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民退潮 6】超越左右的「神話」
2013年6月23日,學民思潮就政改舉行商討會,百名學民成員並就政改表達立場,要求落實「全民提名」(學民思潮片段截圖)
受訪者:
曹穎賢(Tinky) 學民常委 今年17歲
麥浚傑(正太) 常委 18歲
李宗澤(Wilson) 常委 19歲
周可愛(可愛) 常委 19歲
鍾禮謙(Johnny) 秘書處主席 21歲
伍善恆(Greg) 常委 21歲
周卓喬(卓喬) 常委 21歲
鍾展翹(阿包) 常委 21歲【學民退潮】全部七篇文章請看:「出面唔會有另一個組織,大家光譜咁唔同,都可以坐埋一齊,為同一個議題,做同一個行動。好難得。」Johnny 說。「開會拗到起晒槓,但完咗會就一齊打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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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傘運動後,非建制陣營陷入非左即右的二分,非暴力或以武制暴水火不容,但學民思潮從組織定位到成員光譜,都「超然」於左右之爭之上;外界要麼猜疑,覺得內裏充滿權鬥,要麼不滿他們為何對某些議題,永遠保持「必要的沉默」。
對於學民內部左右融洽並存的現象,不少受訪者都以「神奇」來形容。
「你擺梁金成落社民連,一年都頂唔到啦? 」Greg 笑言。「但學民就係一個咁多元嘅組織,由行動手段到價值取向,可以好左、好右,但又可以互相尊重。」
「呢個唔止係『特色』,應該話係絕無僅有。」
學民曾經因此,匯聚到最廣大的支持,推動零三七一以來最大型的兩場運動;但最終亦不得不在聲勢未息、能量未歇之時,宣告終結。這個一個神奇的成功案例,還是一個必然的失敗嘗試?
「平衡」
左右之爭在傘運期間漸趨激烈,本土派迅速崛起,而當時與泛民、學聯等共組五方平台的學民思潮,亦備受本土派攻訐。不過,學民並無如其他團體般,直接被打成「左膠」;但「騎牆」、「左右逢源」的批評,學民食唔少。
除了歷史較短、出身相對獨立,背後沒有「一大抽傳統社運團體」之外,Johnny 認為,學民在一些涉及光譜爭議的議題上,少有公開的立場,是受攻擊較少的原因。「學民叫做同本土派又有偈傾,同泛民、傳統社運圈又有偈傾咁」。
「群眾運動,唔係要吸納最接近自己嘅群眾,係要接觸最多嘅人。」
學民人說,「迴避」落入左右爭議,也可說是嘗試「取得平衡」。如果大家目標相同,為甚麼不可以放下派別歧見,結集成最大的力量?
Greg 認為,學民有意識避免落入左右之爭,嘗試尋找各個光譜都可接受的立足點,再連結不同陣營;他舉例指,公民提名、網絡23條就是「超越左右」的例子。又譬如年初一旺角事件,「學民主張非暴力抗爭,但亦認為出現暴力抗爭,係因為暴政生暴力;我哋聲明係譴責警察開槍。」
Johnny 形容,經過幾年磨合,學民漸漸摸出左、右之間的平衡點,「會講自己的思路、分析,但唔會否定另一邊嘅論述。」
不過,隨著爭議越演越烈,在「左」與「右」之間不靠邊站的定位,難以延續。左膠又話你右,右膠又話你左,不論「左」或「右」,都不信任學民。
「成日有人話學民人唔似人、鬼唔似鬼,」Greg 笑言。
「學民攝喺中間,兩邊都做唔到。」正太形容。「如果可以賴,我會賴兩邊分裂得太極端,無人可以企到中間。一邊要打生打死、一邊要靜坐鳩坐,我哋在中間立場不穩,兩邊都攻擊我哋,硬食。」
「『左』嗰邊自己有自己圍爐,本土派自己又一個爐,」對於目前的局面,Wilson 如此比喻。「學民就夾喺兩個爐之間,兩邊都唔摻我哋玩。」
「可以自封第三勢力嘅,但無人會跟我哋。」正太補充。
「關係」
