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知道「知道如何」
哲學關注不少人類生活或生命的重要面向,涉及到像是對智慧、福祉、道德、自我、行動、心靈、語言、認知的探究。在這些探究中,有些學者賦予「知道如何(know-how)」 [1] 及其相關概念如能力、技藝 (skill )、專家技能 (expertise) 等重要理論地位。例如針對智慧為何,有學者主張,某人是智慧的,在於此人知道如何過得好 (“S is wise if S knows how to live well”; 參閱 Ryan 2013) ,或是因為此人具備了處理複雜問題的專家技能(參閱 Swartwood 2013; Tsai 2020)。針對德性為何,有學者提出德性技藝模型(the skill model of virtue),主張德性是一種技藝或可類比於技藝來理解(參閱 Annas 2011; Stichter 2007; Tsai 2016)。針對意圖行動為何,有學者主張,某人意圖地做某事,其必要條件是此人知道如何做此事 (“If S is doing φ intentionally, S knows how to φ”; 參閱Setiya 2016)。針對心靈,有學者指出心靈表徵必須立基於某種「知道如何」才得以可能(參閱 Searle 1983)。針對語言的本質,有學者主張,某人得以掌握一套語言,關鍵在於其具備關於此套語言的語言知識,而語言知識是一種「知道如何」而不是「知道如此 (knowing that)」(參閱 Devitt 2006 以及 Tsai 2010, 2011b 的討論)。
雖然「知道如何」及其相關概念在說明某些事物上具有重要地位,不過「知道如何」概念本身並非毫無爭議。近二十年來,哲學家逐漸意識到「知道如何」概念涉及豐富和複雜的哲學論辯,而「知道如何」也逐漸形成一哲學子領域(參閱 Bengson & Moffett 2011; Stanley 2011; Carter & Poston 2018)。在分析哲學界,「知道如何」概念至今約莫七十年的應用和發展歷程中, [2] 關鍵人物至少有三位: Gilbert Ryle 、 Jason Stanley 、 Timothy Williamson ;主要陣營大致有兩方:反智識主義 (anti-intellectualism; Ryle 為代表)、智識主義 (intellectualism; Stanley 與 Williamson 為代表) 。智識主義者主張「知道如何」是「知道如此」的一種;反智識主義者,以 Ryle 為例,主張 “ ‘Intelligent’ cannot be defined in terms of ‘intellectual’ or ‘knowing how’ in terms of ‘knowing that’ ” (Ryle 1949: 32) 。此處讀者可能注意到,上述 Ryle 引文中,不只對比「知道如何」與「知道如此」,也對比智能 (intelligence) 與智識 (intellect) 。事實上,「智能」不是附帶於「知道如何」的次要討論,而是整個「知道如何」研究的根源。上述提到的智識主義與反智識主義,其最根本的關懷是智能或智能行動 (intelligent action) 的本質。
_為什麼_關於智能或智能行動的本質探究需要涉及「知道如何」?心理學也探討智能(參閱 Sternberg & Kaufman 2011; Sternberg 2018),但似乎沒有且不必透過「知道如何」為之。關於這個問題,筆者認為並沒有一個「不得不」採取此一研究進路的理由(參閱 Hornsby 2005; Tsai 2011a),亦即,使用「知道如此」之外的概念,例如能力、技藝、實踐知識等等,亦可捕捉智能行動的某些特徵。不過,採用「知道如何」此一研究進路或許有其獨特優點,例如透過 “S knows how to φ” 的語法、語意和概念分析 [3] 所補捉到的智能行動特徵較不易由其它研究進路看出或闡明,像是智能行動須涉及命題知識 (propositional knowledge) 和實踐呈現模式 (practical modes of presentation) 、須是一種意圖行動等等。