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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香港電影再無天時地利,但有曾麗芬和「高登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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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代電影人蕭若元慨嘆,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已不復返,從前有過的天時、地利、人和,今日三大皆空。但同樣從黃金時代一路走來的 Golden Scene 創辦人 Winnie(曾麗芬),卻是個非常有耐性的人。有心不怕等,結果等了一年又一年,廿多年後,終於等到一間屬於自己的戲院。錯過一個時代,但時間總會回到我們這邊。近十年來,香港並不是沒有新戲院開幕,但確實從來沒有像「高先電影院」的開幕那麼轟動。

「現在經常說香港電影沒落,我不覺得。」別人覺得無希望,她愈覺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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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登先前世今生

「唔⋯⋯我在八十年代就入行了。」笑言自己報細數的 Winnie,正好見證過香港商業電影最蓬勃的日子。從事電影發行多年,終於在 1998 年,Winnie 離開舊公司嘉禾,另起爐灶成立 Golden Scene,即後來俗稱的「高登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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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lden Scene 成立初期,在辦公室為 Winnie (後排右二)慶祝生日。

但其實 Golden Scene 的成立,多多少少是香港電影的盛衰分界線。九十年代末,電影市道正走下坡,她反而躊躇滿志逆市發圍。這個決定,要從 Golden Scene 誕生前一年說起。「在 1997 年,嘉禾內部已經有些變動,它們解散了中文片的宣傳部,而當時我在泛亞,本身主力是做西片的,已經要兼顧中文片的宣傳。」Winnie 憶述:「那一年剛剛做完《風雲》,四千幾萬票房算是很好,但礙於各種原因,公司還是解散了我們宣傳部。同事都很不開心,我們拼搏了很久,明明還在慶祝《風雲》的成績,突然由這樣高跌下來。」

「當時正在上映或者未上的戲,前前後後也有九部,而嘉禾有四條院線,兩條中文線,兩條西片線。我便跟公司說,不如我聘用這班同事,替公司做一年發行和宣傳,當是一個過渡期。」Winnie 說得輕描淡寫:「於是便簽了一年合約,成立了 Golden Scene。」

Golden Scene 這個名,本身就是來自「娘家」嘉禾(Golden Harvest)。「有段時期我們是用公司名義出糧,所以公司給了我們一些名字,當然全部都是 Golden 開頭,類似 Golden Fortune 那些,感覺上就是嘉禾的附屬公司。」Winnie 笑言:「唯獨 Golden Scene 看起來沒那麼市儈嘛,我便用了這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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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nie(最高排右二)畢業後在嘉禾當秘書。

如是者,一年之後,嘉禾解決了內部問題,總算將遣散了的同事重新聘回。但 Golden Scene 和 Winnie 又如何是好?她接著說:「當時我自己都未想到要怎樣做,但又因為《午夜凶鈴》第二集被人搶了,心理上其實都有很大打擊。我便想創一番事業,於是請了幾個人。初時人是很少的,就繼續去做發行和宣傳。」

由於不忿氣,Golden Scene 便獨立分拆,從一間小型電影公司開始,默默捱過了港產片最低迷的年代。

而當時,距離大家習以為常將「多謝高登先」掛在嘴邊,還有很多年。

一意孤行做電影

行內都知道 Winnie 硬頸,最喜歡迎難而上,別人覺得無可能,就偏偏要做。決定入行做電影,都可能是性格使然。「我是讀秘書畢業的,當年校長介紹了三份工作,一份港台、一份嘉禾,還有一份是回去聖心教書。我覺得自己還未有社會經驗,便不想立刻回學校教書。」

Winnie 又說:「其實我爸爸是在長江(集團)工作的,他亦介紹了我入去。見過李嘉誠,都應承了請我,其實他們機構很大,多一個小職員並不困難。但最後是我自己選了嘉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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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nie 年輕時

