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民退潮 5】偽毒裁者黃之鋒
受訪者:
曹穎賢(Tinky) 學民常委 今年17歲
麥浚傑(正太) 常委 18歲
李宗澤(Wilson) 常委 19歲
周可愛(可愛) 常委 19歲
鍾禮謙(Johnny) 秘書處主席 21歲
伍善恆(Greg) 常委 21歲
周卓喬(卓喬) 常委 21歲
鍾展翹(阿包) 常委 21歲【學民退潮】全部七篇文章請看:學民思潮時期的黃之鋒,可能是香港政治人物中,形象最為立體的一個。這並非是因為他有甚麼公關特技,純粹是因為他剛好生在網絡時代而已。
[
黃之鋒的 facebook 專頁,是全港最受歡迎的政治人物專頁。除了一貫的政治表態與倡議外,專頁中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網絡玩笑和生活片段:砌高達、貼動畫 cap 圖講兩句,請教人 reg 科、幫女朋友宣傳網台節目、旅行自拍、分享女朋友的雜誌訪問……風格非常一貫,首先是毒,然後由某個時間點開始,變成偽毒。
黃之鋒的形象是由兩個截然不同的面向組成的。
一面是不卑不亢與強權抗爭的少年,理念清晰言詞鋒銳,在無人關注時煲起國教議題,在社會談論提委會提名門檻時高舉全民提名,年紀最輕卻最具前瞻性,在學民時期,其身位鮮有落人話柄的時候;另一面是轉數快事事懶醒的偽毒男,用葡萄與小學雞回應葉劉何柱國,cosplay 阿源宣傳 622 學界方案,分享自己與謝師宴毒撚撞衫的拼圖,配個不甘又無奈的表情符號。
兩個身份相輔相成,令黃之鋒最受傳媒重視的抗爭標誌人物,亦營造出其他政治人物所無(包括年輕政治人)的親切、貼地感。
但這都是正面的形象。另一邊廂,不論是「文、大、商」及一眾親政府報章,或非建制中不滿學民思潮的派系,甚至曾經與學民同行的義工成員…在他們的筆下或口中,黃之鋒都與「獨裁者」、「秦始皇」、「眾叛親離」、「獨斷獨行」等字眼緊緊扣連。
從後反國教時期,直到組織停止運作,隨著學民思潮與黃之鋒聲勢不斷壯大,「獨裁者」的指控亦一直如影隨形;不論其網絡形象如何親民,在組織內隻手遮天的質疑始終揮之不去。
在抗爭少年、偽毒男與獨裁者之間,黃之鋒究竟是怎樣的人?
* * *
被問到外界對學民思潮最大的誤解是甚麼,Greg 反射性地回答:「話黃之鋒一言堂!」
他形容這是一個超錯的說法。
學民人大多都不認同「黃之鋒是獨裁者」的指控。「事實係,一開會我哋就圍插黃之鋒~~」負責主持會議的秘書處主席 Johnny 笑言:「冇人嘅意見係絕對主導。」
「佢好獨裁咩,唔覺喎。」Wilson 強調在學民內部,沒有人可以繞過制度。「我哋可以阻止、限制佢,成員提出,投票通過就得。獨咩裁。」
「佢邊獨裁得起?」自言在會議中發言永遠都被「Bam」的正太嗤笑,反指黃之鋒自身的名聲就是對其最大的制衡;一旦他看不過眼對外爆大鑊,「我得嗰三吋不爛之面皮,我咪同佢糾纏囉,身敗名裂嘅只會係佢。佢唔會敢亂嚟。」
既然學民諸君都這樣講,黃之鋒是「獨裁者」一說,恐怕確是外界的誤解吧?
