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退潮下的一人戰鬥 陳皓桓:有我一日民陣不解散
2002 年民間人權陣線成立的時候,成員團體有逾 50 個,多年下來舉行過一場又一場遊行,民陣在港人眼中就是「和理非」的代名詞;到 2019 年,反送中運動全面爆發, 刷新港人抗爭行動經驗值,「和勇不分」成為新景象,各種行動裡,民陣儼然是其中最有號召力的一面旗幟,甚至曾在一星期內創下兩次百萬人遊行的歷史記錄。
然而,隨著 2020 年疫情後無限延長的限聚令、國安法生效,民主派逐步被清算後,民陣自元旦後已再無試過成功申請到一紙不反對通知書 — 即所謂「合法」的遊行。到今年,3 月初 47 人初選案馬拉松式保釋程序剛過,新加坡《聯合早報》即引述消息,稱民陣或因違反《港區國安法》遭取締,霎時觸動民主派中人神經,隨後兩星期,成員團體陸續「跳船」:街工、新同盟、民協、教協,以至公民黨、民主黨……
2020年民陣元旦大遊行
每當有團體公開退出,現任召集人陳皓桓都會收到一堆記者電話,每次他都統一口吻答,「尊重、理解」。實在,如今的政治高壓下,連最溫和、最有德望的民主派中人都被拘捕控告,甚至面臨刑罰,民陣作為民主派中曾經最大型的聯盟,逐漸凋零似乎也是意料之事。
如果現實環境再也不容許舉辦示威遊行,甚至面對被取締風險,民陣會否解散?陳皓桓想也不想,「如果有我一日,就唔會。」即使如今民陣秘書處,實際上只剩下他一人,亦未想過離開,「現在社會發生咁多事,我諗如果仲願意付出的話,每個人都想做多啲嘢,而不是做少啲;咁你寧願解散一個平台,定利用呢個平台做多啲、做到最後一刻?我寧願係做到最後一刻。」
陳皓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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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的堅持
陳皓桓的三月過得很累。與他相約在某個星期五,向來瘦削的他全身上下穿深藍和黑,連口罩和帽子都是黑色的,要走到很近時才認出來,標誌性金色鬈髮下,一雙大眼卻沒有神彩。訪問日子改過一次,就在幾日前,他的狗離世了。不止這樣,因初選被控違反國安法的 47 人中,大部分都是和他相熟的好友,與他亦師亦友的「長毛」梁國雄、經歷反送中的民陣戰友岑子杰、做過他 D100 節目嘉賓的張可森、梁晃維、尹兆堅 … 都失去了自由。
然後就是取締風聲,一個又一個團體退出;秘書處裡,本來擔任民陣副召集人和司庫的何啟明、柯耀林因 47 人案遭控告,一度還柙;另一副召集人葉錦龍亦已離任。事到如今,民陣秘書處已只剩下他一人。訪問當日,陳皓桓更是接連幾天被左報狙擊,說民陣收受外國資金、違反社團條例,形容他是「攬炒生力軍」等等。
「老實咁講,我最近最大感受就係,你諗下,我身邊真係走晒,留低真係無㗎喎:秘書處啦、我隻狗啦,各方面,走晒。」他不無自嘲意味地苦笑。
陳皓桓、梁國雄
身邊朋友都擔心他會頂不住,梁國雄和岑子杰人在拘留所,都先後主動寫信來慰問,梁國雄更是逢見來探監的人都說很擔心 Figo,然後探監的人又再轉告回來,讓他哭笑不得,趕忙提筆回信,「長毛好擔心,話『唔好意思啊,無得響你身邊』,我話唔緊要,問題係我哋每一個做到幾多、堅持到幾多,我就一定會堅持民陣嘅。」
2018 年陳皓桓出任民陣副召集人時,同是社民連的老友岑子杰出任召集人,其時屬社運低潮,任內第一個搞的十一遊行僅得一千人參與。誰曾想 2019 年政府強推逃犯條例修訂,原本尚算「他條」的工作突然異常忙碌吃力,三月起不斷聯絡各團體、政黨開會,擺街站,傾遊行,申請不反和警方來回角力…… 到十月民陣秘書處再換屆時,他和岑子杰都覺得反送中的責任未完,齊齊留任。
直至去年民陣再換屆,國安法已生效,街頭戰線失去空間,抗爭熱潮冷卻下來,他真的好想退下來,「其實我都好辛苦㗎啦,同埋成場運動經歷咁多嘢,都想休息啦。」轉念一想,又覺得無理由在政治風險這麼高的時候,交棒給無做過秘書處的人,太不負責任,於是掙扎過後咬咬牙,還是留了下來,成了召集人。
左起為民陣前副召集人黃奕武、民陣前召集人岑子杰、民陣召集人陳皓桓及民陣前副召集人何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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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上」容易 「齊落」難