外面笠笠亂,學民內部亦非鐵板一塊。
學民成員的光譜有幾闊?有人支持起三跑,有人開口埋口要擲汽油彈,有人將本土立場斥作「民粹法西斯」,亦有人愛睇周保松、李達寧,有人擺街站時會狂講國共歷史、金門砲戰。
總之,除了撐政府之外,你幾乎可以在學民思潮找到任何光譜的人。
2015年,學民旗下《破折號》曾有一個叫《左右開鋒》的節目,左為阿包,右為Johnny。
加入學民是很容易的。早年,幾乎只須在網上填張表,就可以成為擺街站、派單張的地區行動組。要成為對組織路向有決策權的「成員」,則須經筆試面試。試題難過通識(見本專題前言),但據受訪者所講,改卷思路真係同通識一樣:不問立場,只問能力。
「我哋係睇你有冇主見。」2014 年中升為成員的 Greg 解釋,「唔理你左定右,最重要有論述、有觀點。」除此之外,成員是否有能力面對公眾、傳媒等,亦是考慮因素。
而 2015 年初改為常委制後,所有人加入後都是成員,常委是全員票選產生,當選門檻不高,常委人數亦沒有上限。
換言之,學民招收成員,以及領導層產生過程,理論上都不涉意識形態。
於是,學民內部出現奇妙的和諧:開會吵得面紅耳赤,打交咁滯,完會就若無其事,在總部一齊打機。大家在學民都各有比較相熟的朋友,但並不會因此形成派系;情侶互相 challenge,更是常見(主要因為學民內部真係有好很多情侶)。
「friend 還 friend,開會時有嘢唔認同,都會照鬧。」後來成為常委的可愛說。「開會係咁架啦,有同一把聲音就唔使開會。」
「這是學民最可愛的地方:意見唔同,但都可以咁 friend,可以互相扶持。」Johnny 笑言。「有人面對屋企人反對參與政治,不論立場,大家都一齊去support佢;有人失戀,大家又一齊撐佢。」
「學民入面開心嘅,唔止係政治上嘅目標達成,而係人同人之間,嗰種好緊密嘅關係。」
對此,Greg 有一套分析:因為學民人之間的羈絆,並非以意識形態,而是以關係去建構。
畢竟,「左右之爭」演變成今日非此即彼的局面,也只是佔領至今不足兩年的事。
很多人加入學民的時候,還只是十零歲、對政治懵懂的少年少女;在建立起自己的政治信念之前,已經與學民人在這麼多次的運動中,一同在街站面對嘲諷謾罵,一同於前線抵擋胡椒警棍,形成了牢不可破的戰友關係,「嗰種出生入死,出面嘅圈子唔會有。」Johnny 說。
但行動也只是一時,街站才是永恆。一直負責統籌港島地區事務的阿包亦指,學民的組織向心力,建基於各個分區內所建立的關係,「同自己區嘅學民人打邊爐、踢波,係呢啲 memorable 嘅共同經驗。」
「有啲直情成個生活圈子、最主要嘅關係網,飲嘢擲鏢食飯吹水借錢,都喺晒學民,見我哋仲多過見屋企人、同學。」Greg 說。
「同學民人嘅連繫,仲強過你對意識形態嘅堅持。」
「默契」
「大家對學民歸屬感真係好高,」自認是本土派的 Wilson 說,「冇人想搞到學民分裂。」
據 Wilson 所言,到了後期,思維較接近本土派者,已佔去學民成員中的一半;但外界揣測的本土派逼宮、奪權,並無發生。他認為學民整體是比較「左」的,但內部對本土派意見持寛容態度。
Greg 指,雖然學民內部本土派不少,但他們均無試圖將學民思潮,改變成本土派的政團。在他的記憶中,無人提出學民應放棄非暴力的底線,也無人嘗試去改變學民的議程設置,從教育議題轉向人口政策、身份認同等較「本土」的議題。
自言屬本土派的 Johnny,則指組織內是彼此尊重。「大家都明白,不能將自己的政治想像,100% 帶入組織的嘛,任何組織都如此。大家入學民之前已經清楚,呢度係打單一議題,所以識得尊重。」
「我一開始都知,一個學生組織能夠接受嘅底線係咩,所以啲好激烈嘅行動,我都唔會提出。要去光復、去衝嘅人,咪唔好著學民 TEE 囉。」
「有個不成文嘅共識,大家都明,有默契。」