「我是喜歡電影,但初時沒有打算加入電影公司。」Winnie 形容:「主要是因為接見我的沈杉先生(嘉禾公司經理),他很仁慈,亦真的很有誠意。但當時校長跟我說『要小心點,電影公司都是比較複雜』,爸爸就當然想我即使不去長江,都打份政府工啦。」她笑指,當日身邊的長輩都不看好這條路,基本上沒有人贊成她入嘉禾,「但不知為何我又一意孤行,可能覺得電影公司無論如何都會有趣些。」

「結果都是做了,我覺得 okay 呀。」而一做,便是幾十年。自此 Winnie 再沒有轉行,一直從事電影發行、宣傳、買片賣片,到後來 Golden Scene 開始涉足電影出品,她還身兼監製和投資人。

幾乎什麼崗位都做過,包括今日終於如願以償,做戲院老闆。

一間戲院的誕生

高先電影院的出現,或許完全說明了什麼叫無天時、無地利、無人和。

首先,無可否認是一個非常不理想的時機。過去一年疫情肆虐,戲院屢次停業,即使重開仍有人數限制,經營前景慘淡,行家都並不看好。Winnie 坦言:「本來是有兩位股東的,都在疫情的時候退出了,我便一直找其他合適的股東。對我來說,那是一筆很大的資金,可惜一直都找不到。大家也說,以現在這樣的環境,都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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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電影院開幕,股東王利民(左二)、導演黃修平(左三)、高先電影董事總經理曾麗芬(左四)。(攝︰Nasha Chan)

「戲院的免租期差不多完結,又要交租,其實很多人都叫我放棄,趁現在還在等待審批,未投放很多資金,但我仍不想放棄。」Winnie 偏向虎山行,可惜一直找了幾個月,始終未遇到同樣願意冒險的新股東,終於同事提議她找 Quincy(王利民)。兩人本身因為合作《獅子山上》而相識,但 Winnie 坦言其實跟他不熟:「那部戲不是我叫他投資的,他是因為喜歡黎志偉的勵志故事,拍成了電影,再找我做發行。我都覺得他對電影工作是有心的,但知道《獅子山上》已經令他蝕了很多,所以我不想煩他。最終找到 Quincy 我也很感動,他說,不理賺不賺錢,但要看那件事有沒有意義。然後就答應了。」

高先電影院最終落戶堅尼地城,但其實不是最初的想法。如 Winnie 形容,選址過程並不順利,稱得上是屢試屢敗。「我也找過一些很 popular 的地方,例如銅鑼灣、佐敦都有,甚至深水埗也找過。」而事實上,戲院本身在深水埗是有個心水位置:「大家都知道深水埗正在轉變,我見那裡開始很『文青』,亦找到一個地舖,便很想在那裡開戲院。」她形容,高先電影院的主要觀眾群都是年輕人,確是適合「文青」的,但最後基於各種原因,先後試過三、四個地點都是無疾而終。

但直到 2019 年中,居然有意外收穫,找到堅尼地城吉席街這個舖位,簡直是一見鍾情的理想地點。「我們馬上來這裡看過,首先覺得樓底夠高,沒有柱,是很容易劃出一間戲院。」內籠間隔合乎心意,原來地段亦是一絕,她解釋道:「第一,這一區本身沒戲院,即是沒有競爭。而且我覺得這區也很『文青』,附近很多 coffee shop,很多酒吧、餐廳,各式各樣,而且全部都是街舖,每一間都有特色。我也調查過,這一區有很多居民和學生,尤其是 HKU 的學生都會過來吃飯,交通又方便,有地鐵、電車,而且近海邊,有時候我駕車經過見到很多人流連影相。所以,在這裡開一間戲院是真的很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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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電影院,位於堅尼地城吉席街二號。(攝︰Nasha Chan)

多年等待都沒有白費,她忍不住再說:「除了覺得夢想成真,這裡也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地方。」

高先電影院擁有四廳 280 座,其實只屬小型戲院規格,卻符合 Winnie 心目中一間戲院的必備條件:「我不需要它很 Fancy,但要有基本的配套,例如冷氣溫度適中,戲院音響、銀幕各樣都要好,座椅要舒服,不能夠遮住視線,總之令人看得舒服。」

