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比起奧運舞台 更享受在香港街頭穿梭 香港滑板一哥:只想踩得爽
四年一度的奧運,是運動員追求最高榮譽的舞台。每人都盼望以多年的血汗、淚水,換取站在頒獎台上,接過獎牌的一刻。曾以為這是運動員的「同一個夢想」,直到認識陸俊彥。
身為香港滑板一哥,也是唯一一位獲資助的滑板精英運動員,陸俊彥(俊仔)也說,自己常常被人問「你唔想去奧運咩?奧運係咪好緊要?」他的答案,也許很多人都不相信。他說,奧運絕不是他的最終舞台。
但如果從「街頭」、「板仔」的思維去想,這個答案,其實也不見得怎樣意外,「可能我嘅目標係跳 30 級樓梯,一路繼續挑戰我自己,多過話一定要去奧運比賽。大家享受(踩板),將自己最好嘅表現,畀全世界睇就得,贏到呢個牌只係一個 bonus。」
今年已經 34 歲的俊仔,說自己堅持繼續踩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滑板在 20 年來,一直令他樂在其中,「我純粹每一次都想自己叻啲,純粹我自己爽。」
對於俊仔,滑板最大的樂趣在於不斷有挑戰的空間,每次也可以發揮創意玩新花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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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 13 歲踩到 34 歲
每屆奧運,新增的項目總會成為焦點。就像今屆東京奧運的滑板。最終日本選手西矢椛僅以 13 歲之齡,贏得首面奧運女子街式滑板金牌。但對觀眾來說,更難忘的是一眾選手的笑容。那個獨樂樂又眾樂樂,成敗不拘的氛圍,在整個奧運中也是別樹一幟。
也是在 13 歲,俊仔第一次接觸滑板。那年他唸中一,與幾個朋友走到西貢海傍,在斜坡上跌跌碰碰地踩著四個輪子,捉緊了 2003 年滑板熱潮的尾巴。
在沙田公屋區長大的俊仔,放學後便會跑到沙田婚姻註冊署附近踩板。空地上十多級樓梯、幾個石壆,已經足以讓他樂而忘返。不像現時甚麼也可以 learn from YouTube, 俊仔只能把握每個月更新一次的滑板錄影帶,學習外國選手的各種花式,再在不同的「Skate Spot」實踐,加入自己的創意,埋頭苦幹下,練成了一個又一個的花式。
俊仔在2016年全國滑板錦標賽獲第二、三名(左);2018年出戰雅加達亞運會,惟因傷發揮未如理想(右)。(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這些年來,他逐漸在亞洲沙灘運動會、亞洲室內運動會、以至亞運等嶄露頭角,甚至兩度在亞洲極限錦標賽摘冠。當年跌跌碰碰的少年,一躍而成為「香港滑板一哥」。
今年 34 歲的俊仔,人生有近三分二的時間,與滑板影形不離。
與體制格格不入
五年前,俊仔初次走入「體制」,成為第一位獲得香港體育學院資助的精英滑板運動員。頭戴鴨咀帽,穿上一件白色鬆身上衣,踩著一對帶點污漬的白色帆布板鞋,走在堂皇的體院院校內,俊仔看看自己,再看看周遭,不由得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那感覺不是體院便有多高貴,自己很市井之類,更不是甚麼自卑感之類的東西。只是相對於滑板文化的自由奔放,體院實在太「建制」。
俊仔平日以鴨咀帽、長襪、帆布板鞋作穿搭,貫徹「板仔」的造型。
