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台上呼喊希望的 RubberBand 也是台下擁抱絕境的香港人
演唱會開騷前三個星期,香港樂隊 RubberBand 的工作室「R Flat」很熱鬧。一場訪問結束,另一場訪問緊接,明明是七人公司,弄得人頭湧湧。兩組記者進進出出之際,阿偉坐在沙發邊抱著結他輕撥弦線,泥鯭在旁聚精匯神地聽著。這個音不準、那裡又好像彈錯了。你一言我一語,和弦修了又修。6 號回到 band 房,工作人員出去叫阿正「埋位」。戴著黑色口罩的他,坐上預先安排好的椅子。人齊,試咪。他們隨意聊起戲院重開、上映新片⋯⋯彷彿,Band 房的隔音板不只吸收樂器發出的聲音,還隔開了外面紛紛攘攘的世界——其實,訪問當日是「47 人案」上庭後不久,社會一片低氣壓。
是事實,還是幻覺?音樂的世界不被社會侵擾嗎?音樂人的情緒不受環境影響嗎?
「一定有。」主音繆浩昌(6 號)說,4 月將舉行的 RubberBand 紅館演唱會定名為「Ciao」,主題圍繞「散」與「聚」,「正正是說這個月發生的事,好多離散,好多人無得相聚」。同時,他亦目擊無數出於「流亡」的離散。居所未有著落,人已先赴異地。他感嘆以前覺得「流亡」很遙遠,但現在有下一代的朋友幾乎必有考慮過離開,「好灰,但都要抖擻精神。」
6 號與隊友希望將繼續行動的信念,用擅長做的音樂表現出來,故一直尋找機會再辦實體音樂會。來到今年 3 月,疫情稍為緩和,似乎終於有機會成事,但他不得不承認今時今日好難再打正旗號,叫樂迷「入嚟獲取正能量」。
「現在說不出這些口號。」
說不出口的糾結,到底是甚麼一回事?
RubberBand 將於 4 月舉行演唱會,主題關於散聚,定名為「Ciao」。 (攝:Fred Cheung)
是他,也是你和我
2021 年 1 月 1 日晚,2020 年度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上,RubberBand 獲得「叱咤樂壇我最喜愛組合」。三名成員到場領獎,先後發言。低音吉他手李兆偉(阿偉)向樂迷喊話,「記住信念,不要忘記初心,終有一日我們會成功」;鼓手黎萬宏(泥鯭)說「最多謝香港人」,更道「疫情之下尚有好多不公義的事情發生,香港人加油!」6 號提到媽媽離世的事,一度感觸哽咽,「儘管是好難過的時間,是漫長的,我們都會陪伴大家。」
鈸與鼓響起,RubberBand 帶來一曲《漫長》。
這次演唱肯定不是最完美的版本,網民卻大感鼓舞,紛紛留言力撐,大讚他們「為香港人發聲」。他們是為誰發聲嗎?還是這隊「香港人的樂隊」,成員本身也是香港人的一分子,不是為了你,而是「為我哋發聲」。台上,他們努力用音樂、言語發聲,嘗試為觀眾帶來希望;台下,三子(甚或全員)其實都各有掙扎,如同像你共我。
「你要認知人生一定有正有負。」6 號以媽媽去年離世為例,一度陷入低潮,「好需要朋友給予空間讓我『放負』,或者自己㔷埋 」。現在提起,還是眼泛淚光。
提到家人,不得不說阿偉。
2016 年,RubberBand 在麥花臣場館舉行《呢度》音樂會,他在結婚紀念日當晚抱著女兒上台,向太太獻唱以女兒名字命名的歌曲《G.I.》 。近年,阿偉不時受訪分享家庭生活,提及女兒每每流露溫馨甜蜜。然而,訪問當日他卻收起甜笑,說剛剛小一入學的女兒,竟已經歷多次朋友移民的離別,他從旁觀察也不禁直呼「好慨嘆」,「要離開的人絕大部分都好喜歡這個地方(香港)」。阿偉聲線帶著微顫,緩緩吐出一個一個字,「好喜歡一個地方。理論上,你會留在那裡生活,但逼住要離開,我覺得好唏噓」。
眼見身邊人為下一代離開香港,同樣擁有家室的阿偉不迴避去與留的問題,「我不會說不會走,也不是說我要走。但,那是一個選項」。孩子漸大,開始明白身處的地方「有問題」,所以朋友逐一離去。他坦言去留考慮一直在心中,但更擔心有朝一日離開不是選擇,而是迫於無奈的結果。
阿偉說剛剛小一入學的女兒竟已經歷多次朋友移民的離別,不禁直呼「好慨嘆」。 (攝:Fred Cheung)