另一個不易在其它研究進路中看出或探討的特徵是規範性 (normativity) 。若「知道如何」是一種知識,而知識又具有規範性要素,那麼以「知道如何」切入的智能研究就須說明此間的規範性,例如:「知道如何」的規範性該如何理解?「知道如何」的相關概念——在Ryle的反智識主義中就是「能力」、「技藝」或「多軌傾向 (multi-track dispositions) 」——的規範性該如何理解?或者,用「知道如何」及其相關概念來解釋智能行動時,其中的規範性該如何理解?這部分的規範性研究目前相對較少。
若為了上述優點,智能或智能行動的本質探究需涉及「知道如何」及其相關概念,那麼其又是_如何_涉及呢?以下筆者藉由 Ernest Sosa 的射箭之例,一方面回答此問題,一方面補充說明智能行動規範性的可能理解方式(更詳細之說明可參見 Tsai 2011a)。 Sosa 的例子如下:
當弓箭手選定目標並射出弓箭,此一射擊可以由三個方面來評估。第一、我們可以評估此一射擊是否成功達成目的,即是否成功擊中目標。儘管我們也可以評估此一射擊有多精準,即由其距離靶心的遠近來進行評估,但此處我們先不管程度上的問題,而只問是/否這樣的問題,亦即只問:此一射擊「是」或「不是」擊中目標。第二、我們可以評估此一射擊是否熟練,即是否來自於弓箭手所施展的技能。技能同樣也有程度之別,但我們一樣也只關注是/否這樣的問題,亦即只問:這射擊「是」或「不是」來自於相關能力的施展,「是」或「不是」熟練的。一個射擊可以是準確且熟練,但其成功擊中目標卻不歸功於弓箭手。當弓箭手射出一箭,在條件正常之下理應會擊中靶心,但卻刮起一陣反常強風,強到將行進中的箭吹偏離了原有軌道,而若順著後來軌道繼續行進下去箭是不會擊中靶心的。不過,之後的風勢卻緩緩地將箭帶回原有軌道進而擊中靶心。此次射擊是準確的,也是熟練的,然而,其準確卻不是(完全)因為熟練之故。因此,此次射擊並不是適切的,且不能歸功於弓箭手。由上說明可知,一名弓箭手的射擊是個具備著 AAA 結構的展演;這 AAA 結構即是:準確性 (accuracy) 、熟練性 (adroitness) 以及適切性 (aptness) 。 (Sosa 2007: 22)
當我們觀察甲、乙兩人的射箭行動或展演 (performance) ,第一箭兩人都射中靶心,之後二十箭,甲亦皆中靶心,然乙未中一箭,此時我們逐漸了解,甲的第一箭是出於他有相關能力,而乙的第一箭純粹是好運之故。以Sosa的術語來說,甲、乙兩人的第一箭都是「準確的」,但甲的第一箭還是「熟練的」,乙則否。針對甲的行動或展演,我們會將「知道如何」歸屬給甲,宣稱「甲知道如何射箭」。在此,智能與「知道如何」的關係可表示成:「當 S 智能地做 A ,則 S 知道如何做 A 。」不過,如 Sosa 例中反常強風情況所示,即使甲的某一射箭行動是「準確」且「熟練」,其仍可能是「不適切」,關鍵在於此一行動的準確性與熟練性之間沒有滿足「因為關係 (the because-of relation) 」:準確是因為熟練之故。一個行動的規範性可以透過其準確性與熟練性之間的關係來談,就像一個信念的規範性(或可作為知識)可以透過其「為真」(準確性)與「運用相關能力」(熟練性)之間的關係來談。 [4]
假定智能或智能行動能夠透過「知道如何」概念來闡釋,關於「知道如何」的智識主義與反智識主義,孰是孰非?如上所提,智識主義主張「知道如何」是「知道如此」的一種。反智識主義反對之,其溫和版本主張「知道如何」與「知道如此」是兩種不同的知識,激進版本主張「知道如此」是「知道如何」的一種。智識主義與反智識主義各有不少詰難對手與自我辯護的論述,在此不易做出論斷(筆者立場可見 Tsai 2011a, 2014),但可引介一討論焦點,顯示智識主義與反智識主義之爭的戰場可能比原先設想還大。給定以下三個論點: [5]
論點 1:當 S 智能地做 A ,則 S 知道如何做 A 。
論點 2:「知道如何(做 A)」是「知道如此(或知道 <w 是做 A 的方式>)」。
