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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決延退休留港教批判思考 麥高登的賭博:盡我綿力,保護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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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大學人類學系教授 Gordon Mathews (麥高登)甫抵達重慶大廈門口,幾位南亞裔友人隨即上前問好。2006 年至 2009 年間,為進行重慶大廈的研究, Gordon 每週至少會在這裡住上一、兩晚,結交了不少朋友;後來,他將其所見所聞集結成《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出版。

這座集合了五湖四海各色人群的獨特大廈,是 Gordon 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的夢想住處。

「搬離大學教職員宿舍後,我好想搬進重慶大廈,但我老婆 Yoko 不願意。她是我大佬,我不能違背她的意思。」話雖如此,惟 Gordon 未死心,打算訪問結束後,先瞞著妻子看看這裡有沒有合適的住宅單位。「天啊!老婆會跟我離婚的!」這位一頭銀髮的大學教授,忐忑得像個想做壞事又怕挨罵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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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高登 Gordon Mathews

租屋決定面前,他是如此慌張、猶豫。但對於近日下的一盤人生賭注,卻從容不迫。

現年 65 歲的 Gordon 原本可在 8 月退休,並搬到妻子的家鄉、他口中的「另一個家」 — 日本,最後卻選擇留在香港。月初他在 Facebook 發文宣布已與中大續約,未來 3 年將繼續於人類學系任教。留下,除了要指導研究生完成論文外,更因為他深信教導批判思考的重要。

他寫道:「香港言論自由無疑正在收窄,但這樣更加顯現以盡責、負責任的方式教授學生來捍衛言論自由,是多麼重要……目前我會與妻子留下來,以自己微不足道的方式,竭盡所能讓香港依舊是香港。(……do what we can in our own tiny way to keep Hong Kong Hong Kong.)」 

這大概是他近年引起最多迴響的 FB 貼文。過百則留言感謝他選擇留下,甚至有人形容他作出了「一個勇敢且值得模仿的決定」。面對這些稱讚,Gordon 有點害羞與尷尬,他強調留港執教雖非魯莽之舉(foolhardy),但也遠稱不上勇敢。

 「這只是一場賭博。(Well, it’s a gam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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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rdon Mathews(麥高登)

真正的教育

Gordon 生於美國,曾於日本大學任教,1994 年獲聘於香港中文大學,與日籍妻子一同搬到香港,轉眼二十七載。他說得一口流利日語,也可讀懂日文,惟廣東話水平只到可跟的士司機閒聊 5 分鐘的程度,他舉例:「你鍾唔鍾意中國政府啊」、「仆街」等。

當年選擇落腳香港,薪酬待遇是誘因之一。Gordon 指香港大學教授薪水屬全球之最,「高得令人咋舌(obscene)」,甚至替記者待遇抱不平,「為什麼我的工資這麼高,你們(記者)這麼低?這真的很荒謬」。但讓他最終選擇香港為家的,不是金錢,是執教二十多年來所遇到的好同事、好學生。他很慶幸自己能夠見證幾代香港年輕人的成長。

近年,Gordon 負責「香港文化」、「全球化與文化」、「人類與文化」、「生命的意義」等科目,課題各有不同,但都離不開批判思考這核心。他強調,訓練學生批判思考一直是大專教育的本質,也是他過去一直在做的事,「提出議題的所有面向,讓學生根據不同論據自行決定其立場與意見」。

Gordon 遂以一道考題為例:從多角度思考香港近十年的示威事件,並提出個人見解。他解釋,所謂「多角度」指的是必須從香港及中國大陸的角度討論,兩者缺一不可,並輔以其他面向的觀點;同時,答案要有八成篇幅是事實證據,以呈現學生對議題的理解,最後再根據之前提出的論據抒發己見。「這就是我所認為的批判思考。」

惟批判思考不止於考試或學院,Gordon 更希望學生即使身處如火如荼的抗爭運動,也可保有這能力。 

2019 年 11 月中大二號橋之戰,Gordon 是當時留守校園的其中一名教授,被催淚彈燻得眼淚直流。他居住的教職員宿舍位於高處,與二號橋有一段距離,「當時的印象就是校園徹底被拋棄了,因為四周空無一人,只剩大自然。」他感嘆,那幾天是他多年來第一次在校園內看見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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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Peter Wong