他還記得,有一次因腳傷預約院內物理治療,治療師為了研究康復方案,特意叫俊仔帶上滑板,在診症室門外做數下跳躍動作。當他剛開始豚跳(ollie),卻突然遭保安大聲呼喝:「呢度唔踩得滑板!」
憶及往事,俊仔仍語帶激動,連說了幾遍「好痴線」,「一個訓練運動員嘅地方,邊度都玩得呀嘛?」體院唔畀做運動,聽落都真係幾痴,「呢度都唔得,唔使有地方玩喇,講真呢度都唔 support 運動嘅,即係你打空手道,入返個館打,唔好喺條街度打,呢件事好奇怪姐。」
「精英」制度下,運動員須在「合符體院資格」的比賽中,名列前矛方能獲得資助,俊仔亦曾因成績不達標而被體院除名,至去年始重新獲發每月數千元資助。不過,坊間有不少高水平的國際滑板賽事,如街道滑板聯賽均不在資助名單內,「你每年都可能要諗,『唉,今年可能畀人 cut 喇』,如果下年我想攞資助就要睇住(成績),如果唔係就又有機會畀人踢走。」
「你發現入到去原來都有啲制肘,又唔係咁容易拎到(資助),就唔係我最想要嗰樣嘢。」體院內的階級觀念、種種資助規範,與板仔不受拘束的性格南轅北轍。即使已算是「體院嘅人」,他和滑板,始終無法、亦不甘願強迫自己接受這個體制。
到底自己是「板仔」,還是「運動員」?俊仔便說,運動員只是一個稱呼,好處大概是,旁人更容易了解他在做甚麼。特別是,當自己的親人,其實也不太明暸自己的生活時。「我繼續同自己講,我都係板仔嚟㗎咋。」
如果想開心,為甚麼需要等
在他眼中,甚麼「系統」、甚麼「訓練」,從來不存在。因為滑板就是玩樂。其他職業運動員在完成每日的訓練後,可能便不會再觸碰球拍、不會踏上球場。這在現今的運動科學而言,極合理——但俊仔不會管這些,「想踩就去踩,我話之我上午踩完,下午我突然間又想踩,我有時間咪去踩。」
但自由自在,不代表是但求其。運動員的精神,不論在哪個項目上,還是一而貫通。
訪問當日,攝影師追著俊仔來回十多圈,跑得汗流浹背,全因他堅持要在欄上滑行出「最完美」的動作。
訪問當日,記者和攝影師提出,讓俊仔展示其拿手絕技。那是……第一次嘗試,他已經成功落地,記者已瞠目結舌,只差未大拍手掌,俊仔卻眉頭一皺,搖搖頭說了聲「畀多次機會我」,執起滑板,快步跑回起點。如是者來回數次,他的白色上衣背後亦汗濕一片。終於,輪子清脆落地,他黝黑的面容上,才燦放笑容。
他解釋,由起跳到落地,細微至手臂的小動作,全都是滑板花式的一部分,即使成功落地,「唔靚、唔型」對板仔來說,也不合格——即使現場沒有評審,記者只是外行人,他仍然堅持要做到最好,「我純粹每一次都想自己叻啲,純粹我自己爽,我叻啲拍吓 video,我幾十歲仲踩到啊,跟住有啲新 trick。」
呢班人嚟玩,唔係嚟比賽
既然說得那麼「出世」,那麼奧運對板仔來說,是怎樣的存在?
當美國頂尖滑板選手 Nyjah Huston 在街道賽成功做出高難度旋轉動作時,觀戰的對手不僅沒有一絲失落,反而拍掌歡呼;日本代表岡本碧優在決賽失手,僅獲第四,但比賽甫結束,女子公園賽的所有選手卻主動把她抱起來,岡本的臉上淚中帶笑。
明明是對手,這些人仍抱成一團,場面溫馨得,令人一瞬間忘記這是奧運——理應是四年一度的英雄地,優勝劣敗。
東奧女子滑板公園賽,其中一幕溫馨的畫面,展現出「比賽第二,友誼第一」。
俊仔解釋時,表情有點誇張。他說,滑板在奧運完全體現出「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精神 ,「改變咗好多人對比賽、滑板嘅感覺,呢班人係咪真係嚟比賽㗎?係嚟玩咋喎。」
「(奧運)只係多咗一個渠道宣傳滑板,其實每一年都有傳統比賽,而家多一個四年嘅奧運。但係咪滑板人嘅目標呢?一定唔係。」或者說,奧運不會是終站,「可能我嘅目標係跳 30 級樓梯,一路繼續挑戰我自己,多過話一定要去奧運比賽。」