論點 3:當 S 知道 <w是做A的方式> ,則 S 智能地考量 <w 是做 A 的方式> 。
投手甲投出一記漂亮變速球。根據論點 1 ,我們宣稱「甲知道如何投變速球」。根據論點 2 ,「甲知道 <w 是投變速球的方式> 」。根據論點 3 ,「甲智能地考量 <w 是投變速球的方式> 」。由於「甲智能地考量 <w 是投變速球的方式> 」是智能行動,是以可再運用論點1,得到「甲知道如何考量 <w 是投變速球的方式> 」。根據論點 2 ,「甲知道 <w1 是考量 <w 是投變速球的方式> 的方式> 」。根據論點 3 ,「甲智能地考量 <w1 是考量 <w 是投變速球的方式> 的方式」。如此無限後退下去。要避免這惡性無限後退,一個方式是拒斥論點 2 。 Ryle 的反智識主義利用這類後退論證 (regress argument) 提出其消極論點,即「知道如何」不是「知道如此」(Ryle 的積極論點已在上文提過,即「知道如何」是多軌傾向)。
智識主義者如 Stanley 與 Williamson 試圖指出(某種形構下的)論點 1 與論點 3 不一致,進而宣稱後退論證不妥當 (unsound) 。在此我們不進入他們的複雜討論,而將眼光置於論點 3 ,亦即對於「知道如此」的解讀。反智識主義將「知道如此」解讀成對命題的考慮 (consideration) 或思量 (contemplation) 。所謂的考慮或思量又常與可言說 (verbalize) 、意識可及 (consciously accessible) 等特徵連結。反智識主義將「知道如此」解讀成考慮或思量,除了有利形構退後論證(其需將「知道如此」視為行動),也有利於使用像是「我知道怎麼做,但我說不出來怎麼做/我不曉得背後道理」這樣第一人稱報導來反駁智識主義(在論點 3 的擴充解讀下,「說不出來」、「沒有意識到(背後原理、方法、規則)」表示沒有相應的「知道如此」)。 [6] 不過,常接觸哲學的讀者應可很快設想到,智識主義可在哲學裡找到不少理論資源來對「知道如此」做不同解讀,例如以「隱含知識 (tacit or implicit knowledge)」 [7] 或是外在論 (externalism) 的知識理論來理解「知道如此」,或是去區分「知道如此」與「知道如何解釋」之不同。在此可見智識主義與反智識主義之爭的戰場無法只停留在「知道如何」,而須擴及並深入至關於「知道如此」的哲學討論和複雜爭議;此外,即使不為回應後退論證,智識主義本身亦須為其核心概念「知道如此」有所闡明(例如 Stanley 2011: Ch.4)。
本文略述數點(「知道如何」在哲學領域中的應用情況、「知道如何」作為一門研究的根本關懷、「知道如何」為何及如何與智能研究相關、「知道如何」研究的可能縱深),權作如何知道「知道如何」的粗略地圖。 [8]
引用文獻:
- Annas, J. (2011). Intelligent Virtu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Bengson, J. and M. Moffett (eds.)(2011). Knowing How: Essays on Knowledge, Mind, and Ac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Carter, J. & T. Poston (2018).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Knowledge-How (New York: Bloomsbury).
- Devitt, M. (2006). Ignorance of langua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Hornsby, J. (2005). “Semantic Knowledge and Practical Knowledge”,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79(suppl): 107-130.
