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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民退潮 3】「其實大家都放棄咗個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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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0日,學民思潮宣布即日起停止運作,部份成員會另組政黨參政,另一部份成員會組成新學生組織。(攝:朝雲)

受訪者:
曹穎賢(Tinky) 學民常委 今年17歲
麥浚傑(正太) 常委 18歲
李宗澤(Wilson) 常委 19歲
周可愛(可愛) 常委 19歲
鍾禮謙(Johnny) 秘書處主席 21歲
伍善恆(Greg) 常委 21歲
周卓喬(卓喬) 常委 21歲
鍾展翹(阿包) 常委 21歲

【學民退潮】全部七篇文章請看:「我支持搞新政黨,但前提係學民思潮呢條路要繼續存在,等之後嘅年輕人可以行。冇理由因為我哋要離開、我哋要向前行,就抹殺咗佢。」周卓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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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黃之鋒早就決意成立新政黨,意味着他會離開學民,但在一開始的討論中,解散未在考慮之列:不少人的意願,是保留學民思潮。

當中包括不少後來加入黃之鋒籌組新政黨的人,周卓喬是其中一位。「係你黃之鋒要搞政黨,唔該你自己開嗰個 group 搞掂佢,唔好喺學民會議時間傾。…專登要界定得好清楚。要話畀佢聽,而家係你想走。」

「解散、停運(停止運作),我都反對。」秘書處主席鍾禮謙(Johnny)亦表明。「學民思潮有責任留下來。建立了這麼好的平台、有這麼好的資源,讓中學生及非八大大專生,參與公共討論;我覺得學民有責任,留返個平台喺度。」

討論之初,大家都覺得即使黃之鋒離開,學民仍可繼續留下來;但最終結果,大家都知道了。

我們在學民宣佈停運記者會後約一週,訪問 Johnny。問到大家既然都想保留學民,為何最後仍不得不解散?Johnny 首先強調目前不是解散,是「停止運作」。他沉默了一會,突然說:「其實,如果突然間有人願意承擔,或者學民可以運作返呢?」

然後他自己也笑了。「我過於理想化啦。」

*   *   *

黃之鋒組黨念頭萌生,始於政改否決之後,他把眼光放在 2047 的二次前途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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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改否決前後,黃之鋒接受訪問、撰文,闡述自己當下的政治判斷,其一,街頭運動已臨頂峰,難再突破;而人大 831 落閘,普選無望,也反映中港往後管治權爭議將會是主軸,一國兩制名存實亡,中央政府不斷收緊對港政策。是故,要在 2047 的 50 年不變的大限之前,趁早討論二次前途問題。

他批評,現有政黨無意推動二次前途問題,甚至預測泛民政黨追不上公民社會節奏,隨時十年後無晒;年輕的公民社會力量,「一定要行」議會的路,趁早探討二次前途問題,以及成為新的反建制勢力。

對於黃之鋒個人而言,若趕及 2016 年參選,就要盡早司法覆核降低參選年齡。

2015 年 6 月,學民內部開始討論,黃之鋒應否就降低參選年齡門檻,提出司法覆核(JR),一時間,「點呀,J 唔 J 呀你?」成為黃之鋒最常被問及的問題;與此同時浮現的討論,是應否參政。當時,內部對 JR 成功抱有一定期望。

組黨的念頭,獲得部份學民人認同。但就學民整個組織而言,無論是 2047 年這個命題、或是走入議會,都是學民思潮作為個學生政治組織,難以承載的。一來學民規定成員必須是學生,但不少核心成員幾年內將陸續畢業,不可能推動以十年計的自決運動;而會章亦寫明,任何人均不得以學民名義參選。

除非,學民思潮由學生組織,改組成政黨。

數名學民人憶述,將學民思潮變成政黨的念頭,短暫出現過。但學民內部對「學生組織」的定位有很強的執念,強行改會章,可以預見必然招來反彈,很快便沒人再提了。

如是者,部份學民核心人物如黃之鋒,開始埋手另立新政黨的工作。

於是學民內部的討論,很快便聚焦於,黃之鋒帶同一班核心人物離開組黨之後,學民能否繼續下去;但是,如果學民要延續組織生命的話,必須要解決一個問題:沒有黃之鋒,誰來接手領導學民思潮?

百多人的組織裏,一個接班人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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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年 5 月,學民思潮換屆,公眾可能無甚印象。

黃之鋒本已無意欲再任召集人,換屆前表明,若有其他人參選,自己就不會再競逐連任;但最終直到截止當日,仍無人報名。召集人一職不可懸空。黃之鋒在最後一刻填名,以唯一候選人之姿連任。

「千秋萬代」、「大學生扮中學生」的批評,黃之鋒都心裏有數。連任後他特地撰寫 4500 字長文回應質疑,指召集人一職根本是「三煞位」,工作太過繁重、毫無私人生活可言,法律風險越來越高,政治風氣又令其動輒得咎,根本無人有興趣。

「無人有興趣」一說有根有據,因為黃之鋒吃遍了核心成員的檸檬。受訪者透露,黃之鋒曾私底下逐個去詢問組織內有能力、有潛質的成員,可否參選召集人,但幾乎每位也斷然拒絕。

同一屆選舉中,黎汶洛不再競選發言人,唯一報名參選該職的,是在佔領後期因參與絕食而為大眾所識,身份已經「揚咗」的黃子悅。

學民來來去去都只有幾名成員為公眾所識,與其他成員無意高調不無關係。在學民內部選舉中,處理行政的秘書處職務有不少人參與競選,但召集人與發言人,永遠只有唯一候選人。走上這兩個位置,意味著「行行吓街會有記者圍」,以及禍及家人被「查三代」。

