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6 人被控串謀暴動判無罪 年輕 rapper:願爭取自由的人擁有自由
2019 年 10 月 1 日清晨,警方「爆門」進入銅鑼灣一個單位,搜出白電油、玻璃樽及布條等,落案控告單位內的 5 人(另有一被告兩個月後被捕),包括「袋鼠」串謀縱火罪,案件去年 11 月開審前,控方突改控串謀暴動罪。
20 歲出頭的「袋鼠」是 6 名被告之一。他喜歡音樂,被捕後一度陷入抑鬱,終日躲在家中,開始創作 rap,然後上載至自己的 YouTube 頻道「kangaroo 袋鼠」。他的創作沒太多人留意,頻道也僅有 37 個 subscriber,但對他來說,這是自我療癒的方式。
裁決前夕,他上載了一段新 MV,歌名叫《別離》。歌曲尾段是他的獨白:「其實仲有一日就開審,唔知結果係好定壞,但都想多謝一啲陪我行過呢段時間的人,同埋鼓勵我的人…(希望大家)唔好忘記我同埋之前嘅人。」MV 最後又打出他的心聲:
「如果可以許一個願望,我希望 — 爭取自由的人可以擁有自由。」
2021 年 2 月 19 日,灣仔區域法院 36 庭。原本下午兩點半宣布裁決,但最終到近 4 時才開庭。各被告於被告欄內表現緊張,袋鼠則在閉目屏息。最終法官沈小民裁定,6 名被告全部串謀暴動罪名不成立,屬交替控罪的串謀非法集結罪亦不成立。
全部人均鬆一口氣。庭外有旁聽人士難掩喜悅,大叫「呢次可以唔使送囚車啦!」,冰冷的法庭充滿暖意。袋鼠則向記者說,對裁決結果喜出望外,父母「喊咗幾日」後亦終可放心 — 雖然他仍擔心律政司會上訴。
不是每個爭取自由的人現在都擁有自由,但至少,袋鼠這一刻重獲自由了。
2021 年 2 月 19 日,袋鼠自由步出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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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感交集的眼淚
「我其實係無(被捕)心理準備㗎,喺上庭期間,突然間有種感覺,啊,原來我已經去到呢個地步,成為嗰啲被捕數字嘅其中一個。」
訪問當日,距離「袋鼠」及另外 5 人被控串謀暴動一案的裁決,只餘下 10 多天。事件接近某種意義上的尾聲,但被漫長司法程序纏繞的不安與焦慮,始終揮之不去。
袋鼠形容,審訊完結到等待裁決的日子,很頹廢,「喺度等緊件事完」,又須為一旦罪成作好打算,處理一些生活瑣碎事,例如保險、分期購物的供款安排,當然還有最放不下、對親友的牽掛:「如果我唔喺度,呢幾年點算呢?監獄入面個環境不會變,但社會每日都變緊,比較多擔心家人同朋友。」
袋鼠估計案件最壞情況是即時入獄,「我都唔知入面係點,聽講好似可以讀書,到時睇下再有啲咩想做,喺入面試下做囉,唔通白踎幾年咩? 」至於最好情況,當然是當庭無罪獲釋:「我諗我會即刻走去食返餐好嘅,因為呢一年,除咗瞓唔到覺,胃口都細咗好多,我最想都係食返餐好嘅 !」
言語間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他忙不迭地用手拭去,那似是喜極而泣但又害怕希望落空的眼淚。袋鼠一邊用手半掩雙眼,一邊再重覆自己的願望,從而自我安慰,「要食到喊嘅,開心、喊住咁食,好食呀,我一定要食到咁樣…辛苦咗呢一年,要慰勞下自己。」
對於裁決結果,袋鼠眼中帶著微弱的希望,「唔知點解,撞到沈小民(法官)我總係覺得會無事」,他嘴角不禁上揚,說翻閱過不少對方審案的報道,認為沈小民是公正法官,並無偏幫任何一方,只基於證據及證供裁決,「就算個結果係唔好,我覺得我係有公平審訊,對比其他好藍嘅法官……就唔好講啦,起碼呢一個係正常先。」
慶幸之餘,他亦難免感嘆被告能否遇上公正法官,竟要「睇彩數」。
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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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後的抑鬱
訪問中,這個 20 歲出頭的大男孩對答如流,表現輕鬆自然,難以想像他被捕後,原來一度情緒崩潰,備受抑鬱焦慮困擾。
「一開頭嗰陣,我覺得我個人生已經玩完。」
袋鼠說,或者之前已有情緒問題而不自知,但被捕的確是他情緒崩潰的觸發點,「呢單 case 令我真係要去睇醫生求助,而家每日食緊 4 至 5 粒藥,先維持到我正常的情緒,可以咁樣去交談。」
2019 年 10 月 1 日,警方「爆門」進入銅鑼灣一個單位,拘捕單位內 5 人,包括袋鼠。被捕後約一個月,他仍不時回想當日場面,因而情緒失控,想法又如不斷鑽進牛角尖,「喺屋企會無端端喊,覺得全世界都唔鍾意自己,同時都唔鍾意好多人,黃之鋒、周庭嗰啲…唔 buy 佢哋做法。」其後才意識到自己想法偏激,主動求醫,情況有所好轉,「唔係因為佢哋坐監,先改變諗法,而係對所有同路人,就算佢哋做法我唔 buy,我最少都會尊重。」
