員工加入。任職公立醫院註冊護士 Ivan 和 Shirley,及在港島西聯網做財務的 Chris 三位籌委,之前接受《立場新聞》專訪時,每句都說得小心翼翼,「只係個人意見」、「個人立場」兩句,說完又說,頭盔戴了一個又一個。
回答得謹慎,其一原因當然是未有會員授權,不宜以工會立場說得太多。其二,與其他行業不同 —— 公營醫療人員,工作性質人命攸關,講起醫護工業行動、抗爭、甚至罷工,必然有很多問題需要顧慮。
雖有顧慮,但籌組工會,還要做、必須做;五大訴求、警暴等大政治議題當前,醫護人員的職業安全、勞動條件,與社會公義,同樣相關。
罷,還是不罷,that’s not the only question。
醫管局員工陣線籌委羅卓堯(I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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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護界組織之難
醫管局員工陣線刊憲成立不足一個月,現招收超過 300 名會員,反應算是不俗,Ivan 承認,在今次運動脈絡中成立,新工會會員政治取態相近,傾向年輕職員為多。工會目標招收超過醫管局十分一、即近 8,000 名員工為會員,以增加工會代表性,希望將來組織行動時能較有影響力。
由發起午間靜坐、實名聯署,甚至大型集會抗議警方濫暴濫權,到批評警方拘捕義務急救員,醫護界在今次運動中從未缺席。但工會籌委員有感,前線醫護人員用溫和方式表達意見多時,政府、醫管局高層態度依舊 —— 催淚彈、「藍色水」化學成分,不公開;警察在伊利沙伯醫院門口放催淚彈,不譴責;醫護人員午間靜坐? 「活動如影響病人,醫管局必定嚴肅跟進」。
「我哋界別其實一直都唔提倡太過激烈的行動,主要都係做集會、戴口罩、絲帶。但見都無乜用,所以就想成立工會,睇下會唔會做多啲嘢。」Shirley 說。
三人形容,其實在今場運動中,醫護人員對於警方濫權,如拘捕急救員、男警進入產房、防暴警員持槍進入醫院巡邏、拘捕,令傷者不敢就醫等問題,早已累積不滿;醫管局對直接影響病人、員工權益的問題,卻總是瘙不著癢處。如上月中警察在伊利沙伯醫院正門的加士居道連連施放催淚彈,醫管局也是在病房加設空氣清新機了事,叫人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較早前在 8 月,網上亦曾出現署名「一群前線工作的醫護人員」的聲明,指醫護界將會從 8 月 12 日起發起無限期罷工,抗議政府和警方暴力鎮壓示威者,惟該次行動只聞樓梯響。不過三名籌委也聽聞,業內一直有個別醫護人員以請年假、病假進行「野貓式」罷工表達不滿,但無疑未達癱瘓運作的效果。
在醫管局保障病人、員工權益不力,香港政治審查日趨嚴重的背景下,成立醫管局員工工會,先是一個保障同業的「自保」行為。
三人說,在商討之後有沒有升級行動、會不會發動罷工之前,工會現時最起碼的共識,是要設立支援平台,維護同業在發表意見、或參與人道救援後,免於遭遇白色恐怖。例如早前有公立醫院將在「三罷」當日缺席、或工作時戴黑口罩的同事「擇名」;又例如,醫護人員當義務急救員被捕,日後會否遭秋後算賬、停職甚至解僱,仍屬未知之數。
11月17日,警方在紅磡理工大學拘捕至少16名急救員。(圖片來源:網上圖片)
工會認為同樣重要的,亦包括現時醫管局不作為下,病人獲適切治療的權利也被剝削。任職護士的 Shirley 狠批,政府一直拒絕公開水炮車藍色水成分,令醫護人員處理傷者時無從入手。
「陳肇始話我哋係前線人員,識得點樣處理依啲嘢 —— 但其實係完全無俾過任何指引,我哋都無受過相關 training ,我哋都係用自己 DIY 方法去處理。」她苦笑。