上一次黃之鋒選召集人有對手,已經是 2013 年 8 月的事。

Wilson 也請過黃之鋒食檸檬。「做召集人,就會被人攞嚟同黃之鋒比。」他反問:「邊個會承受到咁嘅壓力?」

學民思潮承載的兩場大型運動的歷史太沉重,學民人既無悔、感恩參與其中,卻又不知怎去延續。本來非常抗拒學民解散的 Johnny,亦慢慢看清無人(包括他自己)願意接班的現實。

「十幾萬人反國教,幾廿萬人佔領,外界會對新召集人有好高嘅期待。但新召集人可能只係想做學生議題,講吓教科書加價、TSA……點揹咁大頂帽?」

「假如 2012 年 15 歲的黃之鋒,而家係學民思潮的新人,佢都未必願意揹 2016 年嘅學民思潮啦。」Johnny 的比喻一針見血。「歷史包袱、外界期望、組織責任,實在滾得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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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哋出盡力去諗,點樣可以唔使解散。」卓喬回想。

他坦承,自己有想過,如果到最後一刻都無人接手,自己應否挺身而出?卓喬是今次八位受訪者之中,唯一表明曾考慮接任召集人的一個。可惜,今年重考 DSE 的他,已無意繼續升學,很快就不再是學生,「我就嚟冇書讀,咁我以咩身份去做?」於是也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

接班問題反覆討論期間,正太另發奇想,在年底拋出建議:倒不如趁機再吸納新血。

「黃之鋒要組黨,你另起山頭要人幫手、跟你 quit,剩低學民嘅殼,不如再公開招生。」他相信,學民放開懷抱,才有一線生機:「乜人都收,本土又收,左膠又收…你橫掂都唔 care,咪畀人搞囉,分分鐘搞得好過你添。到時,實有人話要做召集人。」

正太的建議,不獲接納。

「大家無信心將個組織同啲資源(按:即是逾百萬元的現金存款),交畀完全唔認識,理念又未必相近嘅人接手。」阿包解釋。「重點係,學民呢個組織本身,可以點承傳落去。」

結果,就是無法承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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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學民前途問題的討論本身,也變成另一個包袱。

究竟是因為組織要散,令大家意興闌珊,還是大家意興闌珊導致組織要散,再也無法分出先後。卓喬事後回想,他推斷部份成員可能覺得,黃之鋒等核心人物既已決定組黨,「佢哋都諗好晒要走啦,仲講嚟做咩唧。」

大部份學民成員,都不想介入、甚至逃避這個討論。

受訪者憶述,有一半會議通常只有二十、三十個熟悉的面孔;最後有一段時間,因為成員大會出席人數長期不足,成員大會甚至要調低法定人數,會議才開得成。常委會通過某些決議,交至成員大會討論,但出席成員大會的,大部份又是那班常委。

有相當大部份成員,連表達自己對學民去留意見的權利,都放棄了。

「都係得咁多人嚟。」卓喬的語氣很無奈。「我會開始諗埋,究竟仲有幾多人,係仲想留喺學民做佢想做嘅嘢?」

2015 年 12 月,學民再次更新人事資料;當時,秘書處向全體成員發訊提醒,如欲享有組織「最後」決策權,就更新會籍,留下來吧?

結果,又一批人已讀不回,整體成員人數進一步跌入低谷。

同月,黃之鋒沒有報名參選,組織最重要的召集人一職就這樣懸空了兩個月,最後礙於會章規定,在 2 月匆匆舉行了補選,黃之鋒再次成為唯一參選人。

3 月 19 日,宣布停止運作記者會前一晚,是學民最後一次的成員大會。會上敲定了停止運作的細節,最終通過了停止運作的動議。其時,學民的成員有約 120 人,而當晚出席人數,只有 30 多人。

這個創立五年,高峰期可動員四五百名學生、前後上千人參與過,主導兩場深刻影響着香港政治及社會的大型社會運動的學生組織,最後的命運,便交由會議上 30 多人,作最終定案。

「其實,大家都放棄咗個組織。」卓喬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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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民常委周卓喬,學民常委,21歲,現加入香港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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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想,如果黃之鋒當初沒有組黨的決定,學民是否可以避過解散?

「其實只係早發生,定遲發生的分別。」Johnny 說。

「黃之鋒 GPA 低得滯畀人踢出公開大學又好,佢順利畢業都好,唔再係學生,佢都要離開學民思潮。」他苦笑著假設,「咁邊個,去承擔召集人呢個位呢?」

阿包看得更灰。「但就算佢唔組黨,繼續搞學民,學民係咪會唔散呢?我又唔覺。我覺得都係一樣。」

他認為學民解散,講到尾還是單一議題模式的侷限,其結果是必然,只差朝夕,「在這個時間解散,或者之後再慢慢,頹到一個點,再慢慢散,愈來愈頹,淨返幾條友咁樣結束。」

「如果學民會變亞視,我情願光榮解散。」Wilson 說。「我唔想學民呢個名,因為核心走晒,結果畀某報狙擊管理不善,最終變『因潮』。」

認為學民應該保留,如今被視為一種「感性」的表現;越來越多人就說,感性上梗係唔捨得啦,但理性上,都係要散㗎啦。

宣佈停止運作的記者會上,黃之鋒公佈稱,停運決定經成員大會九成人同意通過。卓喬是會議中餘下那一成人之一。他投下了棄權票,因為到最後一刻,他仍說服不了自己,解散是一個必然的決定。他隱隱然覺得,或許,有一絲可能,學民思潮會走上另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其實我唔介意之後的人做衰咗。」卓喬說。「佢哋會有佢哋嘅經歷、決定,如果落到佢哋手,經歷一段時間後都係要解散,我尊重。」

「我始終覺得,唔應該剝削佢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