對於學民內「左」與「右」的互動,阿包形容是「好難解釋」。「大家都知道唔好過某條 line,就唔會有事。好 mysterious,總之就有條 line,唔過就唔會嘈,就係咁樣遊走。」
「某程度上,都因為程序上有制衡。」
學民思潮 2015 年初改制後,成員大會可以推翻常委會的決議。也就是說,如果不想被推倒,那麼在提出方案時,最好要「識就」。「拗就拗到天花龍鳳,但到落決議,都會就住就住啲字眼。」
「討論就拗餐懵,投票就 sort out。」
由尊重、默契,到隱形界限、程序制衡……其實學民成員之間,光譜不同而和的真相,並沒那麼曖昧神秘。對此,卓喬一針見血。
是避忌。
「避忌」
佔領運動結束後,卓喬覺得學民成員討論時,對立場的問題越來越迴避。
傘運後,學民陷入找不到新議題的「前途問題」,有人覺得要打教育議題,有人開始諗 2047(見本專題第二集)。當時,卓喬心裏另有想法。
「我覺得係時候要沉澱、檢討一下。兩傘運動點解失敗、我哋有咩做得唔好,檢討好唔足夠。」卓喬想。「學民內部好欠缺溝通,要趁呢個空檔解決。」
「圍內會約出嚟食飯吹水,但埋位做嘢時,好明顯溝通就唔夠。」
在卓喬眼中,傘運後的失落情緒未經處理,是學民去年找不到出路的原因之一。「大家覺得,做落去都冇出路,自然就冇動力諗下一步做咩。」
傘運後,一方面是頹喪之情令大家無動力去想前路,另一方面,由於左右爭拗越演越烈,而學民內部未有梳理分歧,令討論中充滿禁區。
有關行動,有關議題選擇,大家講話時都越來越多顧忌。
「手法上要唔要再激進啲?議題上要唔要再保守啲?同本土派關係要點處理?組織嘅定位應該擺邊?」
「討論時,會有好多嘢,都避而不談。唔係嘗試攞中間位,係直接避開唔講。」
對於種種分歧,卓喬很想大家可以「攤開嚟傾」 「可能傾完冇實質嘢做到,但起碼大家抑壓喺心嘅嘢,可以講出嚟。咁大家顧忌係咪會少咗、做嘢會暢順啲?做決定嘅時候,會唔會冇咁猶豫?」
然而,在這個講求實際的組織裏,處理情感是一件怪異的事。
還是以黃之鋒為例,受訪者指,黃會在開會時情緒爆煲、掟嘢落地,但很快又變回一副乜事都冇的樣子,繼續講公事;其他人就冇位入,要嘗試理解他的感受都很困難。
「黃之鋒堅稱佢冇傘後創傷後遺。佢話佢無囉。」卓喬回憶,「但其實我哋都睇得出佢有…」
對立場的迴避,與「傘後創傷後遺」關係密切 ─ 每一個參與過佔領運動的人,在後雨傘時期採納的政治信念,或多或少都由傘運期間的經歷(或曰創傷)而生。
佔領運動期間,黃之鋒在夏愨道大台。
而在學民重視效率、提出問題就要畀埋方法的會議文化中,叫大家反省、檢討似乎也很不現實:係咪要過動議、改會章?又唔係。提咗出嚟,都唔知點。
如果不能有效率地解決,就不要提好了。
那份將傘後情緒強行按下的壓抑,阿包也感受到。「大家無機會將自己心中所想,以及對組織的看法講出來。大家都不知道,其實大家點諗。」
「組織事務討論限於公事式,與此同時,有班 friend 喺度,僅此而已。」
「學民思潮的朋友可以好 friend,但在組織事務上,可以好無人情味。」阿包說。
學民內部討論迴避了立場、迴避了情感,那個大家視而不見的缺口,叫意識形態。
「意識形態」
大家各有立場,因為對一個議題有共同目標,聚集在學民的橙旗之下。這個方式,令學民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結集數百名學生反國教、推動公民提名、要求重啟政改;但議題一完,大家雖然建立了友誼,理念上的連繫卻無以為繼。
因為學民本身,從來都沒有主導性的意識形態。
這既反映在會議討論之上,亦可見於人事招募、去留當中。
「一直以來,學民對人員流失,係唔在意。」卓喬指,如果想走的人本身在學民內有好友,就可能會有人挽留,但如果那人本身與其他成員不熟,或不怎麼參與會議,「係冇人會去了解,佢點解要離開。」
這樣的情況,是個周而復始的循環。「啲人走吓走吓,就會發覺唔夠人手,又招一批新人;招咗就教佢點開街站、派傳單,呢啲基本嘢。唔會講其他。」