「以前相安無事的時候,我反而好想去第二個地方住,但這十年八年,我想在這裡見證轉變。」尚未結婚的隊友泥鯭態度明確而肯定,一如他在社會運動中的表現。
2019 年「反送中」期間,泥鯭多次呼籲公眾遊行,更於職工盟以「撤回解僱決定,停止白色恐怖」為題的航空界集會站台。同年,網民發現 RubberBand 的作品在大陸音樂平台「QQ音樂」和「網易雲音樂」下架。泥鯭曾向《蘋果日報》時表示,「深圳河以北嘅嘢,邊可以用常理去估。佢哋少咗一個選擇啫,我冇乜特別感覺,亦冇影響,我哋一直好少喺大陸活動。」
一年多過去,世界變化幾回。
泥鯭形容,香港始終是土生土長的家,即使可能承受風險,仍然願意留下來目擊變遷,「可以做最近距離的觀眾,你就有被波『省中』的機會。這是我們上一代都沒有經歷過的」。對他來說,社會氣氛可以是推倒人的力量,同時也可以是推動力,近年經歷令他「更加確認要坦白面對自己,睜開對眼」。
「你更加需要做好自己的崗位。」泥鯭認為,人生不如意事常有,情緒泛濫的時候當然會想到負極,但沉澱過後又可能提煉成力量。瀏覽網絡平台,他亦不迴避「放負」言論,甚至視之為靈感來源,消化大家的情緒,轉化成音樂,「我也在大家當中吸收能量。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會給出共鳴」。
泥鯭暫時無意離開,甚至有心理準備「做最近距離的觀眾,就有被波『省中』的機會」。 (攝:Fred Cheung)
改變不了世界就調整心態
消化轉化,說來簡單,實踐卻一點也不容易,尤其需要時間。
自 2018 年《Hours》專輯推出及其演唱會落幕之後,RubberBand 在 2019 年 4 月再有新歌《孤島人》派台。由第一支派台歌到 2020 年 12 月結集成新唱片《i》,製作橫跨一年多的時間,正正是抗爭、抗疫、香港風雨飄搖的日子。他們雖然在 2020 年繼續有歌曲面世,但作品早已完成。6 號透露,團隊去年只做了一首新歌——應戶外影像藝術節「ifva Everywhere 影像嘉年華」邀請而寫的《Run Run》。「老實說,我個人沒那麼澎湃、沒那麼快消化到所有事情,所以產量比較少。」
需要消化轉化的,不但是香港人的情緒,也是樂隊音樂的風格和定位。
出道十年多,RubberBand 總是貼上「熱血」、「勵志」、「正能量」等標籤。6 號去年年尾在《明報》訪問中提到,由 2009 年《發現號》到 2018 年的《逆流之歌》,十年間寫過無數「勵志歌」,但來到今天不免自我質疑——如此時勢如何勵志?他續指「正能量」等標籤「廉價」,「現在沒那麼相信打氣就幫到人」,更直言「未必再寫這種歌」。他們正為「Ciao」演唱會創作主題曲,嘗試尋找新方向,「我不敢那麼偉大,說是『回應時代』,但可能是比較貼身地回應我們幾個(的經歷)。未必好熱血,但保持聆聽,睜開眼看,勇於面對,保持動力,不要停下來。」
隊友泥鯭深表同意,音樂不是仙丹。觀眾聽完演唱會步出場館之後,還是要面對現實,繼續上班,或者失業,疫情也不會突然好轉,「唔好自己呃自己」。有些事無可避免,未來亦無人能夠保證。與其動不動就大喜大怒,告訴大家「嚟啦!一定有希望㗎!」,「不如灑脫一點」,「你想自己活得長,一定要有方法令自己繼續活下去,一定要撇脫點、從容點」。
6 號和泥鯭認為,未來難有保證,唯有「從容撇脫」地面對。 (攝:Fred Cheung)
泥鯭一邊說,6 號在旁一邊吹口哨,似要為從容撇脫營造背景音效。同樣穿著牛仔褸、杏色長褲的他們,先後對望,展現笑容,流露默契。同時,旁邊兩位已為人父的隊友,盤手胸前,靜靜聆聽,未有補充。
夾 Band 如香港社會縮影
也許,答案不只「是」或「非」那樣簡單。
音樂人聚合成團,定必基於相近信念,所謂「Friend 過打 Band」;但夾 band 也少不了磨合,磨而不合則變成磨擦,磨擦日久即變成裂痕。
