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 min read

【學運低潮】前人被捕、後有承者 抗爭代價沉重 中大學生會候選副會長:我願為香港死

A Decorative Image

「如果死係可以令香港民主嘅話,我會即刻跳落去。」中大學生會幹事會內閣「朔夜」候選外務副會長羅子維如是說。

「嗱,我哋其他人無佢咁誇張㗎!」候選會長林睿晞(Isaac)急忙補充,「如果有得揀,我唔想有任何一個人刻意為咗大局而犧牲。」

當多間大專院校學生會面臨「斷莊」,這所有「暴大」之名、屢被建制派追擊的中文大學裡,卻有一支被戲稱為「老人莊」的內閣參選,不少成員是有校政經驗、學運背景的高年級學生,包括書院學生會前幹事、學聯成員。另一特色,是 12 名候選莊員中,多達 8 人主修政治與行政系,相信是歷屆最多;成員間的政治光譜,似乎也是歷來最闊。

中大學生會前會長區倬僖(Owen)在中大宿舍被捕數日後,《立場》邀請了與內閣「朔夜」候選會長、兩名候選副會長對話;論上莊、論期望與現實、也論投身學運的成本。

A Decorative Image

左為內閣「朔夜」會長林睿晞(Isaac),右為學生會前會長區倬僖。

當初的路線之爭

「死左膠。」當問及對內閣會長 Isaac 的第一印象時,外務副會長子維、學生會前會長 Owen 同聲地笑道。

這三人同是主修政政系,其中 Isaac 及子維就讀三年級,四年級的 Owen 剛巧是 Isaac 入大學時的迎新營「組爸」。回想起 Isaac 在迎新營的表現,Owen 形容「其他組仔女雖然左,但唔係阻止個『阻』,但佢真係『阻膠』。」

Isaac 笑笑地承認,迎新營上引來幾個主張較勇武的「行動派」組爸與他辯論,「我仲會諗,其實走去佔領、坐,係可以改變到呢個地方,或者覺得其實上街遊行係會迫使政權去改變少少嘢。」他自言,直至 2019 年 612 當天,當時身處台灣的他在電視新聞看到老師楊子俊右眼被警方子彈擊中,才感受到歷史轉向一個新的方向。

於是,本來參加書院學生會、自言比較擅長校內行政工作的他,回港開學後便決定走到學生會「傾莊」(學生會組閣、物色莊員的聚會),同場傾莊的還有子維。

事實上,這支「老人莊」不止「老」在成員年紀、校政及學運履歷,更加在於數名成員已是「二度參選」。Isaac 與子維去年初已組內閣「流川」,以會長及外務副會長之姿參選,惟因提交提名表格時出錯被 DQ。

然而,當一名「阻膠」遇上一名「衝衝子」,兩人又豈能咬弦。

A Decorative Image

「朔夜」候選副會長羅子維。

今天的和勇不分

Isaac 形容當時的子維「好多政治理想、睇好多書,好多時候就會用知識去撻人;可能偶爾有一個莊員講一句,佢就會『唔係咁呢、唔好講啦你』,令好多人都唔敢出聲。」子維則形容當時的 Isaac「死左膠」,「我甚至覺得佢嗰時手法太建制、太腍善、有啲太維穩。」

2019 年反送中運動的多月裡,民主陣營出現路線、手法爭執並不罕見,即使在大學內的會室內也有「和勇」分歧。談及兩人為何「言和」?兩人解釋和好原因時又爭論一番,最後只是聳聳肩,「咁其實都唔係咩政治立場唔同,可以調和,好小事啫。」

Owen 回想起他於 18 年當選學生會時,香港公民社會處於低迷狀態,大家需要對香港前途的大膽想像、路線的辯論,所以一個學生會內閣,需要有一種主張的政治立場及路線。反觀現在,每人對香港前途路線縱使「心中有數」,卻沒有空間和自由行動,「大家需要嘅學生會,唔再係我哋當年空談理論嘅內閣,而係要話到俾大家聽可以做到咩、拋啲嘢出嚟俾大家做吓、動員人嘅角色」。

2021 年,路線分歧顯得不再重要,Isaac 與子維也再次結伴參選。

A Decorative Image

自二橋衝突後,中大於二橋封上圍欄、要求師生需於入口各保安組出示證件,而保安一直被學生質疑濫權。

瀕臨退學 所謂抗爭「成本」

不知何時開始,參選學生會的人都會被記者問「有沒有被捕準備」,內閣成員在宣傳照總擺出強硬、覺悟的姿態,宣示擁有拼命與權力對抗的決心。 「朔夜」也不例外,在中大校園電台訪問中,他們說全體上下 12 名閣員都有被捕心理準備,更坦言在這個時間參選學生會,遭受校方打壓、記缺點,甚至休學或退學的後果,屬意料之中。

然而,現在仍是「白紙一張」他們,真的想像到一年後可能「個底花晒」的影響嗎?