在反送中以前,民陣經常被批評「行禮如儀」,每年主要的工作就是元旦、七一、十一搞遊行,舉住示威牌叫喊口號行完就了事。在民陣工作之初,陳皓桓最不屑的,就是做「入紙師」— 向警方申請不反對通知書。他形容,自己是一個好「社民連」的人,信奉集會自由,不在乎警方的一紙公文「批准」,所以一開始時,他對這工作「好唔認同,好唔妥」,「好無謂啊,(入紙)好似侮辱緊我,我唔係咁嘅人嚟㗎嘛。」
的確,年僅 25 歲的他學生時期已投入社運,曾是「衝衝子」一名,2016 年時反高鐵,已隨黃浩銘、朱凱廸等人闖入立法會、高鐵站地盤抗議;2017 年習近平訪港,和社民連成員準備棺材道具,示威當日與愛國人士衝突,警員拘捕他和時任社記主席吳文遠,有傳媒影到二人在警車上遭警員毆打,陳皓桓事後仍在 FB 發文稱毫不懼怕,「話比你班黑警黑幫知,放馬過嚟,公民抗命,無畏無懼!驚都未撚驚過!」
2015 年,陳皓桓
他笑言,以前「細個、年青十八歲」,做事往往豁出去,坐監、罰款,都沒所謂。到了現在廿幾歲人,人也大時勢又壞,不得不承認權和槍都在對方手上,行動不可只想自己,要保護跟在身後的一班老弱婦孺。更重要的是,只有申請了不反,才可說服更多團體一齊宣傳,比較保守的教育界、法律界、公務員,才會願意出來。這一點,他早在 2019 年反送中運動一開始時「已經妥協咗」。
一場浩大的抗爭運動中,人人都說民主派前所未有地團結,各版塊、各光譜上下一心,互相支持尊重。許是如此,陳皓桓接任召集人時,有想過自己可能是唯一搞不成遊行集會的召集人,有想過會成為第一個坐監的召集人,就是沒想過有可能成為末代召集人。
他再苦笑,「邊有諗過吖,我都無諗過,咁多組織退喇,真心無諗過 — 因為好多人都同我講,『我會同你一齊嘅』,但我認真無諗過,即係 …」他猶疑一會,想想怎樣表述不會被人鬧,最後還是說,「『齊上』容易、『齊落』難。」
陳皓桓說他很明白,各人有各自的難處和負擔,與其責怪,更需要的是自省,「每個人都應該諗,我哋付出咗幾多。」
資料圖片,2019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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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大家望住堅持的人」
面對一波退民陣潮,加上愈來愈多人被捕、流亡,扶老攜幼地移民,離散的時代裡,陳皓桓最大的感受是,「成個社會,爭取民主自由公義的人,愈來愈少。」威權之下到處是飄移的紅線,對未知的恐懼由此在人心內膨脹,「但調轉問就係,係咪因為恐懼就唔出聲?係咪因為恐懼,然後咩都唔做?咁你要恐懼幾耐?一世?」委曲未必可以求全,他堅信,即使面對一條惡狗,被咬得痛了也該兇回去,只管退縮不是辦法,「好似十個救火的少年,走一個走一個走一個,咁你點搞啊?」
正因為人愈來愈少,他很擔心,當社會一直把目光聚焦在走的人身上,運動無形中就是真正的消亡了。所以每當有記者查詢退出民陣的團體數目,除非是已公開表態的,否則他一概不答,「我唔想集中在邊個人走,邊個人唔做,邊個離開,要走的、離開的,我尊重、理解;但我想社會大眾集中在,繼續有人在付出,而這些人是好多,是非常之多。」
他想大家多去想的,是留下的人,及他們堅持的理由。如今,他和民陣在堅持的,是捍衛結社自由,捍衛人民發聲的權利,竭力守住原則和底線,「民陣難得是,愈來愈多人信任,我們不可以自己去解散,令市民失去了信任。」
陳皓桓
即使頭上頂著的是嚴刑峻法,陳皓桓多番強調,民陣不會主動解散,他說那是沒有道義的。近日退出潮裡,離開的大多是政黨,不過民陣的成員,其實大部分是關注不同議題的民間團體,例如上屆召集人岑子杰,就是代表同志團體「彩虹行動」而擔任召集人,「呢啲團體有好多議題,好值得我哋去關注,繼續去做一個平台,令他們可以有發聲的機會。」
話雖如此,陳皓桓也承認,即使如何堅持不解散,但若成員團體全部離開,或預計自己背負多宗案件,可能 6 月就要入獄,到時秘書處無法運作,換屆時相信也很難再找到人願意接手,他不介意做多屆,不外乎背多幾條罪,但如果召集人在監獄裡,民陣實際上根本不可能保持運作,不過是名存實亡罷了。
就算不是這樣,政權要取締民陣,也只是遲早的事,陳皓桓預計,今年七一是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政權不想民陣有機會「搞事」,很大機會在此之前就會「動手」。
2019 年 8 月 18 日,民陣舉行「流水式集會」。(Joey Kwok 攝)
「唔堅持和理非更無得搞」
民陣的生存日子已在倒數,關於民陣的路線討論卻早在反送中時已存在,早在 2019 年時,警方多次向民陣的遊行集會申請發出反對通知書,雙方過去的「良好合作」不復再,已有聲音質疑,⺠陣何不索性不再申請不反? 時至今日,民陣是否還應堅持和理非路線?