Johnny 認為,加入學民,最能夠學到的就是「君子和而不同」;但他亦承認,若說政治、意識形態的啟蒙,學民思潮及不上其他組織那麼強。卓喬覺得,這種對待成員的態度,以及組織內對新人的教育問題,從來都是學民組織的硬傷。
譬如傘運後,會議少談行動,反覆討論組織自身的前途,但會議上有太多不同時間加入的成員,「大家進度好參差,但討論速度同深度一直冇減少,就會有好多人落後咗。」
不要忘記,學民吸納的成員中,最年輕的只有 12、13 歲,其他大部份都是中學生。
2015 年初才加入的 Tinky,受益於改制,一加入就是成員;她直言,一開始,自己完全消化不到會議上的討論。「我覺得自己諗嘢,仲係好表面;我諗一步,佢哋(資深成員)已經諗深咗三步。…佢哋會用啲學術用語嚟傾,我 get 唔到。係出唔到聲。」
卓喬覺得其他人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冇人會同新人做培訓、幫佢哋補返個落差。甚至有老人會覺得,新人問埋啲簡單問題,阻住個會、嘥時間。」 卓喬歎道。「但其實有啲新人真係聽唔明。」
卓喬強調,所謂培訓,不是要向新人灌輸甚麼艱深的概念,「但而家個政局,光譜版圖係點?嚟緊嘅趨勢係點?呢啲嘢都冇。」他認為,這是傘運後部份新人急速本土化並離開的原因。
如果你問學民人,學民思潮的精神是甚麼,得到的答案很可能是「學生運動 無畏無懼」;但無畏無懼其實只是一種拼搏的心態,並非理念本身。
學民成員光譜紛陳,但大家各自採納的政治理念,都並非在學民得來。有人因為自身經歷發展出對「香港民族」的認同,有人因為上高登變成本土派,有人是因為加入過其他組織,漸漸左傾。
加入學民四年,被問到自己目前的信念是甚麼,Greg 坦言仍未摸得清。「我唔會話自己係本土派或左翼,有唔啱咪 voice out 囉…我唔想因為歸咗一邊,以後就淨係講嗰種語言。」
「有冇一個好明確嘅政治光譜(位置)?唔太有。」
「因為學民可以容納唔同立場嘅人、因為學民本身唔會有一個官方立場,我先會存在於此。」學民停運後,對於自己之後應以甚麼身位參與社運,Wilson 仍未想通;他既無意入政黨,對公民社會中其他組織亦卻步。
「其他組織本身有官方立場,個立場都同我有啲距離,我唔想箍死喺嗰啲立場上。我想自由啲。」
說話偶有詩意的正太,講出一個奇異比喻:學民是溫室、是培養所,也同時是一粒永遠開不出花的種子。這個喻體,既可用於組織內的每一個人,亦意指組織本身。
「每一個派別都是由一粒種子開始。圓咕錄咁。」正太若無其事地說著:「種子會一路成長,到你真係有完整論述,就會生出一朵花。而家本土思潮是一朵花,議會抗爭路線是公民黨開出的花,民主黨就繼續同中央 deal,本民前嘅花就係『以武制暴』……」
「但學民思潮,永遠 keep 住只係一粒種子。」
圖:學民思潮facebook專頁
「理性」
而家公民社會,唔興搞聯盟,因為大家路線差異太大。逐個個別議題傾合作好了,合則來不合則去。
學民思潮的組成,亦可謂是「個別議題性合作」。不過,團體與團體間合作完可以各自繼續,但學民作為一個組織,議題消失,便立即迷失方向。
合久必分,對團體與團體之間的合作而言或是常有的事,但對於成立僅僅五年就解散的學民思潮,更像是壯志未酬。
記者會上,黃之鋒說,感性上唔捨得,理上性要回應時代。周庭說,考慮前路不可訴諸感情,要理性去想香港需要甚麼組織。
受訪時阿 Greg 說,如果因為個人感情留住個組織,然後佢越做越差,我係咪揹得起個責任?「我會咁樣 question 自己……覺得唔可以因為一己之私,令組織最終黯然收場。」
維繫一個組織,被認為是純粹的感性,變成「一己之私」。但參與抗爭、參與政治,是這麼理性的事嗎?我們講勇氣、講決心、講堅持的背後,究竟是靠甚麼在支撐?
