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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槍彈攻票站 踢拖街坊協辦公投 加泰人的未完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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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 年以來,每年西班牙西北部自治區加泰隆尼亞均有示威, 人數以百萬計。扶老攜幼,彩旗飄揚,人頭湧湧的畫面擠滿巴塞隆拿廣闊的市中心大道;加泰人把這個堅持多年的運動稱作「微笑革命」 ── 保持和平,保持微笑,讓世界看見加泰的團結與決心,是運動的主軸。

今日的加泰,微笑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街頭對峙,徹夜衝突與火光熊熊。10 月 14 日,西班牙最高法院就 2017 年的加泰獨立公投,判處 9 名加泰前政府官員及公民社會領袖 9-13 年的刑期,引發加泰民眾不滿,示威浪潮再起。

「這項判刑是令杯子終於滿溢的一滴水。」加泰示威者 Gerard 形容。

判刑頒佈後的第三日晚上,本身任職獸醫的 Gerard 在市中心格拉西亞大道(Passeig de Gracia)附近的示威人群當中。當時他沒有防具在身,示威者還未發難,警察已先發制人;Gerard還沒反應過來,一枚海棉彈就在百米外直射左胸。

他只是數百名在警暴下受傷的示威者之一;加泰示威再起至今,已有至少四人因被橡膠子彈擊中而失去眼睛。

從百萬人和平遊行演化成佔路、佔機場等「激進」抗命行動,加泰示威者的關注與訴求,也出現變化。「不支持獨立的人也上街,因為他們看到了他們不能認可的不公義。」Gerard說:「我們是為民主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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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治受打壓 地區民生事務均無法自決

獨立聲勢成為主流,不過十年間的事。目前在民調中,支持與反對獨立的加泰民眾不分上下;但在僅僅十多年前,支持獨立者在加泰只是不足 20% 的少數。十年間,支持獨立的民眾大增,是甚麼讓他們感到非脫離西班牙不可?

「我支持加泰獨立,但我不是民族主義者。」今年 30 歲的 Gerard,剛好卡在兩個世代中間。

示威中,不論是數以十萬人計的大型遊行、徒步兩小時佔領機場這樣的「激進」行動,還是每晚發生在街頭的警民對峙,參與者的年齡分佈都十分平均,中、老年人甚至比年輕世代更多。

對於佛朗哥政權打壓記憶尚存的一代,捍衞加泰自主是關乎尊嚴的事,來自馬德里的警暴與對權利的打壓,也喚起了在獨裁下噤聲求存的記憶;但對於生長在自由社會的一代,國界與國族身份已不重要。記者與示威現場的加泰年輕人傾談,不少都並不支持獨立(或對此沒有特別取向),但對馬德里政府的態度十分不滿。

外界習慣以文化、身份與經濟因素,理解加泰獨立運動,但這幾項因素已非示威者最關注的問題。在馬德里政府越趨強硬之下,加泰雖名為「自治區」,但自治權相當脆弱,隨時被凌駕。

2006 年,加泰議會、西班牙國會先後通過新版「自治法」(Statue of Autonomy),再獲加泰民眾公投通過;然而,其時在野的西班牙右翼人民黨入稟挑戰,憲法法院於 2010 年否決當中部份條文,包括承認加泰為「民族」,以及地區稅收、司法、語言等多項權力。

爭取自治權利受阻,原本僅為少數聲音的獨立運動,自此在加泰一路壯大。2012 年以來,人口約七百萬的加泰隆尼亞,幾乎每年都有數以百萬人的遊行,爭取舉行獨立公投。

隨著馬德里右派政府上台,加泰不僅無法「擴大」自治,其既有權力更一路被收緊:包括向憲法法院入稟,推翻加泰地方議會的議決。不僅是與獨立相關的議案,甚至是扶助貧困家庭用電、碳排放稅等地區事務,也一一被否決。

「自治」的虛妄,在近日示威裡更被人們切身感受。加泰地區早於 2014 年已立法禁止當地警方使用橡膠子彈,但西班牙國民警察多次在示威現場使用,十月今已有至少  4 人因中彈而失去眼睛。警方武力不受制約,一週內有 65 名記者在採訪期間受傷,當中兩人為頸部、臉部中彈。

「橡膠子彈禁令是經加泰民選議會投票通過的,但西班牙警察根本睬你都傻。」Gerard 不忿,加泰「自治區」究竟有幾大自治權,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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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指「極端組織」的踢拖街坊群

Gerard 坦言,自己成為加泰獨立支持者,也只是近年的事。

本來,他對自己的加泰人身份感受不深,對西班牙亦毫無怨恨,甚至想著要改變它。Gerard 曾經加入過 2010 年主打反緊縮而崛起的西班牙左翼政黨 Podemos,希望成為推動西班牙政治向進步價值靠攏的一份子。

但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令他深感無力:在政府對媒體箝制之下,Podemos 遭到舖天蓋地的輿論攻擊。主流右翼政黨主打加泰統獨、收復失地,極右黨派亦迅速崛起,進步左翼的聲勢漸漸被蓋過。

對於這個僅因獨裁者身故、非透過抗爭而民主化的中央政府,不少加泰人都有很大戒心。在他們看來,西班牙民主化一直未有完成,獨裁政權的勢力至今仍在政府內部、政黨與皇室中潛伏,近年甚至有激化的趨勢。即使社會黨取代人民黨主政後,馬德里針對加泰的態度並無緩和,亦令加泰人覺得西班牙政治「冇得救」。