而最堅持的一項,是戲院不在商場裡面。「我一直想有一間是在地舖的戲院,要好像我們以前看戲一樣,下了車便可以直接走入去,不用九曲十八彎。」

其實亦是基於這個原因,高先電影院的選址才花了那麼多年,情願覓地新建,都不想承租舊戲院:「現成的戲院絕大部分都在商場裡面。商場有很多制肘,例如幾點要開,幾點要關,看完七點半場有時會發現店舖全部都關了,我便不喜歡那種感覺。」貫徹多年來的硬頸作風,她說:「而且我覺得一間獨立的戲院,它是會有自己的 signature。」

黃修平與狂舞派

Winnie 透露,公司早已選定自家出品的《狂舞派 3》作為高先電影院的開幕電影。其實 2013 年便已經拍板要拍《狂舞派 3》,幾年前亦已做完後期剪接,電影遲遲未上,背後原因就是導演黃修平堅持要「等埋高登先」。「曾經都有些香港的電影節想要這部電影,但導演說不行,是一定要留給我的戲院開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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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電影院內部

沒有「高登先」瞓身一博,就沒有當年的《狂舞派》,沒有《狂舞派》掀起的本土電影風潮,其實亦沒有今日的「高登先」。兩者有其不可分割的默契和親密關係,對 Winnie 和黃修平亦然:「本身我也不奢望,都不知道戲院何時可以開張,因為要入則、拿批文,然後才能再動工。但他(黃修平)覺得這件事是重要的,而且我是很配合他的主題,他便在等。總之我們說好了,當戲院可以重開,這裡便開幕,《狂舞派 3》便在這裡首映。」不是純粹宣傳噱頭,續集《狂舞派 3》本來就以對抗地產霸權及社區重建為故事主題,某程度上呼應了摒棄主流商場,選擇走入社區以小本經營的高先電影院。

Winnie 和黃修平,一個出品人、一個導演,於某些地方有著相同理念。早在《狂舞派》開創本土電影奇蹟之前,黃修平的對上一部作品《魔術男》,兩人已經開始合作。當年 Golden Scene 亦剛剛涉足電影出品,Winnie 憶述:「是很低成本的拍攝,300 萬左右。我覺得應該要幫他啦,但那次是蝕本的。再到《狂舞派》,初時他並不是跟我們合作,但結果他談不成,因為另外一間公司想他加入一些大陸元素,當然 budget 是會多過我們,但他寫來寫去也寫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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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狂舞派》片段截圖

後來,兩人碰巧在台灣金馬創投再遇,黃修平提起開不成戲,「其實他已經做了很多 research,都是幾令人感動的。我就說,不如回香港再談啦。他說,『真的嗎?很多人都覺得跳舞片好難做。』我說,『別人說很難做到的事,我就最鍾意做。』」Winnie 笑著道:「我本身是開玩笑而已,結果當我說真。但我後來跟他談,不如索性不要那些大陸元素啦,因為他當時寫劇本認識了很多 dancers,已經有不少真實故事。到電影上映時迴響那麼大,都是因為夠真,又正能量。」

細數歷年來 Golden Scene 投資風險最高的電影,Winnie 覺得應該都是《狂舞派》,為了電影,真是去到好盡。「是可以這樣說,畢竟全部用新人(演員)嘛。但結果又好像變成了 Golden Scene 的一個轉捩點。」

市場愈細,導演愈有想法

黃修平當年大膽以全素人班底開拍《狂舞派》,不靠明星,其實跟特立獨行的 Winnie 是同聲同氣。細數 Golden Scene 歷年來的自家出品,從《狂舞派》到《點五步》、《一念無明》、《淪落人》,還有去年的「高先三寶」《金都》、《叔叔》和《幻愛》,都是傾向跟未有名氣的年輕新導演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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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念無明》預告片段截圖