抗爭信念本身,並非單憑理性就可以建立。
「當咗公事咁去 handle,就會被理性 override 晒所有嘢,即係……點講呢。」
阿包越講越艱難,在此沉默了數秒,又緩緩開口。
「大家就會好功利咁去睇嘢。無意思架啦你再搞,搞咗半年一年,咩都試過啦。都無咩人,咪唔好搞囉。無用架喇搞學民。」
但既然學民沒有主導性的意識形態,除了功利,還可以用甚麼來考量。
「功利」
上一篇,我們寫黃之鋒在學民的角色,關鍵字是「效率主義」。
爬梳過學民內部的意識形態後,會得出一個非常相似的概念:功利。
「無意識形態,因為最初係單一議題,單一議題完咗,大家又想打多個議題,延續落去。每打一個議題,都可好功利地諗,點樣集結最大群眾力量。」阿包分析。
「唔覺得功利係問題,亦唔諗住處理意識形態嘅問題。但好多問題講到尾,都係因為無一個主導性嘅意識形態而起。」
譬如左報最喜歡炒作的學民「權鬥」。這當中必然涉及一些人與人之間的爭拗、拉扯,但本質上,卻是這個組織的必然。
「其實只不過係有啲觀點、立場唔同…但嗰啲根本分歧,每次都係『投票呀!』就投咗去。」
有人會問,投票為甚麼不好?討論究竟怎樣才足夠?如果一直無法達成共識,是要無限期商討下去嗎?當然不是。學民的發展歷程告訴你,如果不想無限商討,還有另一個選擇:走囉。
「價值觀、形勢判斷嘅根本 difference 冇處理,積累到一個位,梳理唔到,就會有人頂唔順,就會走。」
大家是因為同一個目標而走在一起的,如果連這個目標都談不攏,還有甚麼原因要留下?
反國教結束,部份人釀醞跟進下一個議題,本來加入只想做學生議題、不想轉打政改的學民人就走;2013 年六四前夕,學民遊行瞓馬路,不滿行動處理方式的學民人又走。
2013年學民六四瞓街事件
2014 年初,學民本來倡議「全民提名」(全民成為提委會),但為了能躋身 622 公投,與學聯共推方案,有意改作「公民提名」(提委會、公民提名並行);於是,不滿學民為參與 622 公投而退讓的學民人再走。
換言之,每次解決到一個分歧,都會有人離開。這就是,外界所講的「權鬥」。
「外界覺得係奪權、逼人走,」Johnny 指出,「但其實個組織組成嘅本質,因為係單一議題,係會有呢個現象出現。」
於是,組織內部的人,不斷不斷地轉換,直至人面全非。「國教嘅學民思潮,同政改嘅學民思潮,個班底已經完全唔同;黃之鋒依然係黃之鋒、周庭依然係周庭,但底下嘅人,其實已經變晒。」阿包補充。
「學民一路以來內部嘅 dynamics,令佢不可能再 engage 落下一場運動。」
雨傘運動之後,學民有很多分歧都沒有排解,因為大家都知道,如果學民站定一個立場,就意味要丟低組織內一大群人。「咁 somehow,就同解散無咩分別。」阿包說。
當中最顯著的,就是非暴力底線。
學民始終堅持非暴力,但當中的討論十分有趣。譬如,學民不會呼籲人擲物,但原因不是其傷人本質,而是因為你擲不準會擲親自己人;為何要行非暴力路線,不是因為應不應該,而是因為你唔夠警察揪。
這群人共享許多衝破框框、抗擊國家機器的經歷,但大家連對「非暴力」的定義,都難達共識:重奪公民廣場,都要撞開啲保安啦,咁仲係唔係非暴力先???
「暴力非暴力嗰啲,咪喺 telegram group 自己鬧飽佢囉。」阿包低低的笑了。「反正,學民有排都唔會有行動架啦。」
但最終,分歧還是解決了一個:一路以來,學民面對最關鍵亦最根本的問題是,究竟學民思潮,是一個政治組織還是學生組織?