而令 Gerard 徹底死心的,是 2017 年 10 月 1 日,加泰自治政府不顧馬德里反對而舉行的獨立公投。

公投當日,西班牙國民警察大舉進攻票站。武裝防暴警員以警棍甚至橡膠子彈攻向投票站,毆打高舉雙手、手無寸鐵民眾的畫面,對不少加泰人而言都是難以磨滅的記憶。

Gerard 當日也在當地一間學校,與朋友及家人一同守衞票站。

「民眾被毆、被踢、即使是老人也不放過 一一 被打落地上,純粹因為他們想要投票,當中還有你的家人、朋友、鄰居…… 為了不讓他們想要的還擊畫面出現,我們無法阻止,那一刻,真的很難忍受。」

在票站受攻擊、統派杯葛下,當日仍有逾 226 萬加泰民眾參與投票,高達九成支持加泰獨立;但西班牙憲法法院頒令指公投違憲,而公投程序公正性成疑,加上投票率僅得 43%,公投的代表性在國際間亦備受質疑。

但對有份投下一票的加泰民眾而言,這些質疑並不是馬德里無視加泰的理由。「230 萬人投了票對現狀表達不滿,700 萬人裡,有 230 萬人表態,很明顯,這狀況需要談一談吧?」Gerard 不忿:「他們的回應是,再派更多的警察,打壓得再狠一些。」

然而,公投雖然令加泰民眾遭受警暴,但同時也顯示出加泰民間的極強組織力。

公投前夕,西班牙警方在加泰各處查抄印刷廠,想要搜出公投的票箱及選票以阻止公投進行,但卻無功而還。加泰全區結成了一個嚴密的組織網絡,透過社群連繫,利用加密通訊軟件協調,藏箱的是鄰家師奶,運送的是灰髮老人,成功瞞天過海,令西班牙警方撲了個空。

投票前兩、三日起,加泰全區各地民眾紛紛守在自己社區附近、或自己正在就讀的學校,因為這些學校將被用作公投票站,唯有徹夜嚴守,才能防止警察闖入封鎖學校,令公投無法進行。如今走上街頭的示威者中,不少當時都有份攜同睡袋在校舍內打地舖、或為留守者送水送食物。

「跟政客無甚關係… 我覺得那次公投是屬於加泰人民的。」談起兩年前的 10 月 1 日,比起警察暴力,Gerard 講起這些民間協力時,更加興奮。

之後,這些民間網絡保留了下來,彼此間互通消息,改組成「保衛共和國委員會」(Committees for the Defense of the Republic, CDR),持續地進行不合作運動。十月以來的示威浪潮中,加泰各地的直接行動,不少均是由這些民間小組發起。

在新聞中,CDR 是西班牙警方口中密謀放炸彈的「極端組織」;但加泰人都知道,各區的 CDR 其實就是一群踢拖街坊組成的互助小組。「我們每週都會在社區內開會,一齊諗可以點做。」Gerard 說:「普通人的參與,才是運動的成功之處,而不是政黨甚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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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民主的國家,叫西班牙還是加泰隆尼亞都沒所謂」

公投過後,西班牙政府動用憲法第 155 條接管加泰自治區,並以「叛國」、「叛亂」等罪名起訴多人。被判刑的 13 人當中,除了時任加泰政府官員,還包括兩名曾號召民眾集會的公民社會組織領袖。國際特赦組織曾批評逮捕該兩人是對言論自由及和平集會權利的限制,叛國控罪亦「毫無根據」,要求釋放兩人及撤控。

公投期間的警暴、馬德里對加泰政治的箝制,令雙方關係進一步惡化。而針對公投領袖的判刑,更令公投過後因群龍無首而沉寂的運動再次拚發。

在一個歐洲國家搞「民主運動」,驟聽起來匪夷所思,但馬德里對加泰自由的箝制,確實超乎一般對「民主國家」的想像 —— 媒體、網絡審查,甚至針對社運組織的打壓日益頻繁。

加泰公共媒體一度被禁止在報導中使用「流亡」、「政治犯」等字眼形容被捕及身處歐洲其他國家的加泰政府官員;號召民眾進行非暴力抗爭行動的組織網站「民主海嘯」,其網站及 twitter 在西班牙境內被禁;有 CDR 成員被捕,控以「恐怖主義」未審先拘留。

事態已遠遠不止獨立與否 ── 加泰人不但未能爭取到更多權利,連自由都漸漸不保,還如何保持微笑?

一方不斷加強打壓力度,一方則遇強越強拒不屈服 ── 加泰問題已經成為西班牙一大政治難題。雖然加泰支持獨立的民眾只佔四成多,但支持舉辦獨立公投的民眾卻近七成。

「經歷這麼多打壓與不公,加泰和西班牙的關係已經破裂了…… 他們老說獨派不是多數,那就舉辦一次正式公投來解決問題吧。如果民眾真的說不,馬德里可以拿著公投結果叫獨派收聲,獨派也會接受結果。」

然而馬德里政府一直拒絕與加泰談判,選擇以武力回應。

「如果他們的目的是要我們返歸、因驚怕而不再示威,他們根本不明白我們為何會站上街頭。」Gerard 的胸前,仍有海棉彈的傷痕。

「對我們開槍改變不了我們的想法,也噤不了我們聲。我們抗爭的目標是民主,爭取的僅僅是一次投票……一個真正民主的國家,叫西班牙還是加泰隆尼亞都沒所謂。」

文、攝/何桂藍

原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