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民退潮 7】無畏無懼的代價
圖:學民思潮facebook專頁
受訪者:
曹穎賢(Tinky) 學民常委 今年17歲
麥浚傑(正太) 常委 18歲
李宗澤(Wilson) 常委 19歲
周可愛(可愛) 常委 19歲
鍾禮謙(Johnny) 秘書處主席 21歲
伍善恆(Greg) 常委 21歲
周卓喬(卓喬) 常委 21歲
鍾展翹(阿包) 常委 21歲【學民退潮】全部七篇文章請看:講兩個有關學民的殘酷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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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在學生運動仍由雙學主導時,學民內部流傳一個玩笑:DSE 23 分以上就入學聯,23 分以下就入學民。因為,要入學聯,首先,你要入到大學。
不少人仍會稱呼學民思潮為「中學生」組織,但事實上,近年學民成員的比例,以非八大大專生佔多。當然,重考 DSE 的自修生也不少。
講起重考。話說學民入面,不少人在 DSE 期間,都放不下學民,繼續擺街站,繼續派單張。於是,很多人一次不行,要考第二次,第三次。
而學民入面有一號人物,叫正太(也就是本系列受訪者之一),1998 年出生,2012 年 14 歲的時候加入學民思潮反國教,是當時組織內最年輕的成員;那年九月,他剛升中三。
左:2012年7月29日,公民廣場上的正太;右:2016年5月的正太
三年多過去,學民停運的時候,正太中四。
當有學民人考完 DSE,估計自己下年要重考,或重考完一次,知道自己下年應該又要再考過之時,就會有人「安慰」說:「等埋正太一齊考啦~~」
呢個時候,你只能覆一個「笑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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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到 U 就入學聯,入唔到U就入學民」,學民內部除了中學生,成員主要是副學士、高級文憑及自資院校生;能夠順利升讀大學的人,少之又少。
城大專上學院的公共行政及管理副學士課程(PAM),被戲稱為「學民科」:因為不少學民人都想讀與政治有關的課程,但入不到大學,就去報 PAM。曾經有一屆,PAM 有近十名學生是學民人。
當然,將留級、入唔到大學、defer 等種種情況,全部歸咎於學民思潮,不太公平。畢竟成績不佳的原因有很多,包括本身成績就唔好、本身就唔鍾意讀書、大學又會唔小心 reg 錯科等,林林總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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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重點是,香港的大學本身就係好難入,入學率十幾年來都得 18% 。你不參與學民思潮,不代表就一定入得到。
不過,說學民工作不會影響到成績,是自欺欺人。
「考 DSE 中文筆試前一日,我仲擺緊街站。」
Wilson 是兩屆 DSE 考生,去年考第一次,當時他是學民秘書處成員。2015 年初,離政改表決尚餘數月,大家憂慮泛民隨時有人轉軚,學民勤開街站宣傳「重啟政改」訴求。但傘後大家心情頹喪,較少人有心力繼續參與學民事務,叫極都冇人應,唯有自己上。
「我唔會將責任推落學民度。」Wilson 說得坦然。「呢個係我自己選擇。其實我可以劈炮,係我自己選擇去理學民啲嘢。」
Wilson 的例子較特別,因為他還有另一個更好的諉過對象:政府。