對此,陳皓桓斬釘截鐵答道:「無改變,堅持」。他相信,在爭取政治訴求,或推動某個議題的時候,從來人多才有足夠的壓力,去迫政府回應,「人唔多,乜都做唔到」。要人多,前提就要兼顧社會上最多人的發聲機會,老人、殘疾、弱勢等小眾,甚至身分敏感的團體如公務員、專業人士,普遍都不能承受「不合法」的代價,「所以民陣只能夠堅持合法、和平、理性、非暴力。」
和理非要堅持,發聲也要繼續,既然如今大多數政黨已退出,民陣會否考慮不再在政治議題上發聲以「自保」?陳皓桓不屑道,「呢個係假命題,民生、住屋係咪政治問題?同志平權、歧視係咪政治問題?各方面都係政治,最主要嘅係制度問題。你避開個制度去講其他,其實係無集中最重要個位,咁咪係去製造假議題,嚟安慰自己?咁點解唔去面對個核心問題,去批評呢?」他又舉例,即使如內地,曾經有過容許如爭取工權,一些非政府敏感議題的民間組織存在,最終不出十年內,還是逃不過被打壓的命運。
2021 年 3 月 1 日,47 人被控串謀顛覆國家案開審,數以百計市民於西九龍裁判法院外聲援,有人拉起寫有「釋放政治犯」的橫額。
國安法下的今天,繼續說和平,說抗爭,還有意義?陳皓桓斷言,「唔堅持(和理非)更加無得搞。」他認為,就算民陣日後不再獲批「不反」,無得再合法遊行,但和平抗爭本來就該百花齊放,正如上月初 47 人案提堂,民陣呼籲市民在西九龍裁判法院外排隊旁聽,因為人夠多,就成了顯然的表態。他繼續想像,還可以車隊巡遊、塞爆黃店、甚至寫投訴信堆滿港台門口…. 「其實大把方法啦。」「無得發聲,無得搞遊行示威集會,你能夠做的,就係窿窿罅罅都諗方法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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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其實不過 25 歲
過去幾次工作上見到陳皓桓,他都是站在岑子杰身旁處理民陣的事。準備訪問時才發現,原來他倆年紀相差好大一截,眼前手腳瘦小得彷佛一折就斷,時而大笑時而沉思,回答起政治論述,或闡述起政見來一副老氣橫秋口吻的小伙子,不過是剛滿 25 歲的年輕人,喜歡行山,喜歡看 Marvel 電影。
過去不論是在社民連、民陣,陳皓桓都不是那個挑大樑的人,2018 全年,有他名字的新聞標題僅一個,還是因為保安局叫錯他的名字做「陳皓天」,即使 2019 年反送中爆發,在遊行中、鏡頭下,最顯眼的也是時任召集人的岑子杰,不是他。
2019 年的陳皓桓與岑子杰
如果在一個「正常」的社會環境下,他應該是一名有政黨(社民連)極力栽培的第二梯隊,平日跟在前輩長毛、黃浩銘等人身邊做事學習,累積政治經驗,待時機成熟,或許會在黨內再晉升,也有機會出戰選舉,做個區議員,甚至立法會議員。
當然,一切成了平行時空的想像,事實是,他在民陣前景最低迷的時候接手,不但沒有所謂「政治紅利」,還隨時因身負的十多項控罪入獄。隨住初選 47 人案,民主派的領袖都被一網打盡,更多如他這樣的人,被推着催迫着站到了前線,殘酷的現實,等不及他們成長。
整個訪問過程中,他最手舞足蹈的,是跟記者談起看 Avengers。大意是(筆者勉力理解)有敵人出現了,第一集英雄們頂到一波壞人來襲,仍無可避免經歷了 End Game,但 End Game 不是終章,英雄都可復生,就是因為有人繼續堅持,才終於成功用時空轉移把部分隊友送回來,打敗了 Thanos。他說,香港現在就像 End Game,好多人坐監,好多人離開,但是如果還想迎來故事的轉機,重點就是要有人堅持,「如果大家鍾意睇戲,不如睇下 Avengers 點樣做啦。」他笑得開懷。
陳皓桓
文/丁喬
攝/Nasha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