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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義男女.3】三名跨仔的控訴:能否不傷害自己,仍獲承認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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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別男生Shawn

25歲的 Shawn 喜歡做運動,卻一直不敢參加連鎖健身室的課程。他擔心自己雄糾糾的外表,與證件上未能改動的「女性」身分,會在更衣身引起尷尬場面 …

36歲的 Leo(化名)周二去了滙豐銀行,打算辦理開戶手續,職員卻未能處理他的性別稱謂問題,開戶手續因而遇上阻滯 …

65歲的阿 Ben(化名),大半生與性別標籤糾纏,坦言從不感快樂。直至有一次被稱呼為「靚仔師傅」,成就他人生最快樂的15分鐘 … 

根據香港現行制度,跨性別人士不論男女,都要完成整項變性手術,包括切除原有生殖器官並構建異性器官,方能修改身分證上的性別。然而「女變男」的手術較「男變女」複雜,成功率低且風險大。絕大部分「跨仔」註 都不會接受整項手術,變相令他們失去更改身分證的機會。

他們期望,將來香港可以有一套完善的性別承認制度,到時不論跨性別人士有否在手術台上捱刀,仍能獲社會給予基本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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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打了20年政府工 聽盡冷言冷語

65歲的阿Ben,今年剛剛合資格申請長者咭。愛種花、粵曲的他,日常生活與一般長者無異。

唯獨是一個「女性」的標籤,令他大半生都與性別糾纏。

Ben 自小交由養母照顧,懂事以來已自覺是男人。每當被家人強迫穿上花巧的裙子,他都會感到不悅。12歲那年養母突然中風,年紀輕輕的他要開始賺錢養家,為小學生補習、黐膠花幫補家計。經濟獨立後,他擺脫了養母的管束,脫下長裙換上褲子,終於活得輕鬆自在一點。

中學畢業之後Ben 當了一段時間的輔警,在1972年她決定加入政府任職文員。當年部門規定,女性僱員一定要穿套裝。一頭短髮加上粗魯的舉止,他卻被迫穿上裙子,被同事以為是男扮女裝。

在七十年代的保守氣氛之下,Ben 在辦公室內受盡閒言閒語,走入女廁又會遭受奇異的眼光,這段時間他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自言「坐唔定」的他,經歷了20年的文職生涯後,終於按捺不住辭職,轉而加入戲行,做自己真正喜歡的粵劇大戲。如今他是一名鑼鼓師傅,到新光戲院與高山劇場偷師切磋,已成他生活的日常。

生於未有跨性別概念的50年代

回望60年前的香港,仍然未有「跨性別」、「變性」等概念。當時 Ben 心裡明明知道自己與別不同,卻一直不知道問題是甚麼。

大半生已過,Ben 在六年前終於認識跨性別資源中心主席梁詠恩(Joanne)等朋友,開始意識到自己原來不是所謂的「TB(較男性化的女同性戀者)」,而是一名跨性別人士。

四年前,Ben 在一個社區會堂參與粵曲演出。司儀向觀眾介紹樂團成員,將Ben形容為「靚仔師傅」。簡單的一句稱呼,成就他人生最快樂的15分鐘:「笑到合唔到埋口,下半場(表演)都好有心機去做。」

「65年的人生,我只開心了15分鐘。」

性別承認法無時間表 Ben:不知還有沒有十年命

2013年終審法院裁定變性人 W 司法覆核勝訴,指明接受整項性別重置手術的變性人,應該有權與異性結婚。翌年政府成立性別承認跨部門工作小組,跟進終審法院的意見並研究各項改革。工作小組曾經承諾兩年內提交報告,但一直拖延至今年6月方發表諮詢文件。

早前人民力量立法會議員陳志全指,已等候了三年時間才有這份諮詢文件,擔心有關制度要10年時間方能完成立法,要求政府就立法工作制定時間表。不過律政司性別承認跨部門工作小組秘書長顏倩華回應指,到底研究何時完成仍言之尚早。工作小組成員、香港大學首席講師張達明亦表示,雖然個人亦感到心急,但難有確實時間表。

眼見 J 小姐離世一刻,仍然背負著「男性」標籤,Ben 批評政府只會抱「少做少錯」的心態辦事。他希望香港可以盡快有性別承認法,起碼在他離世之後,墓碑上不會刻上「女士」一詞:「我不希望(立法)這麼久,不知道還有沒有十年命!」

曾不獲安排醫生轉介 Shawn18歲服藥圖自殺

Shawn 小時候和媽媽逛街購物時,已愛看男裝。

到青春期面對胸部發育等性徵,他已清楚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接受女性身分,是一名跨性別男子。每逢月經來潮,Shawn 情緒會特別低落,甚至曾服用避孕丸試圖止住月經,最終當然未能成功。

性別標籤對他而言是一件大事:「簡單如填表格,通常都要選擇性別。剔哪一個空格,對跨性別人士而言是一件大事。當你想填男性,但在別無選擇之下填了女性,那種不開心已能持續一周。」

曾患社交恐懼症的他,曾經多次向精神科醫生表達自己的性別困擾,但卻一直不獲安排轉介。18歲那年,Shawn 試圖服藥自殺,「我問了好多醫生,他們都在『耍』我,絕望的感覺就更強」。

聲音低沉惹懷疑 使用電話理財遇阻

Shawn 曾經試過在使用銀行的電話理財服務時,遇到不愉快的經歷。由於已經接受了荷爾蒙治療,他的聲音已變得低沉,但其銀行帳戶上的性別仍然是女性,身份經常被人懷疑。