剛升中六就撞正雨傘運動,Wilson 在傘運期間一直低調,也沒怎麼上前線,就是為了不想捲入官司,影響到 DSE;但警察要搞你,總會有方法。去年 4 月,Wilson DSE還沒考完,警方突然以 2013 年的沙田梁振英諮詢會示威為由,將 Wilson 拘捕。
因2013年11月的沙官示威,Wilson(右)於2015年文憑試期間被捕。圖:學民思潮facebook專頁
毫無懸念,今年又要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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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傘運動之後,不再更新會籍退出組織的學民思潮成員逾百,外界喜以「內部不和」、「路線不合」等原因解釋,但實情,真的沒那麼複雜。
「始終學生真係要返學。」據可愛所言,當時很多人離開,都是因為學業問題已到了懸崖邊。
「唔通年年都爛 grade?你 defer,de 得幾多年?始終都要有段時間,擺返個focus落學業度。」
可愛現時就讀自資學士學位,每年學費逾六萬,逐年加。「要畀咁昂貴嘅學費,就自然唔想再爛 grade、defer。代價真係好大。」
「學生運動嚟講,頂盡咪年半,年半已經好 chur。要追返兩三個 sem 嘅 GPA,又要 defer。」阿包說。
阿包現時就讀中大政政,不過他也是 DSE 後才加入學民思潮的。加入之後,他估計自己也不能準時畢業。
「如果你 13、14 年開始參與政改運動,一路擺街站,一路撐到傘運完,」他為我們講解學民人的處境,「之後要返學、要追返,真係好 understandable。」
學生運動的生命,就是如此。
「係好大嘅取捨。」可愛嘆道。不過,她並沒有離開學民,並決定參選常委。
周可愛
可愛於 2014 年 DSE 後加入學民思潮。她記得當時正值劉進圖事件,對她造成很大衝擊。「我覺得,這個社會出咗好大問題…身為中學生,我想做啲事,但唔知自己可以做到啲咩,就想試吓加入學民思潮,覺得應該可以改變到一啲嘢。」
就這樣,可愛成為學民改制前最後一屆「地區行動組」的成員,甫加入學民就投身 622 公投的宣傳工作。「每派出一張單張我都會好興奮。啲人行過,我會 mark 實佢五、六秒,講講講,又好想知人哋收到單張會點諗。」」她回憶著。「次次開街站都講到口水乾。」
「會覺得,原來自己可以做到。會覺得自己係個有價值的中學生。」
不同區的市民會有不同反應,有市民會對他們說加油、為他們送上飲料西餅,也有市民不斷指罵,說些很難聽、很侮辱的說話。
例如,「你哋啲學生搞咁多嘢,第時出嚟聽做雞啦!」
「冇乜嘢,聽到慣晒。」可愛說。「越畀人話,越覺得要講。學民令我知道,咩係一個中學生應該做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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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市民看到穿上學民 TEE 的少年,總愛走近說一句「香港未來靠晒你哋啦!」;但如果脫下了學民 TEE,同一個市民又可能會覺得,這不過是一個爛身爛世的MK仔。
周卓喬是其中一個。
外界很少有人知道學民有這麼一號人物,但如果你問學民中人,開會時誰是深化論述的人?大家第一個會講阿包,然後就會提到卓喬。
眼前的周卓喬,思慮周詳,見解獨到,對組織內部的問題根源看得通透,對目前的政治環境、路線的分歧、眾志的制肘,也分析得很深入,講解的時候條理分明,回應問題往往能直切核心。
阿包與卓喬同齡,今年 21 歲。阿包讀中大政政,而卓喬,今年二戰 DSE,不打算再讀上去。
周卓喬
「我知自己鍾意讀書,但唔叻考試,」卓喬笑著解釋:「今年再考,純粹係想證明畀阿爸阿媽睇,佢哋個仔都係唔叻考試,唔好再逼我讀。」
「呢個制度,係考試決定一切。我無謂嘥咁多時間去應付佢。」
卓喬 2013 年加入學民,當時他中五;看著比他小兩歲的黃之鋒,在會議上侃侃而談,卓喬清楚感到自己與這班人的差距。「佢哋論述比我豐富得多,思維比我走得更前,我會諗,應該點去追近佢?」
