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議員父親匿藏避軍方 80 後緬甸導演:見證過獨裁 抗爭輸不起
「政變當日,我嘗試打電話給爸爸,但電話網絡都被中斷了,後來我被告知他還在國會,被軍方軟禁。」
Lamin 的父親 Myint Oo 是緬甸國會議員,也是昂山素姬創立的全民盟黨員之一。2 月 1 日清晨,軍方發動政變,拘捕昂山素姬等全民盟領袖,也軟禁了數十名全民盟議員在國會大樓,Myint 就是其中之一。
幾天後軍方釋放了這些議員,父親為逃避清算而匿藏,「我也不知道他在哪,我只知他正在一個安全的地方」Lamin 向《立場》說。
這名中長髮、外型有點「佬味」的 80 後緬甸海歸導演,曾經在美國主修哲學並生活了 7 年。他於 2013 年回國,見證了緬甸民主進程就像過山車般大起大跌。從最黑暗的「後 8888 運動」時期,到 2015 年首次民主大選,再倒退回如今的軍方政變奪權、民選領袖被拘。
談及家人被政治迫害時,35 歲的 Lamin 表現異常冷靜,他笑說可能是因為見過更差的情況。
「因為見過更差,所以今次一定要赢……我們絕不可以回去以前的情況。」
中長髮、外型有點「佬味」的 80 後緬甸海歸導演 Lamin Oo。
過山車的高峰:最後一次投票
五年多前的大選日,是 Lamin 人生第一次投票。
2015 年 11 月 8 日是緬甸 25 年來第一次的公開民主的國會大選,當時所有票站大排長龍,不少人為了投票給昂山素姬領導的全民盟,尾指都沾上了代表已投票的粉紅顏料。作為紀錄片導演的 Lamin 拍下了當日的場景,他在影片的旁白訴說自己的激動:
「上一次選舉已經是在 1990 年,當時我還是個小孩,但那次大選結果被軍政府暴力推翻,而我這一代人一直被其後遺症所影響。我的一生中,軍方政變、獨裁的事跡就像鬧鬼的屋子一樣,不斷重覆地被訴說著,所以今次的大選日,我睡不著,通宵在看投票教學。看出窗外,票站前的隊伍已很長,大約有二百人平靜地排隊。我排在一個家庭與兩個年輕人之間,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哇!你相信這真的要發生了嗎?』……」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當時的 Lamin 滿足地總結。
當時所有報章和政治評論都在興奮地期待,緬甸或成為東南亞民主化成功的榜樣。不過正如耶魯大學史學教授 Timothy Snyder 所形容,投票就像做愛一樣:當你最後一次做愛的時候,不會知道那是你最後一次。
短短五年後的 2 月 1 日,緬甸人驀然發現 2020 年或已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投票,獨裁下的黑暗日子也真如鬧鬼般陰魂不散。
Lamin 回憶上年可能最後一次的選舉時說,「當時有些人對全民盟不太滿意,正在發起『不投票運動』。我總是告訴他們:『喂,趁還可以投票時就投吧,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回到獨裁政制』,然後果然就發生這事了。」他無奈地笑說,可能作為緬甸人也有心理準備,隨時會再發生政變。
2021 年 2 月 15 日,緬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一班工程師高舉昂山素姬的相片,抗議軍事政變. (AP Photo)
過山車的低谷:黑暗時期的經濟混亂、嚴刑迫供、洗腦教育
緬甸如過山車般的政局不只是這五年的事,而是獨立 60 年來重複出現的「Deja Vu」。緬甸於 1948 年正式由英國殖民地成為獨立國家,自始之後因獨裁、宗教及種族衝突,日子可謂「永無寧日」;60 年代,奈德領導的軍政府開始推行「具緬甸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驅逐國內企業與商人出境,並多次改革及廢用法定貨幣,引發多次經濟混亂、民不聊生。
Lamin 的父親 Myint 在 70 年代時非常貧窮,他在 17 歲時決定離開農民家庭,轉而當兵並成為軍醫,經過村莊時遇到身患瘧疾的 Lamin 媽媽,當時的她沒錢治病,於是 Myint 伸出援手送出藥物,只有依賴軍方資源才救回一命。「當時他沒有當軍人以外的選擇」,Lamin 為爸爸解釋。
1988 年 8 月 8 日的「8888 運動」是緬甸民主史的轉捩點,奈德將軍在前一年突然宣布廢除三款鈔票,令不少人民的畢生積蓄一夜歸零,直接引發了 1988 年全國廣泛出現示威遊行,抗議聲音在 8 月到達巔峰,成功促使奈德下台。輾轉之下,新將軍蘇貌上台,長達兩個月的血腥鎮壓正式開始,約三千多名平民被殺害,多名政治犯之後長期被嚴刑迫供,連獨立英雄昂山將軍的女兒昂山素姬也因事件被長年軟禁。軍方一度在 1990 年希望再以民主選舉服眾,但全民盟再次大勝,於是選舉結果又被推翻。
自 88 年開始,當時不少軍人都倒戈反對軍政府,包括全民盟第二秘書長丁吳(Tinn Oo),還有其後退出軍方並加入全民盟的 Myint 。Myint 80 年代末投身地區性的全民盟活動,但當時全民盟並非合法政治社團,根據緬甸歷史研究學者 Richard Cockett 的《變臉的緬甸》所記載,當時全民盟許多宣傳活動都靠地下進行,包括在鈔票上寫革命字句、在巴士討論電台的外國思想等等,但都沒有太大迥響。