候選外務副會長子維本來主修通識教育,但非常熱衷於閱讀政治書,自言偶像是愛爾蘭民族主義詩人葉慈、最仰慕台灣政治學者吳叡人,閒聊時也不時說起民族主義、自由主義等理論。他說,自己願意「為香港而死」。

今年如願轉修政治系的子維,近日很「紅」,最為人熟知的事蹟,便是拒絕向中大出入口的保安組出示學生證。自二橋衝突後,中大要求師生入校時出示證件,然而中大保安涉嫌拍下學生大頭照交給警方、為警方「帶路」等,被學生質疑濫權,子維一直主張不合作運動,拒絕出示學生證。

有一次子維與保安爭論,手指觸碰到保安,保安卻突然表現得如感到「強力衝擊」般,向後飛了一米倒地,嚷道自己被學生攻擊。「插水」影片在網上瘋傳,從此子維便多了一個外號 ──「一陽指」。

(相關報道:中大至少 3 學生被紀律處分 包括「保安插水」涉事學生 可影響海外交流及獎學金

「一陽指」子維說,因為「辱罵大學職員」被記缺點後極速重犯,保安人員點名對他說「認得你,羅子維呀嘛!我一定會投訴你!」子維當時不以為然。不久,保安組果然投訴了,學校再召開紀律處分,「重犯」可記兩個缺點,儲夠三個缺點,他便會被退學。

「我聽到退學呢個字呢,嗰陣時個心真係喺度震。我真係好想、好想、好想、好想讀書,尤其轉左入政治系,真係好想讀書。我嗰幾晚都瞓得好差,幾晚啲夢都係關於中大,但係原來搞學運係會有機會退學,開始感受到成本呢隻字。」

最後校方只記了子維一個缺點,總算免於退學。但處於退學邊緣的子維,卻又在今年「上莊」,危機似乎仍未消失。

A Decorative Image

圖左:「朔夜」內務副會長何思珩(Sharie)。

戰勝掙扎:不再想會否反悔

抗爭的代價也可以來得很低調,「其實呢幾日我一直喺一個非常沮喪嘅狀態。」候選副會長何思珩(Sharie)說,她也是曾參與書院學生會的三年級「老人」之一,主修宗教研究、副修人類學,形容自己習慣抽離地旁觀他人,不似另外兩名成員一樣投入政治。

「一陽指」事件之後,她有次獨自回校時拒絕向保安出示學生證,並禮貌地向保安說,「唔好意思,我唔係想增加你哋嘅工作量,或者令你哋難做,但我真係覺得你哋唔應該人格謀殺我同學,所以我唔想賦權俾你睇我證件。」

保安遂拍下她的照片,Sharie 也拍下與保安禮貌對話的過程,怎知不久後收到崇基學院的紀律警告書,指她「辱罵大學職員」,褫奪一個約一萬元的獎學金。

「第一次真實感受到,原來喺而家呢個年代,上學生會係會收紀律警告信,甚至係會影響到獎學金!」Sharie 激動地說。「屋企人同書院高層成日都話『你而家好蝕』,第時好多嘢都做唔到。」她有時也會陷入心理鬥爭,「而家我哋去上莊,出邊黃嘅人就覺得好勇敢啊,藍絲就會覺得存心搞事、黑暴……但其實想講嘅就係,自己本身都 struggle 到仆街!其實每一日都後悔到仆街,會有時想要返個獎學金,你明唔明呀?」

Sharie 說,唯一可以說服自己的就是「人生只有一個」,只需要向自己交代,又安慰自己不要再想有沒有蝕底、會否後悔與值不值得。

A Decorative Image

「有得做盡做」

去年、今年兩度參選學生會,似乎需要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態:前者風高浪急、在抗爭浪尖上,熱血沸騰的民主陣營一呼百應,改變似乎就在眼前;後者陰霾滿天,一個個前人被扣上鐵手環,參選一刻似乎等同「預約被捕」。

「我覺得上年難啲,因為 19 年一切都好情緒化、好有熱情喺度。你會感覺到嗰種民族激情,會覺得其實我係完全可以犧牲晒一切,但係今年所有嘢都冷靜咗,我就好理性咁喺度諗,一切係咪值得㗎呢?上學生會可能會死㗎喎、真係有機會死㗎喎。」子維嚴肅地反問自己。

「經過咗咁多嘅辯論之後,我說服咗自己,所以今年上莊係一個理性決定。如果係情緒決定嘅話,到你俾人拉嘅時候,你真係會驚、會好恐慌;但起碼而家,我突然間因為上莊俾人拉,我唔會太恐慌。」