為了參與更多,卓喬牢牢記下會議上聽不明白的東西,回家就上網、搵資料,努力鑽研。「只要自己肯主動去學,就會有收穫。」
猶記得那兩年夏天,卓喬與其他學民人不停在新界東各處擺街站,一個星期三至四日,每日早午晚,說服市民拒絕假普選、支持全民提名(後來是公民提名);香港政制的根本問題,政改形勢的演變,不同普選方案的分野、法理基礎、優劣,他全部理解透徹,倒背如流。
與此同時,他中五留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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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光環是一種很吊詭的東西。
大家關注學民人的 DSE 成績,也喜歡讀他們為了抗爭不惜放下學業的故事,覺得好感動。
不論是因學民仔入不到大學而心涼,還是為學生擱下學業投入抗爭而心疼,其實背後的思路都是一樣的:學生正常係應該讀書,在學業與抗爭之間選擇抗爭,是一種「犧牲」、是後生仔特有的熱血,也就是,不理智的選擇。
學民思潮的告別信中,指學民打破了「中學生不應參與政治」的禁忌。「2012 年反國教四年以嚟,學生議政嘅重要性一直發酵到今日,社會上咁重視呢一部份嘅聲音,學民思潮絕對有推動嘅角色。」Greg 總結。「唔會再有第二個中學生論政團體、或學生論政團體,可以去到學民思潮咁嘅 level。唔會再有。」
Greg在街站。圖:學民思潮facebook專頁
但除此以外,學民思潮真正顛覆的,還有「你讀好啲書先搞其他嘢啦」的定見。
如果當日他們這群學生選擇「讀好啲書先」,國民教育已經全港強制性獨立成科,公民提名不會成為民主派爭取的重點,2017 大家可能一人一票揀緊梁振英同葉劉。
為相信的事付出,原是自我實現的最好方式。況且,對參與政治的學生而言,學業與抗爭,本來就非兩不相容的零和遊戲。
冧過兩次班、目前仍在讀中四的正太,講話不如其他受訪者表達清晰;每當想講的講不清楚時,他就會爆個比喻出嚟,唔直接答你,用例子答你。
他說,假若人生如打機,讀書過日晨是一個學生的主線任務,學民的經歷就是打支線隱藏大佬。
你可以選擇花時間打支線,不打的話,鋪機其實也不會輸。不過那條所謂主線,錢又少,經驗值又少;而學民那條隱藏支線,大佬怪有極高挑戰性、有極高經驗值,更有不走支線就遇不到的重要戰友角色……
真係由得條主線 gameover,都抵。
2013年7月29日學民反國教遊行一週年集會。圖:學民思潮facebook專頁
「究竟如果冇入學民我會點?我從來都冇諗過呢個問題。」阿包說。「我唔會話自己入學民後『失去』咗啲咩。」
「的確,學民人攞好多時間心力,去搞社運、參與政治,客觀效果係拖低晒啲成績。」阿包續言。「但調返轉諗,而家呢個教育制度,本身就難有成功可言。DSE 少咗幾分,你會少咗啲咩?」
「嗰個,其實算唔算係損失?」
上回提到,2015 年加入的中五學生 Tinky,開會時聽不明白資深成員的爭論,自己「完全出唔到聲」;經過約一年的累積、學習,才慢慢跟得上。「每次開會,都好似思維課程咁。」
2015年底,即將要面對 DSE 的Tinky,決定參選常委。「衝動囉。」她坦承,「做常委一個星期要開三次會,三四個鐘、五六個鐘咁開,點溫書?」
當時,內部仍未拍板要解散,Tinky 雖然只加入了不足一年,但對學民的歸屬感,令她想為這個組織付出更多。「我唔想等到學民解散,先嚟後悔自己無做過嘢。咪 retake 囉。」
「我唔係將學業成績擺第一。」
換言之,重考 DSE 耽誤一年,並非甚麼值得悔恨的事。「我而家先 17歲,」她理所當然的說著,「連 retake 一年都唔得咩?我唔覺得我無時間到咁。」
Tinky 坦言,參與學民、承擔組織工作,亦有「自私」的成份。
「加入學民,係為咗 improve 自己,為咗令自己成長。」