當時 Lamin 還只是小孩,他自言其成長的 90 年代,軍方獨裁政權達到高峰。
「他們可能會形容當時非常『和平』,因為沒有人敢再接觸政治,都怕被秘密警察拉去酷刑,有很多禁書,課本上也有很多政治宣傳」。
在極權之下,人民仍然試圖在縫隙中,爭取僅餘的微光。就如另一名接受《立場新聞》訪問的一年級大學生 Lar Bway 憶述,以前其補習老師會叫小學生關燈、盡量靠近老師桌,小聲地偷偷解釋「8888 運動」。
「我們不是真的被『超級洗腦』了,因為還可以聽外國電台、我爸也會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每個人都知誰才是壞人,只是我們什麼都不能做。」Lamin 說。「我們連叫他們『軍政府』都不會,對,他們是制定法律的人,但我們沒有投過他,憑什麼要叫他們『政府』?」
「8888 運動」時,軍政府為避免首都大學生示威,宣布無限期關閉大學,三年後才陸續重開,為緬甸教育制度留下永久的創傷。直至今天,大多緬甸人長大都會盡量尋找海外升學的出路,包括 Lamin。他在中二考到獎學金轉到國際學校,然後到美國修讀哲學學士,七年來幾乎沒有再回緬甸。
直至 2013 年,他回國後,發現原本黑暗的國家逐漸有了一束束光線。
1988 年 8 月 26 日,昂山素姬向群眾發表演講。(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昂山素姬到底是不是「好人」?
「我回國後發現,緬甸出現了很多新報紙,而報紙上竟然可以登出昂山素姬的臉,這在 90 年代絕對是不可能!所以我當時對國家方向非常樂觀。」Lamin 說。
昂山素姬一直是反對派的象徵人物,在「8888 運動」的清算時期也是「那個不能說名字的人」。當時在西方,被稱為「民主女神」的她擁有幾乎與曼德拉、馬丁路德金等人的「神枱級」政治名氣,陸續奪得諾貝爾和平獎、牛津自由獎、都柏林自由獎等獎項,但部分殊榮卻在「羅興亞人危機」出現後而被收回。
2016 年,緬甸官方指長居於若開邦、信奉伊斯蘭教的羅興亞人武裝襲擊邊界警察營地,造成 9 名警察死亡,故當局開始進行大規模反擊行動。根據 BBC 報導,至少 288 條羅興亞村落被放火攻擊,至少 6,700 羅興亞人,包括約 730 名 5 歲以下兒童被殺害,逃亡到其他國家的羅興亞人向報體說,「有激進佛教黑幫追殺他們」。
事件中,昂山素姬被質疑一直未有為羅興亞人發聲,因而受到國際社會的批評與譴責。
「昂山素姬在國內仍然是非常受歡迎,甚至她因那些傳聞而被奪去許多獎項後,她在國內就更受歡迎,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替軍方『食死貓』。那些燒屋、殺人,都是軍方一貫的種族分化策略,為了籠略激進佛教徒。」Lamin 說。
他指,今次反軍政府示威,自己沒有見到僧侶如當年般數以十萬計地上街支持,他形容是因為有些僧侶仍認為軍政府是保護他們的人。 Lamin 認為,僧侶不再加入抗爭也許是好事,「如果他們加入,那這次民主運動很可能又會被硬改成宗教運動,就會很容易被分化。」
「即使是今次反政變運動,示威者也經常互相提醒:『可能會有人扮成穆斯林放火,不要被分化!』我們比以往更清楚軍政府的策略,一早已有準備,至今一直也很順利,所以,我相信今次會赢。」
2021 年 2 月 18 日,緬甸示威者揮舞不同少數族裔的旗幟。 (Photo by Sai Aung Main / AFP) (Photo by SAI AUNG MAIN/AFP via Getty Images)
「今次會赢,因為時代已不同」
自「8888 運動」後的二十年間,因為資訊科技發展、西方經濟制裁、重新出現的示威,軍政府終於軟化,於 2004 年發表「七步路線圖」推動政治改革,包括實行「有紀律的民主」及落實新憲法。2010 年舉行首次選舉,但全民盟不滿軍方在國會保留四分之一議席,以及規定昂山素姬等有外籍配偶者不得擔任總統,故決定杯葛選舉,直至 2012 年 43 名全民盟黨員決定改變策略參加補選,包括 Lamin 爸爸 Myint。
廿多年來,Lamin 見證父親從寂寂無名的地下組織成員轉眼成為國會議員,現在卻又被軍方打壓成「選舉舞弊」的一份子,流離失所。他形容,這就像是小孩子在球場上被欺凌一樣。
「這已不是我爸是誰的問題,也不是政治之別,而是關乎道德和人權的問題:人不應該在球場欺凌小孩子,而一小班有權力的人卻正在欺凌整個國家的人。」他說,「如果輸了,我們的懲罰是再多 20 、30年的獨裁,我是生存得了,我會英文、可以去教書。但我不想下一代再經歷我們以前被欺凌的日子,所以我是以『要赢』的心態去抗爭,因為我們輸不起。」
2 月 1 日,緬甸人在網上表達對政變的憤怒,不久軍方封鎖了全國網絡,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舉迫使人民上街示威及堵塞道路,各行各業包括醫護、工程師、公務員、消防員、農夫、僧侶、工程師、銀行家都響應全國罷工,當警方在宵禁後拘捕罷工人士時,左鄰右里便會敲擊鍋碗瓢盆作出警告,有人群甚至反追擊驅趕警員,令警員被迫空手而回。
緬甸多位受訪者都向記者驕傲地說,「這次可以的」、「這次會赢的了」,但回望歷史,當公認殘酷瘋狂的軍政府曾為滅聲,而無限期關閉大學、廢除鈔票、血腥鎮壓,會否害怕今次運動同樣面臨鎮壓?
