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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亂世中暫別香港和家庭 莊梅岩:需要好好寫作,但我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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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梅岩覺得,大人如何面對創傷或打壓,小朋友都在看著。

約編劇莊梅岩在她家訪問,抵達何文田一棟住宅樓下,剛好遇上開車回來的她,她調低車窗喊道:「是不是做訪問呀?」匆匆打過招呼,待她泊好車,徐徐在對面馬路走過來,原來她早上已在大埔做完一個訪問,隨即開車趕回來。

她的住所逾千呎,從門口到大廳的長廊,掛滿與親友、丈夫及一對子女的合照, 2 歲多的女兒原本坐在大廳梳化上吃餅乾,見媽媽出入書房,她亦跟著走進書房。書房的物品有些多,不止枱上放滿書本及文件,枱底、梳化及書櫃的周遭,都放有不少書籍、場刊及雜物。

訪問正準備開始,小女孩拿了幾張白紙,在書房的茶几上開始畫畫,畫了幾個圖案,嚷著想媽媽看一看,幸運的是工人剛買完尿片回來,莊梅岩將女兒「引誘」到大廳看卡通,訪問才順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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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下年入幼稚園,莊梅岩想陪伴在旁,決定今年赴美參加國際寫作計劃。

剛踏入 45 歲的莊梅岩是香港著名編劇,寫劇本逾 20 年,從「文青」寫到為人母親。她在首部作品《留守太平間》寫下標誌性對白,「隨心所欲的是夢想,滿途荊棘的才是理想。」時至今日,資深如莊梅岩,仍難隨心所欲寫好劇本,尤其活在繁忙多事的香港,要兼顧創作及家庭,還是要經歷滿途荊棘。

9 月 17 日,莊梅岩在社交平台上發文,交代將赴美參加愛荷華市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去進修、沉澱、寫下一部作品。出發前一日,她接受《立場》訪問時提到,對這趟交流充滿期待:「在香港,很難整個星期只是寫作,甚麼都不理;但今次去到愛荷華,我會有這空間,去吸收、可以坐低好好寫作,我其實是需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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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梅岩說,去到愛荷華,會有這空間好好寫作。

粉身碎骨的香港

莊梅岩坐在書枱旁,講起她另一部同樣奪得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談論六四的劇作《 5 月 35 日》,故事講述一對夫婦唯一的兒子哲哲在六四中「非自然死亡」,數十年過去,他們一直守口如甁,直到老太太自感不久於人世,他們想到廣場上公開拜祭兒子。

「不要讓 64 成為禁詞」,這是今年 6 月 4 日,有人在維園附近的牆上噴上的一句話。但今年 6 月初,莊梅岩仍然覺得《 5 月 35 日》在香港「有得做」;是到了 6 月底,《蘋果日報》結業,她才開始覺得「嘩,好似真的做不到」;到後來,包括支聯會在內的很多組織接連解散,連六四紀念館都被查封,這套劇不可能再在香港上演,似乎已成定數。

諷刺地,《 5 月 35 日》於 2019 年首演的場地,是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即歌手何韻詩原定 9 月開騷但最終被「或危及公共安全」而中止租用的演出場地。兩個演出,僅相隔約 2 年。莊梅岩早前受訪也形容事件「對創作是嚴重倒退」。

在她眼中,香港不止變了,還是一個已經粉身碎骨的人。在這個時間點赴美交流 2 個月,怕不怕回來時香港又再「粉碎」多些?莊梅岩有些無奈說:「我覺得不至於⋯⋯不過 never say never ,現在的形勢真的好難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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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劇《五月三十五日》劇照(圖片來源:六四舞台 Facebook)

生活太多事要處理

撇開社會環境急速變化,日常生活要處理的事亦多如細沙。

莊梅岩在何文田的家,大廳放著一個儲物架,跟樓底近乎一樣高,至少有十層,每層有三個膠櫃桶,放著林林總總的生活用品,有孩子的衣服、尿片、她的鼻敏感藥⋯⋯屋裡還有一隻柴犬、及爬蟲類寵物,不難聯想,她的生活有幾多事情要兼顧。

「靈感有時像小鳥,一嘢飛埋來。」莊梅岩說當這些靈感襲來,如果不即時讓它湧出來,事後要執,就慢很多。但是現實生活,不可能隨心所欲、「想點就點」,小朋友的需要很多時都來得比記低靈感更急迫,她續解釋:「譬如報學校,你可不可以『不行、不行,我要先寫完這場』,很難的。」

小孩報學校只是一例,莊梅岩父親就住在對面街的,或會打來說手機有問題,想她幫手處理;又或者某個劇團打來,找她寫一個故事大綱⋯⋯「忙著應對、無暇沉澱」是很多香港人,亦是莊梅岩的生活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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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及兒子喜歡養爬蟲類寵物。