Tin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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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夜,Tinky與其他學民人玩通宵。小睡三小時,又趕返學校補課,因為 DSE 就在一週之後。
「補補下課,突然覺得,完啦,咩都完晒……心底話講完、癲又癲完,所有嘢都完晒。」Tinky 還記得那突如其來的空虛感。「衝咗入厠所,喊咗十幾分鐘先出到嚟。」
「雖然我係最後一年先入學民,對學民都冇乜貢獻,但一齊經歷過好多…」
「我 14 歲就入學民,係人生最容易接受轉變嘅時間。」正太說。
「學民已經係我哋生活一部份,人哋起身,就望下個 friend online 未,準備打機,我哋起身就係打會議紀錄、打聲明,睇新聞,完全係高度政治化嘅生活,返唔到轉頭。」
雨傘期間,正太負責安排學民的法律支援。「上上吓堂,知道有人畀人拉,咪行入厠所 send 資料搵律師,再唔係就請半日假,去警署聲援。」
在學民停運約一週後,今年 4 月 1 日,一名學民成員在 facebook 稱自己被捕,立即又觸動昔日戰友的神經。「我哋有諗過係咪愚人節玩嘢,但都五分鐘搵晒律師、send 晒資料,準備飛的返總部睇吓有咩 backup。後尾先話係玩我哋。」正太笑言。
「我哋就係咁,對每一個人都仆心仆命。」
1130行動當晚,Johnny在添馬公園樓梯最前線。攝:朝雲
「我好記得 1130 嗰晚。」Johnny說的是 2014 年 11 月 30 日,雙學號召包圍政總的行動;那晚他與錢詩文、周可愛擔當先頭部隊,在添馬公園落添華道的樓梯最前排,與警員對峙。
「第一嘢就畀差佬顏射咗,咩都睇唔到。嗰時,有人喺兩邊拖住我、捉實我,不斷講唔使驚,我哋喺度,拉返我出去。」Johnny 回憶,「係一啲以前 quit 咗,已經 quit 咗好耐嘅學民人。」
「真係出生入死嘅戰友…即使離開咗組織,個關係都唔會斷。」
由反國教時期一直留到最後的正太,見證著學民人不斷因為分歧而離開的過程。「其實即係好似一個家庭,一班兄弟姊妹一齊做嘢,但係做做吓,有人話要搬走……」
「灰嘅係要同班 friend 分道揚鑣,以前次次開會嗌交,鬧完交又攬頭攬頸,而家交都冇得你嗌。」
「但解散係要做新嘗試,唔係一件壞事;固步自封嘅話,就要行返以前嘅悶路。我係鍾意見到新改變嘅人。」
「唔係因為想改變,當初又點會有學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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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問到在學民最深刻的一幕,阿包沉思良久。
「其實唔係咩好特別、好熱血沸騰嘅時刻。」
2013年七一遊行學民街站。圖:學民思潮facebook專頁
他開始回想,2013 年的七一,那時他剛加入學民,在七一遊行擺街站。那次七一,一直下著很大的雨。那是學民剛剛敲定要瞓身參與政改運動;黃之鋒與黎汶洛站在梯子上嗌咪,宣傳全民提名理念,其他成員冒著雨向遊行人士派單張。大家的眼鏡沾滿了雨點,寫著學生運動無畏無懼的白底橙字 Tee 也幾近濕透。
「我哋十幾個人一齊,當時最 active 嗰班,喺電車路嗰個位,由隊頭派到隊尾。」
「嗰班人,好多而家都 quit 咗,對我嚟講,佢哋係我喺學民最好嘅朋友。當日落住好大雨,對鞋入晒水,唯有赤住腳,就咁著住件 Tee,大家喺條馬路度派……嗰個 moment 特別在於,點講呢。」
那無甚特別的一個下午,是阿包參與政治,真正的開始。
「以前,我睇政治、睇呢個社會,咪當一個社會問題、理性咁去睇囉。但 somehow 由嗰一刻開始,我開始 emotionally engage。嗰刻我感受到,所謂『學生運動 無畏無懼』係咩一回事。」
「學民思潮係咩?就係一班學生,一齊出嚟參與政治。」
2016年3月20日,學民思潮宣佈停止運作,學民成員在記者會結束後齊喊「學生運動 無畏無懼」
(【學民退潮】專題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