憶起兩年前的種種,最難忘的不是火光與煙硝,而是中大被佔領時,與本地學生及內地生一同在教職員宿舍天台喝啤酒的時光。

Gordon 笑說:「那是我在這場運動中覺得最驕傲的一件事……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要討論,當然不會每個人都同意對方看法,但至少可以有一場文明的對話。這是極其重要的。」他相信,「批判教育就是,讓人們可像這樣來回對答、理性溝通」。

他常告訴學生,非暴力示威與公民抗爭才是大家的前進方向。「我支持抗爭運動,但我不同意任何形式的暴力,包括警察及示威者,那是太過分的一步……但還是可理解的(understandable)。」

2019 年 6 月前,Gordon 未有參與反送中遊行,因擔心擁有美國護照的自己或讓中共政治宣傳的論述得逞、大做文章——外國勢力入侵香港。但最後他還是選擇走上街頭。

「因為當時有報道指有學生被警察毆打、性侵犯,為了學生,我必須在場。或許我只是在現場看著,多少也可以防止這類事情發生,而學生也會表現得較為克制,減少暴力行為」

Gordon 去年亦曾在美國期刊《American Anthropologist》發表文章明言:「我並非以人類學家或香港市民的身分參與示威,而是作為一名老師(I protest neither as an anthropologist nor as a citizen, but as a teacher) 」。

來港 27 年,他說香港是家。「這幾年因為學生,我對此地的情感連結更深厚了。若說抗爭運動讓我覺得香港像家,有很大部分是因為我可以在示威中見到學生。」

2014 年雨傘運動與 2019 年反送中運動,患有糖尿病、需每天注射胰島素的 Gordon,毅然決定與年輕人並肩前行;如今前路茫茫,他還是選擇留下,與學生一同面對未知。

「我不想讓學生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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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高登 Gordon Mathews

真正的愛國

這些年,與香港建立更深牽絆的,又豈止 Gordon。

2008年,Gordon 與呂大樂、馬傑偉合著了《Hong Kong, China: Learning to Belong to a Nation》。書中指香港是全世界少數不認識愛國主義(patriotism)的地方,也沒有「愛國者(patriots)」願意為香港而死;九七年主權移交前後,最強調「香港人」身分的人,卻也是最急著移民的。直到 2019 年,他第一次聽到有學生說願意為香港犧牲性命,「當下是有點點詫異」。他認為,這或許反映出某種「視香港為家」的新情緒。

「中國大陸總是希望香港人學會愛他們的『國家』,現在香港人做到了,不過是『錯誤的國家』,是香港不是中國!( Mainland has always wanted hong kongers to learn to love their country, now hong kongers do, but it is the wrong country.  it’s Hong Kong but not China, which is very true)」 

對於中國政府近年千方百計企圖將國族身分強加在香港人身上,Gordon 認為非常可笑。他指出,世界上大部分地方都有國族身分的訓練,例如他自小就要背誦《效忠宣誓(Pledge of Allegiance)》,儘管已離開美國數十載,依舊倒背如流。「但這就代表我愛美國嗎?不!我討厭美國,綜觀她這幾年的所做作為,顯然是個邪惡的國家。」

Gordon 如今甚至喜歡香港多於美國,這裡有令他著迷的重慶大廈,以及他重視的人,妻子、學生、不同族群的朋友……還有,曾在港人身上獲得無數溫暖與感動。他至今記得七年前醫生得知他將參與雨傘運動時的反應,沒有責備,只是很高興地給他一個擁抱;還有陳健民、學生等視他為「香港人」而非外籍人士時,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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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雨傘運動期間,麥高登與日籍妻子 Yoko 於金鐘佔領區露宿

「我明顯地意識到自己希望對香港忠誠(loyal)…..我想這就是家的感覺,我在情緒上與她緊緊相扣。」在這座城市遇見的每個人、經歷過的每件大小事,終將匯集成難以割斷的連結。

所以這樣可算是香港的「愛國者」嗎? 