他認為,只要是滑板運動員,都應該由衷地相信「過程大於結果」,「有陣時唔係淨係講分數,係你想喺呢個比賽入面展現一啲 trick 嘅時候,你做唔做到出嚟。」而即使是比賽、即使是決賽,也只是挑戰的一個過程,「好似我比賽咁,會盡量七成個框架差唔多,但每次有三成係新嘢……可能我輸,但我有 surprise 畀你。」他聳聳肩,一臉悠然自得。
想追逐夢想,但肩上始終有責任
談起比賽,他也提到,同期出道的運動員,大多早已漸隱沒於板場的鎂光燈下,站到場邊,指導年輕人如何在下個花式前調整狀態,「啲人話,仲係我哋啊,幾尷尬!你估我哋想咩!」他失笑。
其實原因很簡單,在現實的制度中,爭取獎牌是為滑板爭取資源的最快途徑——雖然這聽起來,與俊仔嚮往的自由是那麼遙遠。他說在東奧期間,自己有數天在電視台旁述滑板賽事,中間不免時有幻想,「假如我喺奧運奪金,滑板場數量可能立即大增,甚至體院也會興建板場,資助亦會隨之而來。」
位於美孚荔枝角公園內的極限運動場,是香港少有達奥運級別的滑板場。
這些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大概每一個人香港人都不陌生。特別是作為「一哥」的他,其實很難撇脫地任性,撇脫地只顧自己,「就算啲前輩想 fight 多啲場,你都要有籌碼去畀佢爭取,喂,我哋真係攞到成績喎。」
但如果讓他放任地追逐,他會說,最理想的滑板舞台真的不是奧運,而是香港地的街頭之間。
他不時懷念昔日踩過稅務大樓、維園的好時光。對板仔來說,滑板的靈魂始終寄宿於街頭。在平凡不過的梯級、欄杆、石壆上嘗試各樣花式,在空曠的街道随心所欲地滑行,才是俊仔最嚮往的事。
「我唔鍾意有一個框住嘅感覺,即係啲人好似睇唔到你踩滑板咁樣。」雖然,他盼望可以看見更多滑板場,但他更渴望的,是這個城市能夠接納這群板仔,讓他們在公園、海旁、街頭之間,踏著四個輪子,站在木板上飛馳。
這才是滑板的精神,「Skate and have fun」。
這夜,他在西環海濱走廊與朋友踩板,笑容似乎比在美孚板場更加燦爛,這個板仔還是心繫自由自在的街頭。
有得揀,寧願做流浪貓
現在的俊仔,有點像是放養的貓。那種在家中太納悶,寧可出外找樂子的小貓。記者忍不住問起,如果二擇其一,你想當家貓,還是流浪貓?
俊仔思索半秒後,爽快選擇了流浪貓,「本身滑板都辛苦㗎啦,都唔爭在嗰少少辛苦。(即係哪怕少啲資源?)係呀……太多掣肘我都係唔鍾意。」
後記
周五晚的西環海濱公園,是板仔的天堂,那邊放置一個明顯自製的大木箱,右旁再放一枝欄杆,藍牙喇叭響亮地播著 Eminem 的歌曲,幾名男生輕鬆做出一個 Ollie。記者走近被朋友包圍的俊仔,先和他來一個碰拳打招呼。在那個的圈子裡,空氣中混雜搖滾音樂、吵鬧聲,還有一絲煙味。
「啲人成日話我好 clean、好 fresh。」
這名老板仔霸氣地回了一句:「我做咩都唔撚關事,我淨係想踩板。」他討厭煙味,甚至透露其中一個擇偶條件是不吸煙。似乎與身旁的板仔大相徑庭。
在他身上,也找不到任何一個紋身。俊仔說,有記者曾經問他,沒有紋身是否為了保持健康形象。他大聲笑著答,「其實我只係怕痛!」
踩板跌倒也很痛呀……
但他說,如果有日能夠忍受痛楚,早已構思好雙手的紋身圖案,「我覺得只可以紋重要嘅嘢係身上」,在右手逐一寫上家人的名字,左手則要畫下一個滑板,加上一句「Thank you」。
記者|陳欣其
攝影|Fred Ch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