從香港電影最璀璨的年代走到今日,Winnie 認同,新生代導演的思維與九十年代的導演有很大不同:「第一是 budget 限制較多,第二,我發覺新導演會比較關注、有心拍一些小眾和社會議題,以前是真的純娛樂。尤其是我在嘉禾年代,有一部戲收得,老闆就會即刻開第二部,某個類型受歡迎,就會找人寫那個類型,比較是跟潮流走。」她接著說:「現在的導演比較有自己想法,有自己創作,所以你見我開那麼多戲,主題都不同。」

「其實我是比較被動的,很少主動找導演替我拍一部怎樣的戲。他們來找我,我就看劇本,再看題材合不合我,合的話就做。」Winnie 不怕冒險,Golden Scene 自家出品的非商業主流作品不少,她說:「或者對我來說會有些挑戰性。《幻愛》都是無人肯做的,但我去做,起碼你知道那部戲是好的,很多人說沒大陸市場,是蝕硬,但為了市場而扼殺故事,是有些可惜,唯有叫導演『盡平咁拍』。現在很多香港片都是『盡平咁拍』。」

好人有好報,最初全世界都估計不到《幻愛》票房大收。但 Winnie 承認:「以投資角度,當然都是以前好,以前香港電影可以去到好遠,全世界都有。但現在經常說香港電影沒落,我不覺得,只是礙於外面的市場細了,成本又細了,那就變成拍回一些屬於香港人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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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愛》劇照

時勢使然,香港電影從外銷賣埠轉回內銷,但自己的電影自己養,壞時代之中倒不算是壞事,亦符合 Golden Scene 的宗旨。「我就是希望引起共鳴,始終你拍香港電影,是希望引起香港人的共鳴,要講到心聲。我沒想過要去到很遠,不是一定要衝出國際,當然,能衝出去也好,可以將香港電影發揚光大。但首要是要香港人喜歡的。」

香港電影不再是純娛樂

訪問前夕,蕭若元和游學修在網上爆發一場世代之爭,認為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可一不可再,後輩掙扎發圍都難成氣候。問起 Winnie,她隨即便說:「是可以這樣說的,以前香港的戲是周圍都可以賣,現在市場是細,但現在都有香港電影,亦有現在香港電影的特色。」她想了想,又說:「歷史演變會影響你拍什麼電影,現在大家都不會有心情再拍一部純喜劇啦。所以我就不明白蕭生為何 discourage 年輕人。」

後來,她又再補充一句:「做電影可以讓我繼續跟世界接軌,追上新事物。現在接觸那麼多年輕電影人,其實是他們 inspire 我多過我幫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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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舞派3

疫情未散、社會氣氛低迷,這一兩年香港烏雲蓋頂,電影業可能跌入最嚴峻的時代。但 Winnie 反而認為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我覺得早年是再嚴峻一些的。有段時間香港是完全沒有(本地電影),全部都是做合拍片。但現在你看到新導演的戲都會被香港觀眾接受。」

別人覺得無希望,她愈覺得有,有前景,否則都不會有高先電影院。「暫時都會專注拍多些香港電影。」Winnie 笑言:「是的,即是再拍多些。都是拍自己想拍的東西,不需要迎合市場。電影最好就是拍一個訊息,讓觀眾去接收、思考和討論,不是一定純娛樂。娛樂都是重要,但電影始終是藝術,應該有它自己的功能。」

高先電影院的誕生,就像危城之中的小奇蹟。戲院開張之後,Golden Scene 備受注目,突然成為眾人眼中一股希望之光。「我覺得是超現實的,想不到有那麼大迴響,可能都是《狂舞派》帶給我。那一年做《狂舞派》又是這樣,很多人要訪問我,今次開戲院又是很多人,剛好又是做《狂舞派》。」

Winnie 認真一想,最後便說:「我自己是有些受竉若驚的,但可能在疫情、逆境之下,這個地方有一間新戲院,都會變成一件令人興奮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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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麗芬

文/紅眼

攝/Tsz H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