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戀博物館:蘇菲卡爾《極度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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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克羅地亞有一座失戀博物館,許多情侶分手之後,就用一些物件紀念逝去的愛情,連同簡述兩人故事的字句,陳列在博物館裡,任公眾觀看。這一段段感情的餘燼,堆疊起來到底是怎樣的光景呢?
近來讀Sophie Calle的Doleur Exquise(中譯《極度疼痛》),感覺也如那座失戀博物館一樣呢,一些人所共有的辛酸故事,因展示而稍微顯得不一樣了。
Sophie Calle的故事,或許算不上太過特別。某一年,她獲得了一筆為期三個月的研究奬學金,必需遠赴日本,事後又馬上後悔了,往日本的路上,她寧願浪費整個月的時間迂迴地在鐵路上兜轉,也不願在當地多花一天。原因之一是,她為了這趟研究之旅,還得抛下交往近一年的男友,要他在巴黎等待。兩人約定三個月後在印度重聚,整段旅程中,她一直期待與戀人相聚的日子,甚至一早選定了見面時要穿什麼衣服,到了那一天,對方失約了,只留她一段訊息,待她打通了對方的電話,她終於知道,對方遇上了另一個女人。
區隔、等待、分離,相近的故事,大抵很多人也親身經歷過。面對失戀的痛楚,她選擇應對的方式,則是向她遇到的人都投以一個問題:「你在什麼時候感受過最大的痛苦?」藉着與他人交換故事,互相比較,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她終於淘空了自己的故事,治好疼痛。
F,她是這樣說的,要不是前三個月的期望,之後的心痛或許就不那麼強烈了。三個月換來的失望,她也就同樣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能痊癒,這樣對仗的數字,是一種精確的交換,抑或純粹巧合?
Douleur Exquise有趣在於,書本中央有一決裂之處。前半從旅程第一天始,每日以相片記錄日常的行旅見聞,常是攝下旅途上的小物件,偶爾輔以寫給情人的筆記、短信,然而每張照片上都蓋了印章,註明距離傷痛的倒數日子,整趟旅程就彷彿是迎向災難的前戲了,印章決絕地刻下了終局,覆蓋旅途上的一切喜悅。一路向前,她既有期待,也有驚懼,即使語言不通,還是在日本一再找人占卜,彷彿將來的意外她早有預感。F,我們這些讀者,看着她走向終結的過程,到底又懷着怎樣的心情呢?92天的旅程,最終定格於一幀照片之中:那是印度新德里帝國酒店二六一號房間,二人約定會合的地方,床上擱着一台紅色的電話,她剛從話筒得悉,他遇上另一個女人了。那台電話的紅色,彷彿就此滲染了整本書的內外。
書的後半是她療傷的過程。除了向身邊的人詢問最痛苦的經驗以外,她也一路覆述災難的真相。分手五天後開始,她就間竭地將那一天的事情反覆書寫,左頁頑固地陳述分手那天的荒誕經歷,一直展示當天的照片,右頁則插入其他人的痛苦記憶,有時是情傷,有時並不,兩者相互對照。兩種不同的節奏就此拼在一起,一面一直重複同樣的母題,間有少許的變化,退後同時前進,另一面則一路變異,對照母題,展現傷痛不同的強度和面貌。如此交叉疊加的厚度,就是情感的重量了。
約好相聚那天,她在機場收到情人的訊息:「M.無法與你在新德里會合。巴黎有意外。醫院。聯絡包伯。謝謝。」早一天兩人剛聯絡過,確認行程,此刻她擔心對方出了什麼可怕的意外,焦急終夜,最後才撥通了他家中電話,終於親耳聽到,對方不過患了甲溝炎,在醫院只待了十分鐘,她這就明白了,對方是要離棄她了。後來她特意查了字典,甲溝炎乃指甲急性發炎,由肉刺造成,而肉刺則是意外進入皮膚的異物小碎片。她不就有如那一根肉刺一樣嗎?亟待去除。
F,老覺得面對意外、直面傷痛,人就只能回一句,of course。那就是說,理由荒謬,但可以理解,承認事情順理成章,一切早有軌跡,只是自己當時不明白,一種面對宿命既放棄又接受的姿態。Sophie Calle的故事同樣如是,到她不斷反芻整個事件,思前想後,她慢慢明白了,對方一早說好,他等不了這麼久,一切只怪自己。
然而,情感總會漸趨平緩,更遑論同一件事情經過反覆論述的過濾了。到她慢慢在重複中撫平傷痕,與他人交換故事,從氣憤、失望,到計較、放下,情緒一再在重複的間隙之中悄悄溢出,她可以說的話也就越來越短,一直褪色⋯⋯暴露療法,有時候真的有效。
F,三個月的等待,三個月的療癒,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那樣堅定,可以持續面對痛苦,為同一件事反覆書寫。她說,三個月過後,痛苦終於退場,害怕復發,她就把一切丟下了,十五年過後,才再一次拾起往事,完成整個計劃。十五年的時光,難道不是耐性的又一體現嗎?F,書名叫Douleur Exquise,是醫學詞彙,指局部的劇烈疼痛,既連結了甲溝炎的體驗,也喻別離扯成的傷口。然而,一個傷口再小,痛楚也能綿延十五年,無論如何與他人的痛苦比較,自己的傷口始終屬於自己,故事再普通,疼痛依然真實。讀Douleur Exquise,其實就是目睹一場前因後果漸次舖陳的平凡故事,重點在其真實而鉅細靡遺,重複與對照反覆交織,才讓故事終於落幕。F,這樣給你寫的信,或許跟Sophie Calle的日記相差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