需要沉澱的空間

「你整天忙著去(處理),你都沒時間沉澱,即是無論你對自己人生裡面發生 personal 的事、或者社會經歷的變遷,其實我們的情緒未反映。生活不應該這樣,創作人更加不可以。」

沉澱於創作人之所以重要,因為靈感除了像小鳥,有時亦似植物,要淋水、曬太陽,給予時間,它才會慢慢生長。莊梅岩說,如果有機會讓她獨自一個坐著,望著一點發呆,已經會覺得好開心,「因為唯有那個定神,從那裡開始,在你們看不見的地方,腦裡面就會有東西開始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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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梅岩說,靈感有時似植物,需要滋養。

要掙脫「無暇沉澱」的狀態,疫情前可能會選擇去旅行,不過莊梅岩強調,真正的旅行、休息、沉澱,都是要在一個人的時候。今次赴美 2 個月,正是一個好機會。

其實早在 3 年前,莊梅岩已收到美國愛荷華市大學的邀請,只是過去 3 年都未能成行:第一年因為媽媽剛出院、病情未穩定,不放心所以無出發;第二年懷上小女兒,撞正預產期;去年又逢疫症爆發。

她笑言:「我曾經心想,這件事很邪,為何會一推再推。」今年美國的疫情都不算穩定,大學亦容許她再延一年,不過 2 歲多的女兒下年就要入讀幼稚園,她想到時可以陪伴在旁,於是決定今年起行。

「其實我好鍾意寫作,只是無時間寫作。」在愛荷華大學的 2 個月,她終於可以「隨心所欲」,放下平日生活要照顧的人及事,在一個較遠的地方回望香港,回顧過去兩年發生的事,仔細讀一些以往來不及細看、儲在 inbox 的文章,終於多些時間看書、看劇本,認識其他地方的作家、了解他們的作品,以至嘗試寫一部喜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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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梅岩透露,以前離開香港,壓力會很大。

不想別人誤會「又走一個」

莊梅岩出發前兩周,在社交平台發文,簡單交代會短暫離港、赴美進修,文中寫道:「最近說起離開都很敏感,然而我會回來啊⋯⋯」強調會回來,因為她眼中「回來」是件重要的事。莊梅岩坦言,未來會否移民,確實無人知;但到目前為止,她最想做的,仍然是繼續用廣東話寫一些給香港人看的故事。

翻看莊梅岩的社交平台專頁,她在今年初寫道:「現在做舞台劇的心態是:每次合作都當是最後一次,天涯海角,誰去誰留誰知道?」事隔數個月,她身邊都有不少人已離開香港。

「今次的移民,你會覺得跟以前的年代很不同。」有些朋友離開,會辦 farewell party ,跟大家好好道別;但更多的是悄悄地走,大家事後才驚覺「咦,佢走咗喇?」莊梅岩想像這些朋友可能覺得能離開是 privilege 、不想多講,有些可能怕太高調會走不到,她猜想這班靜悄悄「擺低家園」的人,心情會很複雜,或多或少有內疚。

然而留下來的人,面對其他人離開,會有很多想法,甚至誘發出不同情緒,莊梅岩說不想令大家誤以為「又走一個」,才在社交平台上講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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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梅岩身邊亦有不少朋友已離開香港。

不要讓恐懼阻礙你

即將赴美的消息公布後,有些朋友擔心她無法出境。但莊梅岩自言不是甚麼重要的人,認為自己「人畜無害」,無理由出不到境,她隨即說:「盡量不要在那些壞事未出現時,就預設它會壞。」深知這種想法,有人覺得天真,但是面對估計不到的事,她寧願不多想:「如果真的有事發生、或者有障礙時,我自然會知,你們都自然會知。」

這種心態,是幾經年月學習得來。她透露,以前離開香港,壓力會很大,最怕是家人若有急事,自己不在香港,幫不上忙,看似冷靜的她,會思前想後,想像如果發生甚麼事、誰能來善後、誰能來幫忙;但近年,她反而覺得不用將自己看得太重要。

「 Touch wood 講句,如果我死了、或者我有甚麼事,(其他人)自然會行到他的路,不需要太擔心:『我死了怎麼辦、我對仔女好細,我父母又⋯⋯』不會的,他們身邊都有很多好人,我亦有很多其他很好的家人,他們總會 in a good sha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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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次赴美 2 個月,其實是莊梅岩首次離開小女兒一段較長的時間,她笑言「好似好無良心」,但比起牽掛,心裡是期待出發居多。