「我哋想用藥去 treat 個傷者,唔係話要破解你條 formula 去做乜… 鄧炳強話唔可以自揭底牌 —— 我哋唔係要你底牌,我哋只係想幫助病人,令到佢哋無咁辛苦」 Chris 補充。「依樣係醫護的職責。」
醫管局員工陣線目前有七名籌委,籌委多數本來互不認識,都是從 Telegram 得知其他人有意籌組工會。不過 Ivan 指,由於多數醫護人員的崗位固定,同一個病房的同事,一般都清楚彼此政治立場,閒聊間問對方有無興趣加入工會,招收會員未算太難。
但三人一致認為,組織醫管局同工,難在不同專業、不同部門的員工之間,工作性質、內容各有不同 —— 例如一個急症室護士,和一個放射治療師,能不能罷,考慮已然不同。加上醫管局架構龐大,僱員人數逾八萬,當中包括醫生、護士、專職治療、支援同事,各範疇同事對於發起任何工業行動的關注、限制自然不同。
三人認為,要協調不同範疇人員並取得平衡,是醫護界發起工業行動最大的挑戰。
「業界都有啲討論,例如有人初步會構思停非緊急服務,但亦唔係個個覺得可以停。我哋暫時接觸到的同事,都係意見紛紜的。」Ivan 解釋。
Shirley 指,工會有最基本共識,就是不希望任何工業行動會影響到必要的救護服務,「瞓喺度病人點都要瞓喺度,你唔可能趕人出街,或者性命攸關、必要服務,都係有需要維持的。」
「醫護可以行到邊個位、邊啲服務可以停,邊啲服務一定唔停得,依個係我哋最大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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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護有罷工權嗎?
運動半年以來,示威者試過以多種方式抗爭,政府仍然無動於衷。網民多次號召以「三罷」為手段,企圖以癱瘓經濟以換取政府回應訴求,不過一觸及醫護界應否罷工的問題,就算是網上討論區「連登」亦非一面倒支持。
觀乎世界各地,醫護罷工雖較為少見,但也非完全不可能發生。在 2012 年,英國全民健保署(NHS)推出公立醫院醫生新版僱傭合約,下轄初級醫生(junior doctors)不滿方案是變相削減醫生薪酬,當地醫生工會 BMA 與經過衛生部經過長達三年談判,雙方仍然僵持不下,最終觸發英格蘭數千名日常服務及急救部門醫生在 2016 年 4 月進行兩天全員大罷工,當時估計共有 78% 初級醫生未有在醫院工作,在全英格蘭一百多處醫院外和平抗議。兩天的罷工行動,最終亦成功逼使當局重回談判桌,並在 16 年 5 月與 BMA 達成新版的勞資合約協議。
不過, NHS 初級醫生的抗爭故事,還有下半部分。雖然時任 BMA 主席與英國衛生大臣都對 16 年 5 月的談判成果表示滿意,但不少醫生工會成員不滿協議未解決工時過長問題,要求重啟談判,並宣布將於同年 9 月發動「5天大罷工」。但五日罷工計劃,隨即惹來反彈,政府在媒體面前質疑醫生工會賴帳,置民眾生命於不顧;醫護界內部亦出現分裂,有聲音質疑五天罷工的決定過於魯莽。BMA 最終在民情壓力下宣布取消罷工,狼狽退場。
然而,罷工時間長短,亦非行動醫護罷工最終成功與否的唯一因素。事實上,世界各地醫護界也曾發起不同形式罷工,絕大部分以不影響緊急服務為前提。例如德國柏林護理人員在 2015 年,在全歐洲最大的的夏里特醫院(Charité)發動無限期罷工,最終在罷工十天後,勞資雙方達成協議,改善當地醫護人手不足、員工過勞等問題。