「錯唔晒。」唯獨阿包微微搖頭,說得輕描淡寫。
* * *
要知道黃之鋒究竟獨不獨裁,不如首先了解他在學民內扮演甚麼角色。
「黃之鋒無領導才能㗎。老實講,佢做召集人有冇魅力帶住我哋?我唔覺得佢有。」正太聳聳肩。「做精神領袖就 OK。」
「有好多嘢都係由黃之鋒提出,然後我哋去修正。基於佢嘅政治觸覺,佢確係能夠推動討論。」Johnny 說。「但當我哋提出修正或新嘢,佢都願意去聽,一齊討論點樣會更好。平起平坐。」
「佢係一個推動者,幫我哋 set agenda,帶動我哋去討論。」Greg 總結。「但好多嘢,都係我哋去幫佢諗、幫佢完善(細節)。黃之鋒走到呢個位置,需唔需要其他人?佢需要的。」
在正太眼中,黃之鋒是一個既「深謀遠慮」又「「超級心急」的人。
兩個形容詞似乎矛盾。但正太進一步解釋,對於組織前路、方向,運動中的每一步棋,黃之鋒總是瞻前顧後,甚至到了「想太多」的地步。不過他同時又太過急進,「有啲位真係應該諗,佢就唔諗。」
Wilson 將黃之鋒的性格形容為「效率主義」,事事講求效率。
從黃之鋒受訪時那堪比機關鎗掃射的語速,大眾或多或少都感受到這個少年的性情;只是,我們未必知道,黃之鋒這份「急進」性格,從日常行政,到重大決策,到組織存亡,影響著學民思潮的一切。
而「獨裁」指控,亦由此而來。
* * *
學民人最熟悉的一句話不是「學生運動 無畏無懼」,而是「黃之鋒將你標記在 1 篇貼文中。」或「黃之鋒在 1 則回應中提到了你。」(FB 如用英文版的話就是 Joshua Wong tagged you in a post 或 mentioned you in a comment.) 見字就知,又有嘢要做啦。
學民停運,大家在感傷的同時,亦不忘歡呼:「啊!終於唔使再畀無良老細 tag 啦!」
學民舊總部一隅
比起「獨裁者」,學民成員更常喚黃之鋒作「無良老細」。社運組織的工作繁瑣而沉重是常識,但對學民人而言,苦處不止於此。作為老細,黃之鋒有幾無良?
「出聲明,佢要半個鐘出到、15 分鐘核對,一個鐘內要登出嚟……有時成件事大家都未清楚、未諗通。」正太說。
他指,有時發生突發事件,黃之鋒要求成員擬出聲明後,稍作修改就想立刻刊出,往往是其他成員將他拉住,要求多作核對;Greg 則透露,有試過黃之鋒自擬了聲明,成員間未及傳閱,最終在黃不斷催促之下,約半小時後就刊出。
「我哋要幫佢諗,邊啲位會畀人入?字眼點樣隱陣啲?有咩漏洞?」卓喬形容核心成員的工作,形同為黃之鋒「執屎」。「黃之鋒想法、理念冇問題,但就欠缺實際執行的細節,有好多不應出現嘅甩漏。」
正太坦言,黃之鋒凡事求快乜都喪 chur,卻對細節欠缺思量,「令核心成員好大壓力。」
* * *
「使人唔使本」頂多是無良,而「獨裁」必然涉及位置上的不平等。
理論上,召集人與發言人回到學民總部開會,不論成員會也好、常委會也好,所有人都平起平坐,投票時也都只有一票。但事實上,成員間聲望有別,發言權自然也有別。
黃之鋒的「獨裁」形象,與他在輿論場中的超級地位有莫大關係。
學民思潮一直意識到,外界將學民思潮等同於黃之鋒這個問題,亦很想解決,但無奈外界不配合。
大部份學民成員不想高調、不想出名,但還是有幾位願意挺身而出;不過受訪的學民人均認為,傳媒對黃之鋒、周庭、黎汶洛等知名成員以外的學民人,根本就沒有興趣,變相不斷鞏固上述個別成員的明星形象。
Johnny 對此深有體會。2014 年 12 月 11 日,金鐘佔領區清場,學民思潮有四人留守被捕,Johnny 是學民留到最後的唯一代表,幾乎全日都與時任學聯秘書長周永康站在一起,直到最後一刻 —「但有報紙竟然特登用一張Alex 喺梯上面,我咁啱落咗去攞水飲嘅相。」
因為不是那幾位明星,所以學民在報道中完全缺席,也沒甚麼所謂。「有傳媒會話,唔係黃之鋒,就唔做學民思潮嘅訪問;覺得唔係黃之鋒代表學民,就冇乜故仔、冇乜價值。」Greg 說。
受訪者又指出,即使是曾出任發言人的劉貳龍,亦面對同一問題,譬如現場圍訪後,電視台很少會剪出劉貳龍的發言播放。另一位發言人黃子悅,曝光率亦遠不如只是成員的周庭。
輿論關注高度集中在黃之鋒身上,不止令他工作量大增,同時亦拉遠了他與其他成員的距離。
「黃之鋒身在其位,壟斷咗外界資訊、壟斷咗影響力同 media attention,以及同其他組織溝通嘅主導權。相對地,在組織內嘅發言權一定大咗。」阿包這樣描述黃之鋒在內部的地位。
發言團隊與一般成員面對的世界是不同的。亦因此,對形勢的判斷,對行動的取態,漸見分歧。
「佢哋諗嘢,會將外界壓力,即其他人、媒體、成個社會,對佢哋嘅評論,睇得好重,」卓喬如此分析。「有時會蓋過內部、大家嘅意見。」
「當我哋否定阿鋒,或者指責佢對外嘅表現時,佢就會覺得我哋無視咗佢面對嘅壓力。有時佢會發脾氣,話自己好辛苦、外面咁大壓力,冇理由自己團隊都咁逼佢。」卓喬憶述。「佢會咁樣話我哋。」
有時黃之鋒的表現,會令卓喬懷疑,他是否忘記了其實內部團隊也出了很多努力,為他補足細節;還是與外間壓力相比,團隊的付出已不足提?