「我不喜歡『愛國者』這個詞,我其實不認為這世界應該存在愛國者。」直截了當。他解釋,愛國主義常被政府濫用,使人民「愛」掌權者,「愛國主義是富有的老人讓窮困的年輕人為他們赴死的手段」。

Gordon 重申:「我喜歡並重視香港,但我討厭愛國主義這說法,因為它很容易演變成狂熱主義(fanaticism)。」愛一個地方,不盲從,也需要時刻保持批判。

他總是把「香港是家」掛在嘴邊,卻又深信若能以世界為家,不存在國家,將世界視為一個整體而非群分,定會更加美好。

或許,一個家就算不盡完美,但因為存在某種情感依戀,讓人想要留下賭一把。

未知的賭博

「在我們的生命中,總在進行各種賭博。(whenever we’re in life, you always take a certain gamble.)」他淡然笑道。

例如這次留港執教。賭贏了,Gordon 或可以與妻子在香港安享晚年,繼續定時到重慶大廈吃咖喱,與五湖四海的朋友聚首一堂;輸了,最壞的後果可能是在獄中度過餘生。因為,國安法的紅線最終會延伸到何處,無人知曉,可以是新聞機構,也可以是學院。

Gordon 主動提及國安法實施至今, 最令他震驚的是印裔社工安德里(Jeffrey Andrews)竟因參與民主派初選被捕,「這是至今唯一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安德里走溫和民主派路線,盼以少數族裔身分發聲,建立更多元平等的香港。安德里宣布參選當天,Gordon 亦有為他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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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rdon(前排左四),安德里(前排左三)

「Jeffrey 是一個優秀、無私的人,在政治領域不算突出,但連像他這樣的人都會被拘捕,那麼任何人都有機會被捕。( He was a wonderful and altruistic figure obviously. So arrest somebody like him, they can arrest anybody. He is not particularly political)」看著安德里的遭遇,屢參與反送中遊行,甚至被文匯報點名為「中大洋師 捧暴縱暴」的 Gordon,也不敢肯定自己百分百安全,甚至曾想像某日清晨六點傳來警察的敲門聲。「雖然我始終相信這件事不可能發生,但之前我也不曾想過 Jeffrey 會被捕,沒有人可以預知未來。」

雖有所憂慮,卻沒有選擇退休回日本。他相信自己這二十幾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教育也是他能繼續為香港付出的方式。「我不認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錯的。任何一個盡心盡責的老師,都會這麼做。」說得理所當然,但遠在美國的家人卻終日為他提心吊膽。

眼見香港政治環境日漸惡化,Gordon 家人很擔心其安危,常告誡他:「你是想坐牢嗎?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你知道嗎!」而他總是冷靜地告訴對方,自己不可能入獄,因為他相信這 27 年所體會到的香港價值;倘若入獄最後真的成為他留港執教的後果,那也是可接受的(livable)。

「這絕不是為了民主,我不認為民主值得我這麼做——民主制度下選出特朗普當總統,我怎麼可能為了民主入獄?但自由、教授批判思考,是值得我為此入獄的。」他強調,自己無意要當殉道者(martyr),只是想盡一位老師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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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當天,巧遇油尖旺區區議員陳嘉朗在重慶大廈拜年派利是。Gordon 笑著收下陳嘉朗的新春祝福。

對於 Gordon 而言,香港相較於一些中東國家,仍算宜居(livable)。他引述一位曾在中東地區及香港坐牢的尋求庇護者學生,說:「香港監獄是五星級酒店!你可以選擇食物,也沒有人會打你!」他相信香港是個文明社會,至少現在還是。

當然,Gordon 也有為自己的去留設下「紅線」。他坦言,一旦不能再教導學生批判思考,或使用 Google、Facebook,看《蘋果日報》、《立場》及《紐約時報》,便會離開。「我有外國護照,可去美國或日本,要走其實相對容易。」但目前情況遠未差到那地步。

「我確實是個樂觀的人。」Gordon 笑道。

訪問過後,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獨自穿梭於重慶大廈,繼續尋找他的理想住所。他知道妻子答應的機率微乎其微,最終或是徒勞,但他還是想試一試。

賭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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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 / Peter Wong

文 / 鄭晴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