2021 年 2 月 19 日,灣仔法院外
袋鼠只有中學學歷,投身社會後打過不少散工,包括倉務員。被捕後因不時要上庭應訊,又因抑鬱焦慮導致經常哭泣及不想外出,最終放棄工作,終日留在家中,以音樂作伴,這或是他自我療癒的方式,「我個人好簡單,閂埋窗、閂埋窗簾,有一個自己嘅空間,帶住耳機,就夠㗎啦。」
這段由被捕到裁決的灰暗日子,袋鼠意外地重拾對音樂的興趣,開始嘗試創作說唱歌曲。他笑言自己不擅詞令,所以就將平時未曾表達的感受和心底話,通通寫進歌裡。
不少反送中案件被告都說,等待審訊的日子裡,人生彷彿被按下暫停鍵,但對「袋鼠」來說卻不然,「因為呢件事迫住自己要去行,去面對,反而係一個開始,一個人生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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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pper 的創作
袋鼠的說唱作品,除了講被捕感受,亦會談心事、說感情,心境有起有跌,但不失正能量,「好多時對住四面牆,可能會困死自己鑽牛角尖,寫呢啲歌,紀錄低自己想講嘅嘢,自己聽返,都可能畀自己 inspire 到。」
一談起音樂,他就會雙眼發光。被捕後一度覺得「人生玩完」的他,終於慢慢想通,「覺得呢條都唔係一條絕路,令我望清自己更加想做啲咩,譬如我想寫歌,做 Rapper,都幾好呀!」
面對不如意,放下執念或者就是放過自己,漸漸成為袋鼠音樂創作的主題。「呢個社會發生的事,都唔係我想睇到嘅嘢,我唯有改變心態,喺自己出到力嘅地方去出力。」他叮囑自己不要對未能做到的事過於執著,以免徒增痛苦,「譬如我今日無出去、無幫到人,我會好後悔,我唔想自己墮入呢一種情緒。」
這一年,袋鼠失去很多,但也收穫不少,包括修補了與家人的關係。他坦言雙方之前關係甚差,「我哋同屋住,可能成日一句嘢都唔會講」,被捕後亦一度不知怎樣向父母交代,甚至預期會被「勁鬧」。
不料父母不但沒有責備,更流露平時少見的關心和著緊,父親於警署要求與兒子見面不果時,一度生氣到粗口橫飛,袋鼠事後得知竟竊竊自喜,「搞咗咁大壇嘢出來,我都唔知點算,(父母)竟然轉個頭係接納我,我都幾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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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割捨的香港
袋鼠其中一首作品叫《想》,歌詞寫著:
想帶你 一齊去下白泥踩單車
我哋去港島搭叮叮再睇星星
審訊時每天都要到港島應訊,他卻從未搭過「叮叮」(電車),「(去搭)都要有個心情,要我真心覺得放鬆,但呢一刻未必有呢個心情。」可以在這片土地上自由奔走,是他最珍惜的日常 ,「其實做呢啲嘢,我已經覺得好開心,咁先係正常生活,而家係香港好似生存,多過生活,知唔知生活同生存分別係咩?」
其實他出生於中國,小學一年級時才來港。他與大陸親戚的關係原本不錯,亦曾嘗試就彼此不同立場溝通,「佢哋都唔係好理解」,但亦能尊重,不會指罵「死廢青」等攻擊性言語。直至被捕後因擔心通訊被監聽,無奈選擇斷絕聯繫,「因為同佢哋聯繫就要用 WeChat 嗰啲,跟住我自己都唔敢上去。」
雖然在大陸出生,袋鼠強調香港才是孕育自己的地方,亦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家。
袋鼠在記事本上寫上他的心願
移民潮再現之下,未來充滿不確定,「袋鼠」也難免想到去留問題,縱使早有定論,「我諗我最後都係會繼續留返喺呢個地方」,就算被判罪成,「我要坐監,音樂方面發展唔到落去,我應該都會選擇繼續留返喺度,我始終放唔低呢個地方,喺呢度長大,你叫我突然搬去第二度 ….要我適應一個新環境唔難,但要我唔再喺呢度生活,我始終唔捨得。」
但香港還有未來嗎?還會變好嗎?
訪問尾聲,袋鼠捲起袖子,向記者展示右手前臂一個讓人無法不直視的紋身 —「999」。
「呢個紋身真係令我喺街度惹來唔少談論,通常啲人都係細聲講,大聲笑,估唔到原來啲人係咁膚淺,每個人都會認為我咁樣就係撐警,我好想平反一下」,他一臉不忿地說到,並解釋這個紋身來自一個已離世的美國 Rapper — Juice Wrld,「因為 666 喺聖經中代表魔鬼,佢就調轉呢個字嚟紋,就好似將一啲唔好嘅事,通通都要變返好。」
「呢個意義對我嚟講好特別,個理念好好,我都想做到咁樣 — 將所有唔好嘅事都變成好事。所以我要特別去記住,等自己有一種衝勁去做。」
袋鼠捲起袖子,向記者展示右手前臂一個讓人無法不直視的紋身 —「999」。
文/April
攝/Fred Ch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