「我哋就會覺得,其實我哋只係想畀意見、想你做好啲啫…」
黃之鋒與周庭、劉貳龍。攝:朝雲
* * *
不過講到尾,學民內部不是行民主制度的嗎?理論上,獨裁不可能出現。
但阿包覺得,問題正正出在制度之上。
猶記得佔領運動期間,學聯在決策、回應方面的效率,成為眾矢之的,但學民卻給外界決策果斷、反應迅速之感。當中的分別,在於學聯常委會行共識制,學民則是簡單多數的投票制;只要有法定人數開會,就可以組織為名進行決策。
不失為非常有效率的制度。於是,再激烈的辯論,再難以梳理的爭拗,都有了一個完美的解決方式。
拗完未?拗完啦嘛?投票啦!
據說,在佔領期間,這是學民會議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
「數夠票就唔理。」雖然阿包本人並不認為黃之鋒獨裁,但他能夠理解指控為何出現。
「黃之鋒份人比較急,唔鍾意死拗爛拗一大輪,想『咋咋臨』搞掂。」
「佢唔會唔尊重民主程序,但當一個組織嘅阿頭,係咁追求效率,而組織內有咁多唔同嘅睇法……會出現『獨裁』咁嘅描述,我覺得,唔出奇。」
完整地了解阿包的思路,我們就會明白,當他贊同「黃之鋒是獨裁者」之說「錯唔晒」時,指控的並非黃之鋒本人,而是投票制度。
更準確的應是,「投票制度 + 心急阿頭」這樣的組合。阿包笑言這可謂是「民主暴力」。
卓喬亦認為,近乎極端的效率主義,令不少應有的討論都被扼殺。「當少數人提出問題時,阿鋒嗰種態度係:『你提出問題呀?咁唔該你畀埋個方法呀。你畀咗方法呀?咁你去做啦。』」
簡單多數決策之下,少數的聲音,漸漸消亡。「嚟嚟去去都係得一兩個人講,就冇乜人理;慢慢地,啲事情就冷處理。」
但那些爭拗,雖然無法有效率地解決,卻至關重要。阿包與卓喬都認為,學民思潮一直到解散那一日,成員間許多理念上根本分歧,都從來沒有處理過;更遑論在運動期間,一些關鍵的決定。「每次都係『投票吖!』,就投咗去。」
* * *
阿包亦認為,是黃之鋒的急進,令他決定在這個時間點組黨。
而組黨的決定,最終亦導致學民的終結。
「我曾經同佢講,你唔好而家搞政黨,去讀個 master 返嚟先搞,個世界會係佢嘅。」阿包憶述。
「認真沉澱過後,佢會對政治、對社會運作了解更多,對社運、政治策略有更多檢討;嗰時佢亦仲好後生(按:2020 年立法會選舉,黃之鋒約 24 歲)。而家好多嘢都係搏。」
「但即刻就要搞政黨、即刻就要去選,呢個就黃之鋒。佢就係會咁選擇。」阿包總結。
黃之鋒決意組黨之後,學民內部最初的態度是「係你黃之鋒要搞政黨,唔該你自己搞掂佢」,組黨的一切絕不可在學民會議中討論;黃之鋒一副心思,亦漸漸轉移至新政黨之上。於是,黃之鋒和一心一意想保留學民的成員,對學民存廢的視角,有極大的落差。
部份受訪者認為,學民的最後一年半,黃之鋒越來越不願意聆聽;有關學民解散的種種安排,前後爭論了超過半年,爭持不下。「比起以前,黃之鋒倔強咗好多。」Greg 回憶。「要說服佢,變得相當困難。」
「佢唔肯面對大家嘅反對意見,」卓喬憶述,「撼吓撼吓,慢慢就覺得大家都唔係一條 team,屌佢都嘥氣。」
正如在輿論影響力有別之下,黃之鋒與其他成員的視覺,無可避免相去甚遠;當時,黃之鋒與其他學民成員,着眼的道路已不再一樣,確是「唔係一條 team」。