她提到,從事編劇以來,父母都給予她很大自由度,著她不用擔心屋企,鼓勵她出去闖;婚後、有了小朋友,丈夫總是勸她,不要被屋企困住,趁有能力,就去做想做的事;連今年 12 歲的兒子,都曾經勸她疫症後行開下、放下假。家人的理解及支持,令這趟「隨心所欲」顯得更為珍貴。

一對子女,有彼此作伴,有其他家人看顧,離開亦只是 2 個月,她不擔心,「我反而覺得,不要讓一些恐懼阻礙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她續提到在今日香港,當大家眼見其他人「出事」,很容易就會開始擔心下一個會否到自己。雖然是人之常情,但她認為不要讓這種恐懼停留太久,「一秒過了就算。」要發生的總會發生,若然不會發生,花時間去想,反而會消磨自己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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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送的生日畫,祝媽媽每次寫作都有靈感。

孩子的眼晴在注視

莊梅岩曾在港台節目中講過「責任使人平庸」,後來在另一訪問,她再補上「責任亦鍛煉到我,令我理解人生更多。」然而今日,「責任」賦予了她一道新的力量 — 面對艱難世道,她不想太意志消沉,其實跟一對仔女有密切關係:「我經常都覺得,現在我們怎樣面對創傷、或者打壓,其實小朋友都在看著你。」

莊梅岩回憶,父母的人生都不是很順遂。她 2 歲那年,舉家從福建來到香港,物資匱乏,晚飯後去商場嘆冷氣,最大娛樂是聽爸爸講故事,那些日子過得不易。

「但他們(父母)面對逆境時,那種狀態、堅毅,我有見證過。」每個時代的逆境不同,但如何應對,又是一脈相承。莊梅岩坦承,自己當然有情緒起伏,但是總是不想自己太意志消沉,因為她知道,孩子們的眼睛,正從遠處注視著她如何應對不同的問題。

「我很希望他(仔女)將來、在他的時代、或者在他人生裡面,遇到問題時,會記得媽媽都會努力,所以我都可以努力。」延伸到今次赴美交流,莊梅岩相信孩子雖然年幼,但是他們會知道她是在乎自己寫作、想進步、想寫更好的作品,會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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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次是莊梅岩首次離開女兒較長時間。

若然情況再壞

寫好作品之後,放到舞台上演出,以往是理所當然的事。連莊梅岩的老師都經常說,作品一日未在舞台上演出,編劇的工序、或學習都是未完成。每個寫劇本的人,都期待 on show 。

但當創作自由急速倒退,莊梅岩亦已有心理準備,假如情況再壞下去,她就閉門創作,不發表作品,不在舞台上演出:「現在的環境,如果你堅持去完成那個學習、或者要完成那藝術作品(意指演出),你就要考慮你會不會惹上麻煩,我就寧願去想怎樣在我枱面完成,這是在不好的時代,一個創作人對自己最大的保證。」

閉門創作的意義,不再在於跟人分享觀察或看法,而是「最忠於自己、最真實地去記錄所思所想及情緒」,就像那些她在社交平台發布的短篇劇本,如短劇《Xber》:以 2019 年社會運動為背景,講述一對夫婦在「家長車」上就去留問題發生爭執,分享亦只是其次,最重要的作用是:「我自己要 get it out ,我很需要寫下來。」

後記:如何應對一場惡夢

莊梅岩在受訪翌日出發,順利抵達美國愛荷華市大學,事實彷彿引證了她的說話,事前擔心一些無法估計的事,只是白白擔心、白白消磨意志。

幾日來,莊梅岩都有在社交平台上更新近況,其中提到她到埗第一晚就發惡夢:夢中她跟一班人在房子裡排戲,突然有壞人來了,大家口講沒事,但到機關槍響起,他們各自開始逃跑、到處躲藏。

夢裡的她很驚慌,而想起這個夢,她也開始不安,暗忖自己是否有未處理的壓力和恐懼,然後才想起睡前原來在 Netflix 看了三集《魷魚遊戲》,可怕的劇情及可怕的香港連結起來,變成了睡床上一場惡夢。

惡夢襲來,她是如何應對呢?莊梅岩在文末寫道:「我接著要找個笑片出來看,為什麼要放大恐懼、經歷現實常見的苦痛?」

聽莊梅岩說話、看她的文字,有些似她在飛機上讀那本關於寫作的書《角色人物的解剖》:「許多提點大概一早知道,但是日子久了,有時我們會忘記最基本的,也會懶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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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梅岩說,自己需要將所思所想如實地寫出來。

採訪|江麗盈 鄧可盈
撰文|江麗盈
攝影|Matthew Mak Fred Cheung
剪接|Fred Ch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