解決方法,就是分裂。
「最後一夜」
3月19日,學民思潮未來記者會前一日,學民開了最後一次成員大會,花了幾小時爭拗停運細節,投票,通過,敲定了組織的結局。
然後大家叫 Pizza,食食吓不知邊條傻仔提議,大家就坐定定,開咗套 Winter on Fire 一齊睇。有些甚麼情緒在醞釀,但就如一直以來學民內部的氛圍一樣,大家唔知點爆佢出嚟。
唔_係啩?卓喬心諗,最後一夜大家鴉雀無聲喺度睇戲,乜料。如果個組織要完,都唔應該係咁樣完。
於是卓喬耐心等到套戲播完,提議:不如我哋玩個遊戲。
「啲人成日話我哋好慘,無青春期,人哋放肆去玩去唱K,我哋就返總部開會開會同開會。係咪應該做返啲青春啲嘅嘢?」
無亂quote,佢真係用「青春」呢個字。
「講解散,大家拗到火紅火綠,我唔想大家對學民嘅最後回憶,停留喺開會鬧交。我想留返個好少少嘅畫面。」
在卓喬的建議下,大家一邊食嘢,一邊逐個企起身,講一件最開心嘅事、一件最唔開心嘅事,並同黃之鋒講一句說話,黃之鋒亦要對每個人講一句說話。
有人叫黃之鋒食屎,有人語重心長勸黃之鋒要細心啲、讀多啲書,有人講出未能為黃之鋒分擔工作量的愧疚。有人訴說選極都選不上常委的辛酸,有人反省過去組織內曾出現過的欺凌…
「去到出面唔好唔記得有一班,同你咁樣相處過嘅人。可能有時我哋未必對你好好,但係唔好唔記得,有班人曾經同你,咁樣開會。」
據聞當晚還有投影 YouTube 全場大合唱環節:從 2012 年響徹公民廣場的《年少無知》,到2014 年迴盪夏愨道的《無盡》,到 2016 年大家各散東西的《最佳損友》。Concert YY 版。
Tinky 說,那是加入學民以來,最感性的時刻,也是對她而言最深刻的記憶。
3月19日晚,學民總部合照。
講到幾年來最開心的事,卓喬的答案非常後設:「最開心嘅係,最後嗰晚,大家可以講晒收埋在心入面嘅嘢。」他最期待的畫面,終於出現。「完結之前有咁嘅一次,我真係好開心;但,真係唔應該等到最後一刻先做。」
「千字文」
最不開心的記憶呢?眼看曾經熱衷的學民人,一個又一個離去,從來都是卓喬最傷心的事。「每一次見到有人走,我都會覺得,如果我當初做多少少,會唔會有轉變嘅可能。係唔係我做得唔夠?會唔會其實,係可以令佢唔離開?」
未來路向記者會過後,facebook 上突然出現大堆學民成員大合照,附以一篇又一篇 tag 滿學民人的千字文。爭拗一年過後,到了真正停運之後,大家才各自抒發對組織的感情與鬱結。
一直未說的話,還不說,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或許我們當初做點甚麼,今天學民思潮就不會落得這下場。」一名學民女寫道。
如果解散,是那麼理所當然的理性選擇的話,為甚麼學民會由 2015 年 6 月,一直拗拗拗,拗超過半年都還無法下定決心要散?
「facebook 彈出嚟嗰啲文,如果嗰啲情緒,能夠在學民思潮內部開吹水會也好、集思會也好,梳理一次……我會話,如果可以處理好多情感上嘅問題,可能,會有第二個結果。」阿包說。「一年嚟都係好公事上嘅討論,其實大家冇講過,大家真正想做嘅係咩。」
「其實大家都冇講過,點解學民對自己咁重要。」
看到這裏,你可能會覺得,阿包太感情用事;但即使最後改變不了結果,其實也無所謂。他介懷的是,在一個大家傾注了幾年心血,付出無數也收穫無數的組織裏,這樣的坦誠交流,並無發生。
「我都唔夠膽講會點,嗰啲結構性嘅問題係好 overwhelming,接班問題亦唔係靠吹水就可以解決…」
「但至少大家可以嘗試一齊面對。我覺得,個結局,都幾大機會會有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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