「佢唔係唔聽人講嘅,但說服佢需要太多技巧。」阿包說。「有啲嘢,佢認定咗,佢就要向前衝。」
但對於黃之鋒組黨的時機是否適合,Wilson 有不同看法。他認為,組黨是不得已的選擇,「現實環境逼住佢冇得再等。」
「以前大家成日話泛民脫節……而家大環境要講公投自決,你唔可以同個大環境脫節。」
但 Wilson 亦深知,搞政黨無異於消耗黃之鋒現有的政治能量;香港眾志即使有人當選立法會議員,屆時黃之鋒的政治能量也已經所餘無幾。亦因此,Wilson 認為踏出這一步,更見黃之鋒的承擔。
「大家冇能力、冇勇氣去做嘅嘢,佢選擇去試。我會尊重。」
3月20日,學民思潮未來路向記者會。攝:朝雲
* * *
從結果看來,說學民存廢繫於黃之鋒一人,並沒偏離事實太遠;畢竟,若黃之鋒不執意現在就組黨,學民不會那麼快迎來前途危機。「黃之鋒如何選擇他的未來,確會影響到學民思潮。」Greg 坦言。
亦因為此,外界不少人會指控,整個學民思潮,不過是黃之鋒「上位」的工具;因為領袖一個人,令一整個組織解散,不是獨裁是甚麼?
但黃之鋒對於學民思潮,之所以無可取代,並不全因他那「撞彩」獲得的輿論影響力。
「呢五年入面,黃之鋒 take part 嘅嘢太多,冇咗佢,個空缺會好大。…我哋過往好倚賴黃之鋒, 如果佢唔再喺學民思潮,得返其他人,唔好講全部啦,一半能唔能夠 take up 到?」
Greg 說黃之鋒的魄力超乎常人,而這份魄力幾乎全部投放於學民。「每日起身就睇 FB 睇新聞,然後就逐個 tag 你有咩做。晚晚做到三四點,第二朝七點又出發做訪問。」
「其他人,係唔可能好似黃之鋒咁,犧牲咁多。」
「佢犧牲咗佢嘅成長階段,」Johnny 亦有同感:「如果學民每個人,或我自己做多少少、分擔多少少嘅話,可能黃之鋒唔需要犧牲咁多。這是一個遺憾。」
「其實佢冇乜自己興趣,冇乜自己嘅生活。佢每一日嘅生活就係學民思潮。」
自言與成員常常為黃之鋒「執屎」的卓喬,對於黃之鋒的作風不是沒有微言,尤其不滿他行事太過粗心大意;但黃之鋒的犧牲,他亦一直看在眼內。「黃之鋒係好慘嘅一個人,為學民思潮,付出了自己人生中很大部份的時間。」
「我覺得,好多人欠咗佢一個正常人應該有嘅人生。」
* * *
有說剛加入學民的人,都會對黃之鋒懷有一定敬畏,畢竟他是傳媒圍捧的社運界天之驕子;不過,這份仰視在接觸本人後,很快就會改觀。因為他們會發現,黃之鋒就如其 facebook 專頁所示,真係一條十零歲的(偽)毒男而已。對外的鎮定自若,在內就消失無蹤。
而他的性格,亦在學民內部造成不少無法解決的問題,最終導致無可挽回的局面。
但回溯黃之鋒與學民的成名之路,這正正是他成功的原因:因為一段流利與記者對答的影片爆紅,從城市論壇余綺華拍枱,到面見梁振英時拒握手反鞠躬……外界一直因為 15 歲的黃之鋒轉數極快而注意到他,進而關注學民思潮;而在之後的運動中,學民思潮這個組織亦是以對議題反應迅速、敢衝敢撞見稱。
好聽啲講就思維敏捷,難聽啲講就係急躁冒進。
因為本身性格和順、思慮周詳,阿包可說是因為「效率」問題,與黃之鋒起最多衝突的一個。但他在指出黃之鋒太急進的同時,亦有此反問:
「如果佢唔係咁嘅性格,仲有冇今時今日嘅黃之鋒,同學民思潮?」
](../../學民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