「他們會說我的資料顯示是小姐,而非先生。他們說不能確認我的身份,一定要我到分行。」

男性身份不獲承認,亦令他不敢到連鎖健身室做運動。他擔心自己外表明明是男生,身分證上卻是女生,健身室職員為他分配更衣室儲物櫃時,將會出現尷尬場面:「想過這個問題,我就不敢參加了。」

如今他只會到政府轄下的健身室做運動,沒有職員分配儲物櫃反而讓他自在一點。他亦盡量避免使用更衣室,即使運動後滿身大汗都會留待回家後才洗澡。

銀行開戶受阻 Leo:經理覺得我在玩

與Leo相約做訪問,甫見面他已怒氣沖沖爆了兩句粗口。

原來他在接受訪問之前,來到銅鑼灣的滙豐銀行申請開戶。身為一名跨性別男子,他帶同了醫生證明及已更改性別的BNO護照副本,希望銀行能夠在文件中使用「Mr.」的稱謂。當時一位前線職員不懂處理,於是請來了銀行經理出手。

不過據Leo所指,經理稱未能即時處理他的稱謂,要將個案上書總部查詢法律意見。急於開戶的Leo就要求銀行先行開戶,未來才處理性別問題,但仍遭經理拒絕要求,更稱「我哋做嘢好認真,你講咗自己咩情況就唔得」。

「他好像覺得我在玩。我是好認真去開戶口,準備好支票、現金進來,為何你會覺得我不認真?我不能夠理解這件事 … 我有香港身分證、住址證明,理應可以開戶口。」

滙豐銀行回應《立場新聞》查詢,拒絕評論個別個案。發言人強調,滙豐一直支持多元包容,並致力支持每個人的平等。滙豐不會因為客戶是LGBTI社群,而拒絕他們開戶,但客人需要提交正確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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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年事已高難做手術

Ben、Shawn、Leo三位跨性別男子,均沒有完成整套變性手術。他們不約而同表示,頗擔心手術風險及對身體造成負擔。

阿Ben步入六旬才知道跨性別是怎樣的一回事,但如今年事已高,加上一向身子潺弱,他坦言已無意接受任何的變性手術或荷爾蒙治療。

他希望將來的性別承認法,不是以變性手術作為性別承認的指標,只需要經由心理醫生參考當事人過往的生活模式,就足以決定其性別承認:「手術是有侵略性的,為何我要切這樣、切那樣,去符合改變身分證(性別)的條件?為何不能在不傷害自己的情況下,亦能獲承認為男人?」

Shawn:生活體驗加兩年評估 理應獲承認性別

在大約21歲時,Shawn在跨性別資源中心的轉介下,終於可以接受荷爾蒙治療。今年5月,他進行了胸部切除手術,未來將會進行第二次手術,進一步切除子宮及卵巢。至於第三部分構造人工陰莖的手術,Shawn坦言風險頗大,而且甚少聽到成功的例子,因此他不打算進行。

他指曾接觸過一名同路人,進行了建構陰莖的手術,但卻出現漏尿等問題,事後要住院一個月:「我都未聽聞過有人成功,身邊所有跨仔都不打算做(手術)。」

Shawn認為,跨性別男性的人數較少,醫生進行相關變性手術的經驗較少。若要求跨仔接受全套的變性手術,有如是將他們當成實驗品,「你現在強迫我們做手術,做了又不成功,又要浪費醫療(資源),是很不公平的」。

他期望將來的性別承認法,能容許不接受手術及荷爾蒙治療的人,性別都能獲得承認。只要經過「真實生活體驗」,證明當時人可以用新的性別適應生活,再加上兩年的心理醫生評估,應已足夠判斷其性別。

部分人會擔心,若跨性別人士未進行手術就獲得性別承認,將導致有陰莖的人能走入女廁,或甚引起性罪行。Shawn直斥此說法荒謬,認為醫生應該有足夠訓練,如果有色魔試圖改變性別進入女廁,他不可能可以通過長達兩年時間的心理估評。

Leo:香港倒行逆施致人才流失

Leo目前只是接受了胸部切除手術。雖然只是整個變性手術的第一部分,但傷害性已出乎其意料之外。他足足休養了兩個月,方能康復並展開工作:「當初覺得只是兩團肉,當作去脂就好。但原來復原的過程要很長時間。」

他坦言,未必會進行最後一步建構陰莖的手術。而身邊認識的十多名同路人,大部分亦都只是切除胸部,沒有人走到手術的最後一步。他形容做建構陰莖的手術有如是「買大細」,風險高並且不時聽聞到失敗的例子。

Leo認為若要求跨性別人士完成整套手術後方能改變性別,對跨仔是特別不公道,「我都想完成所有手術,但問題是身體能否承受」。

自言思想傳統,Leo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與異性結婚。然而現行香港制度不容許,他坦言有意移居外國。他批評香港倒行逆施,只會令更多的人才流失:「不是我不願留下來建設這個地方,而是你迫我走 …. 若這裏(香港)不承認我,尚有整個世界願意承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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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跨仔」即跨性別男子:與跨性別女子相反,即出生時生理性別為女性,但性別認同為男性。跨性別男子有時被稱作「FtM(Female to Male)」,亦可以被簡稱為「跨仔」。需要注意的是,不論他有否進行過變性手術,都可以被稱為跨性別。

文:Simon L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