喜愛看書的子維也談起學術,說希望自己未來再「修行」後成為學者的話,可以成為一個入世的學者,「其實我 19 年已經諗,每一個人都係工具,都係香港嘅工具人,我哋所有人都係要為香港犧牲。我甚至會覺得每個人都有義務去犧牲。如果有一日係為咗香港,我修行成功終於有用我嘅地方啦,要我被捕、脫離所有關係,我係冇問題嘅,冇嘢重要得過心入邊嗰份民族情感。」

對於上莊心態,Isaac 則形容兩年的選擇都是理性抉擇,上年感覺是要想辦法去延續和推進抗爭,但今年心態更多是「做得幾多得幾多」。他坦言不太認同子維的立場,「我唔想有任何一個人去到刻意為咗大局而犧牲。如果係需要 10 個人犧牲、100 個人犧牲,去到最後係咪一個好嘅結果呢?……如果有得揀,我唔會想有人犧牲。」

子維只笑笑地回應:「宿命嚟㗎。」Sharie 則喃喃說,「成日望住佢哋,都覺得好似睇住動物園獅子老虎,好想知點解佢會有呢啲諗法。」

Isaac 說,自己會幻想幾十年後回望今天,相信歷史會記得保安「為國安領路」拘捕學生,也相信自己在做歷史上正確的一邊,「一日講香港、講民主、講自由仲未要俾人拉嘅時候,都會繼續講囉。雖然係好情緒嘅嘢,但同時都係一個好理性嘅選擇,有啲咩要做嘅話,都要繼續去做。」

A Decorative Image

中大學生會一隅。

前人之言:學運只為洗練後成長

國安法之下,政治人物每天被清算,新聞每日播著政府計劃如何 DQ 議員、如何為實名制「諮詢」,眼前卻有一班人仍願相信「做得幾多得幾多」、對香港滿懷希望的大學生,迫不及待希望「上莊」,好像多少有點太青春,也有點違和感。

上周一(25 日)晚上,警方稱要調查 1 月 11 日港鐵大學站外鐵馬被推翻一案,進入中大校園拉人,當中包括學生會前會長區倬僖 Owen,當時他雙手被反鎖身後,並在多名警員押解下回到宿舍,在一眾同學目光下搜房。Owen 原是 18 年的學生會會長,因去年內閣「流川」被 DQ ,臨危出任學生會臨時行政委員會主席。

也問問他有沒有被捕準備,Owen 只是輕笑,「其實都冇話咩準唔準備,一嚟我個底已經花晒啦,二來我已經拋咗個身出嚟,追擊又俾人追擊過、恐嚇又收過晒、報紙有上過晒、拉我都俾人拉過,咁我唔爭在喇。」作為「暴大」學生會之首,Owen 曾多次被「港人港地」、「點新聞」等親中媒體追擊。

這邊廂被捕,那邊廂一班潛在「下莊」卻鬥志滿滿,Owen 思考良久後說「呃……我覺得係應該鼓勵嘅」。他坦言,有些校內改革推了 10 多年也推動不到,總有其原因,在過去相對「自由」的時期推動不到,預期未來言論空間再收窄,定必更難推動。

他又寄語,學運一年後,無論曾經如何充滿幹勁,也許都會發現改變不到的事很多,但自己從中也總有成長,「你上完一年莊,你就會知道自己想要乜嘢、知道自己能力喺邊度,未來可以點樣繼續貢獻落去,你會為自己嘅成長感到驚訝。」

賤民的希望

訪問中,子維引用了他很喜歡、台灣吳叡人老師說的一句:「The hope for the pariah(賤民的希望)」,當中指台灣人過去學會了一種在絶望中、完全沒根據的希望,而現在的香港人如同過去的台灣人一樣,之所以有希望,是因為活下去必需要繼續希望。對賤民而言,希望是一種必需品。

三名候選成員在訪問中途,突然開始笑著練習被捕保釋後步出警局的一刻,似是完全不害怕。

「我覺得有個理性原因說服我,就係我已經行咗呢條路,返唔到轉頭。」子維說:「如果我無希望、我唔抱住呢個心態行落去嘅話,咁我會死,香港民族會死,所有人都會死,咁我唯有行落去。」

於是,抱著「賤民的希望」,中文大學學生會今年有望不再缺莊。

A Decorative Image

中大學生會候選內閣「朔夜」與前學生會會長區倬僖(Owen)。

本年度中文大學大選網上投票期將於 2021 年 2 月 10 日中午至 2 月 24 日中午進行,並於 2 月 25 日公布結果。

文/ 莫曉晴
攝/ Nasha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