有學者分析認為,該次罷工在德國未有引起病人或社會輿論杯葛,除了因為德國已建立起一定程度的罷工文化,工會早於罷工前已與僱主訂定罷工期間的緊急勞務條款,例如緊急手術依原計劃進行、只有在夏里特醫院可以進行的醫療亦不因罷工而停止。加上工會成功說服群眾,醫護人員的勞動條件,與病人權益同樣息息相關 —— 正如罷工行動流傳的一句格言:「危及病患權益的不是罷工,而是醫院的人事政策!」,令運動贏得群眾支持及同情。
2015 年 6 月下旬,德國柏林的護理人員在夏里特(Charité)醫院發動無限期罷工。罷工進行 10 日後,勞資雙方達成協議。(圖片來源:德國服務業工會 ver.di facebook 圖片)
「其實都有唔少文章討論,認為醫生、護士都有罷工權利,因為當佢哋被剝削的時候,同時都會影響到病人的權益 —— 但個討論暫時都係講緊勞資糾紛類的罷工。」
Ivan 說,「其次就係,雖然醫護對病人有責任,但如果完全唔容許醫護人員罷工,某程度上其實係道德綁架咗啲醫護人員。但大部分主張都係認為,最低限度的緊急服務係一定唔可以停。」
三人指,現時籌委會的工作,主要在於為會員提供資訊,例如若果醫護罷工,應該思考什麼道德問題?何謂不合作運動?以及收集不同會員的意見,嘗試提供支援。
「至於你問係咪有下一步…… 都要等多等。」再戴一個頭盔。
不過三人強調,就算放下政治議題不說,本港公營醫療系統長期「爆煲」,醫護人手不足、長時間工作帶來巨大壓力等問題積壓多年,凝聚同業爭取合理勞動待遇,已是籌組工會非常充分的理由。「其實望下 HA Secrets,就會見到同事都有好多不滿,」「HA(醫管局)本身都千瘡百孔。」
每年冬季流感高峰期,公立醫院病床排到出走廊、醫護人員無限加班已是司空見慣,「年年冬季流感都話挨義氣,然後高層就派兩粒魚蛋俾我哋 —— 我真係多謝你呀。」Chris 嘮叨。
「整體規劃上的問題,從來都無解決過。公私營失衡都唔係今日嘅事啦!」Ivan 批評,「 以前周一嶽提出幾個醫療融資方案,都過咗 10 年啦,到今時今日?」
現時在極繁忙的工作外,再擠時間搞工會,籌委靠相熟同事「拍膊頭」調更也好,都盡量維持一星期開一次例會。
「係啊… 係燃燒緊自己㗎咋……」 Shirley 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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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務員事務局局長羅智光上月向全體公務員發信,強調政府對公務員違法「零容忍」,又表明如果公務員參與違法活動被捕,都會被勒令停職。
近日多名急救員在示威衝突現場被捕,當中不乏任職醫管局的醫護人員,雖然醫管局暫未表明如何處置有關個案,但在社會整體政治氣氛收緊下,支援被捕醫護人員將會是工會成立後其中一項最重要工作。
但可預視的政治清算,亦不只發生在被捕之後。從一場無面孔、無領頭人的運動中走出來,除下口罩,籌組工會,三人直言已有被秋後算賬的準備,但說起來,舉重若輕。
「你話我哋可能付出 —— 『所謂』 前途啦,或者發展機會。但你見無論係年輕朋友、學生,個個都付出好大代價,甚至有人付出性命,」Ivan 頓了頓,續道,「我哋做的 —— 好微不足道。」
三人說,籌委中沒有人有工運經驗,惟 Ivan 讀書時曾是學聯成員,當年更剛遇上雨傘運動,算有過做組織的經驗。但他尷尬道,「無啦,收咗山好耐啦…. 都無諗過….」
Shirley 把話接下去:「大家本身都無諗過行到咁前。」
瑪嘉烈醫院的醫護午間集會,醫護人員向出入的市民展示自製標語,上面寫上「警察恐襲市民,阻礙醫護救人」、「醫護同心,救港救人」。(立場新聞圖片)
文/梁凱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