- Montero, B. (2016). Thought in Action: Expertise and the Conscious Mi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Ryan, S. (2013). “Wisdom”,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Winter 2014 Edition), ed. E. N. Zalta, URL=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14/entries/wisdom
- Ryle, G. (1946). “Knowing How and Knowing That”,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46: 1-16.
- Ryle, G. (1949). The Concept of Mind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 Searle, J. (1983). Intentional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Setiya, K. (2016). Practical Knowledge: Selected Essay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Sosa, E. (2007). A Virtue Epistemolog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Stanley, J. & T. Williamson. (2001). “Knowing How.” Journal of Philosophy 98: 411-444.
- Stanley, J. (2011). Know How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Sternberg, R. & S. Kaufman (eds.)(2011). The Cambridge Handbook of Intelligen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Sternberg, R. (ed.)(2018). The Nature of Human Intelligen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Stichter, M. (2007). “Ethical Expertise: The Skill Model of Virtue”, Ethical Theory and Moral Practice 10(2): 183-194.
- Swartwood, J. D. (2013). “Wisdom as an Expert Skill”, Ethical Theory and Moral Practice 16(3): 511-528.
- Tsai, C. (2010). “Practical Knowledge of Language”, Philosophia 38(2): 331-341.
- Tsai, C. (2011a). “The Metaepistemology of Knowing-How”, Phenomenology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s 10(4): 541-556.
- Tsai, C. (2011b). “Linguistic Know-How: The Limits of Intellectualism”, Theoria 77(1): 71-86.
- Tsai, C. (2014). “The Structure of Practical Expertise”, Philosophia 42(2): 539-554.
- Tsai, C. (2016). “Ethical Expertise and the Articulacy Requirement”, Synthese 193(7): 2035-2052.
- Tsai, C. (2020). “Phronesis and Techne: The Skill Model of Wisdom Defended”,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98(2): 234-247.
- Tsai, C. and Chinfa Lien, (2018) “On How to Defend or Disprove the Universality Thesis”, in M. Mizumoto, S. Stich, and E. McCready (eds.), Epistemology for the Rest of the Worl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 267-278.
註:
- 兩點補充說明。第一、在know-how的基礎探究中,若要將 “know-how” 一詞中譯,最好是直譯而非意譯,亦即直譯成「知道如何」即可。一旦意譯,例如譯為「能力」、「技能」、或「技能之知」時,很可能已預設某種特定詮釋或立場(例如上述意譯已採反智識主義立場)。第二、本文中將「知道如何」加上括號表示,有時是用以指稱「知道如何」一詞,有時是用以避免中文閱讀上的突兀(例如「學者將知道如何與能力區別」);讀者可從脈絡中區分出來。
- 若由 Ryle 1946 或 Ryle 1949 算起的話。
- 此做法的成果,主要參見 Stanley & Williamson 2001和 Stanley 2011 ;此做法的可能局限,可參見 Tsai & Lien 2018 。
- Sosa 提出 AAA 結構的目的是去發展他的德性知識論,而不是「知道如何」理論。不過,他的相關想法十分有助於我們處理與「知道如何」相關的規範性。
- 此三論點源自 Stanley & Williamson 2001: 413-4 ,但經筆者大幅度改寫,不見得為 Stanley 和 Williamson 所接受,特別是論點 1 。
- 有些領域甚至主張具規範性意味的「就去做原則 (the just-do-it principle) 」,認為高超的技藝展現最好排除對行動的思考;自動化、無為、忘我才有更好的技藝展現。參見 Montero 2016 的討論。
- 例如在語言哲學中,有學者以隱含知識概念來解讀「知道如此」,以此說明為何語言(特別是指母語)使用者既必須「知道」一套(以命題表示的、具組構性的)語言規則,但又講不出也意識不到這套規則。可參見筆者 (Tsai 2011b) 的相關討論。
- 感謝王偉雄教授對於本文初稿的指正與寶貴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