Lamin 思考良久後緩緩地說,「今次會赢,因為時代已不同」。
「今次與當年的『8888 運動』不同,當年人民沒有手機、沒有網絡,但現在我們有互聯網,他們做的所有事情都會被拍下,整個國際社會都會見到,互聯網是我們最有力的保護盾,令他們每一步都很小心。」
若果互聯網是防守的保護盾,罷工就是他們進攻的手段:「他們現在每天都在國營電視台敦促罷工人士回去工作,如果『公民不服從運動』沒有用,那他們為什麼要叫我們回去?這是前所未有的全國大罷工,今天連私營銀行都沒有開,當連銀行都不運作,他們還能怎樣管治?沒有辦法的了。那樣我們就有談判籌碼,因為我們沒有槍、沒有資源,我想沒有人會有心理準備被鎮壓,所以我們需要的正是和平地得到籌碼。」
不過,全國醫護罷工至今,緬甸的肺炎檢測等服務也受影響,再加上其他的必要服務,未來必定有不少行業必須回復運作。如果軍方堅持「攬炒」,人民信心滿滿的罷工談判,是不是終有一天會結束?
Lamin 又再思考一陣子,然後承認,「你說得對,罷工終有一天會結束,我們還不知道是何時。目前 15 天以來,大家都很團結,我只能相信會成功的。」
2021年2月17日,仰光示威者再號召示威,以「和你塞」方式,將多架私家車、貨車停泊橋上,堵塞主要幹道,阻止水炮車及軍車通過 (Photo by Sai Aung Main / AFP) (Photo by SAI AUNG MAIN/AFP via Getty Images)
留下來至少可以改變
香港、泰國、台灣自組成「奶茶聯盟」,到了今年,緬甸也加入成為東南亞民主浪潮的一員。
天下烏鴉縱使黑,但緬甸的「烏鴉」或許更黑。不只政變,軍方早前甚至突然「特赦」上千名黑幫罪犯,之後幾乎每晚網上都傳出有屋子被放火燃燒,而數條片段中居民迫供放火者時,放火者更承認軍方主使行動;再加上混亂的經濟環境、不符標準的教育水平、荒謬的清算行動及治安,一言以敝之:走得好走啦。
不過,Lamin 與不少緬甸人一樣,完全沒有離開的心。
「我姐曾經抽到美國的永居簽證,但決定留下來。我自己曾住在美國 7 年,所以知道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問題,即使美國也有其獨特的歷史傷口,外國的民主也不是完美的問題。」父親流離失所、國家政變、反對派領袖被捕,但 Lamin 說,回美對他來說從來不是一個選項,他只願留在緬甸,用自己方法紀錄及發佈緬甸的情況,不離不棄。
「我寧願留在問題多多的緬甸,至少自己在這裡才有能力改變這地方,這裡才是我朋友、家人的家。」
2015 年時,Lamin 曾經在其大選紀錄片說,「如果我告訴你,我等民主等了一生,那我就是在騙你。我其實從沒有等過,因為我一直都不認為有一天我們真的會有投票權,當你在壓迫下成長,你就知為何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投票。」
「不過今天,很多緬甸人的希望實現了,雖然未來一定還有很多困難挑戰,但我們現在感覺無所不能。」
2021 年 2 月 18 日,緬甸繼續示威反對軍政府。 (Photo by STR / AFP) (Photo by STR/AFP via Getty Images)
文/莫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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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Richard Cockett.(2016).《變臉的緬甸》. 出版社:馬可孛羅,ISBN:9789869335829
Thant Myint-U (2021)《緬甸的未竟之路》. 出版社:馬可孛羅,ISBN:9789865509590
BBC. (2020). Myanmar Rohingya: What you need to know about the crisis, Retrieved from: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415665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