2005 年成軍的 RubberBand 本是五人樂隊,2010 年鍵琴手鍾家俊(藝琛)退出作獨立發展。四人陣容維持至今,但不時流出「意見不合」的傳聞。近年,吉他手馮庭正(阿正)較少與隊友同場亮相,惹來坊間揣測「不和」。今次「Ciao」演唱會以「散聚」為主題,宣傳文案一出,有網民在連登討論區發帖猜測演出是「告別騷」,直指阿正要移民離隊。訪問間談起去留,6 號和泥鯭表明暫無去意,阿偉顯得掙扎,而阿正對所有答問都保持緘默。
一小時訪問,阿正全程保持緘默。 (攝:Fred Cheung)
6 號主動提到阿正的功勞——當大家圍繞「散」和「聚」構思演唱會時,「阿正好好,提出一個意大利文「Ciao」,好似好瀟灑說聲再見,但原來同時可以有『Hello』的意味。」聽到名字被提起,阿正眼尾瞟了下 6 號,繼續盤手、不作聲。6 號續說,過去一年,疫情冰封整個演藝界。隊友各自有不同工作範疇,工作停頓期間各自「在另一些崗位上多找機會」,「可能變相,相聚時間少了」。隨著演唱會日期落實,他們再次合體,「重新撻著」。
「我覺得不用轉彎抹角,好坦白。當有拗撬就想『唔夾喇』就算,但還可以在一起。每個人雖然一定有不同,但每個人都找到各自的歸屬感。」泥鯭接力說,每個成員滿足感來源不一,可能觀眾的尖叫,可能是聽眾的欣賞,但總有一些原因令大家重聚在一起,「這也是這個地方(香港)的縮影」。6 號也認同隊友各有性格,有時和阿偉想將音樂做得暗黑一點,但阿正和泥鯭又不想太灰暗,「當四個人聚在一起就是 RubberBand。大家的調子就在那裡,有些信念不用說出口」。
「Bass 有聲入咗去,鼓又畀咗、結他又彈咗啲嘢落去。」6 號說。
「眾志成城。」泥鯭補上。
「係喇,係嗰個狀態。」
各就各位,盡力奏出旋律節拍,這種「眾志成城」的狀態至今仍然打動彼此。在 6 號心中,Band 房如道場。音樂人在 band 就像武人回到道場,只管專注於手上的樂器和崗位,做好自己,「我想這就是音樂的力量」。
6 號認為,Band 房如道場。音樂人在 band 只管專注於手上的樂器和崗位,各就各位,做好自己。 (攝:Fred Cheung)
被時代選中的我們
音樂的力量維繫著唱作的人,同時感染聆聽的人。
2019 年反修例運動期間,街頭偶爾會響起《發現號》,激勵士氣;又有無數網民在 RubberBand 的音樂 MV 下留言,稱聽他們的歌會感到鼓舞。就像《漫長》一曲,網民大讚樂隊「最代表到香港人」,是「屬於香港人嘅band」;歌曲幫助他們「釋放傷痛」、「每次灰心失望時都會聽一聽」⋯⋯ 低氣壓的城市裡,好些人敢怒不敢言的心聲,似乎寄託於 RubberBand 的音樂,稍稍得到釋放。情況恍如歌詞 —— 時代流轉這刻在這地,是否選中我?
「我覺得是這個年代。活在這個年代,經歷這個年代的事,所有人都是『被時代選中』。大家都是一份子,只是剛好我們用文字表達出來,大家有所感觸。」泥鯭認為,人有這般信念才會寫得出這樣的歌。雖然絕望,雖然掙扎,但他們仍然試著告訴自己:「OK 的,繼續,應該會好的」。作品感動聽眾之前,必先「同自己打氣」。音樂人可以透過創作發洩情緒,代大家「出啖氣」,聽眾覺得從中獲得能量令自己向前則是額外收穫。
這是 RubberBand 相信音樂力量所在,但他們強調音樂人並沒有比其他人更高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沒有高低之別,正如他們在《每道微小》所唱:
「獨個也許微細 守駐在每崗位
迎著劣勢 萬個很微細 全力發揮」
各就各位,眾志成城。問,是甚麼令他們、甚至我們變得共同?6 號說:
「我們聚在一起,不是要做甚麼翻天覆地的事,而是基於大家都真誠地喜歡這個地方、不要再讓它失色的一個信念。一個印刷工人、掃地工人、修路工人,用心做是價值,我們只是剛好玩音樂、會寫歌詞、會唱歌的人。」
台上呼喊希望的 RubberBand 也是台下擁抱絕境的香港人。 (攝:Fred Cheung)
記者:阿果 黎家怡
撰文:黎家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