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 min read

【天佑亞視 4】點解節目咁難睇?

A Decorative Image

【「天佑亞視」專題系列之四】

(「天佑亞視」專題其他文章,請看:第一集第二集第三集 )

A Decorative Image

新年過後的亞視辦公室(受訪者攝)

「執柒咗佢啦,垃圾電視台!」
Paula 清楚記得,第一次踏入這間辦公室時,她的腦袋裡存放了這句說話。

她只是一名廿幾歲後生女,有這想法,十分平常。
一年前她走進來,只是貪得意:「好似好搞笑喎做亞視!」

這天早上,Paula 如常回到亞視這一家。
請她影張相,記錄元旦過後的亞視情況,她拍了上面那一張。
並附上一句:「節目部表示,仲有人返工。」語氣俏皮。
卻又難掩感慨 —— 畢竟,這是她在節目部辦公室的,最後一天。

*    *    *    *

電視台是大工廠,茲事體大,結構繁複。工廠裡頭,有功能迥異的各個部門:藝人部管理藝人,製作部炮製節目,少不了的還有新聞部、宣傳部、公關部、工程部……以及慣常被觀眾忽略的 —— 節目部。要用三言兩語概括這部門的工作,有點難。或許這樣說吧,它的最最最重要目標,是把大工廠的製成品,分門別類,妥善編排,最後推出市面 —— 成為八卦雜誌最尾幾頁那個密密麻麻的,電視節目表。

聽起來簡單不過。打開電視,每星期的節目編排,都是千篇一律:星期一至五晚,是《東張西望》加三線劇集;星期日晚,先來煮食清談節目,後緊接重頭劇集,又或綜藝大騷……如此格式,就連普通觀眾也能倒背如流,那電視台編排節目表,試問又有何難?

如果你在將軍澳那家電視台工作,一切也許易如反掌。但假如你任職的電視台,名叫「亞洲電視」,即是那一間 —— 近年幾乎再沒製作自家節目,甚至最近連新聞部也嚷著要刪減播放時段 —— 的電視台,那麼節目部的負擔,恐怕要比葉家寶的心情更加沉重。也沒法子,牌照規定,大工廠即使有幾個部門停工,那條運輸帶,依然要全日24小時不停運作,務求將大氣電波直送到廣大市民家中的電視機裡。

「佢哋(新聞部)話唔做就好簡單,但我哋(節目部)要幫佢攝嘢囉……」Paula(化名)是亞視節目部員工,剛剛離職。在亞視的最後幾天,她忙得不可開交。「我們30號先知新聞部決定,製作部又已經停哂,咁我哋變相要全重播囉。」那天,上司一聲令下,Paula 與同事七手八腳,翻箱倒篋,為的是尋找可用的重播節目。「你將會見到節目表上面有《尋找他鄉的故事》,N 年前的節目。無辦法,我哋已經盡攝喇!」她邊笑邊說。

我欣賞 Paula 的爽直和坦白。訪問期間,她有話直說,從不掩飾自己對公司的感情,哪管是愛,還是恨。執筆之時,她剛度過了在亞視的 last day ,「心情有啲複雜……」百感交集,可能因為她在這間大工廠工作的日子雖不算長,但中間經歷過的風雨,卻絕對不少。

「呢一張係去 8 廠睇《亞洲先生》……我覺得幾好睇喎!」「呢張係新年,當時公司風氣仲未咁差。」Paula 一邊翻揭舊照片,一邊回憶她的亞視生涯。「呢張係上星期的員工大會。(講咩?)無乜特別囉!」

是幸,也是不幸,她見證的,是亞視最黑暗的時刻。

*    *    *    *

黑夜到臨前,亞視有過短暫的光明。

阿敏(化名)有幸窺見那一線曙光。她曾經是節目部員工,職責跟 Paula 大致相同,只是進出亞視的時間一先一後,因此互不相識。

第一階段:「二奶台」

阿敏 2009 年入職,當年亞視執行主席是張永霖,王征未見影蹤。問她當年入亞視的原因,「我想做 media,咪試下入黎囉。那時都無乜睇亞視,覺得佢係二奶台,但都無所謂,做嘢之嘛。」不是阿敏這樣說,我幾乎也想不起當年本港台有「二奶台」的稱號。時至今日,亞視和這個稱號,都早已被打入冷宮。

因為亞視,早已連「二奶」也不如。

當年的亞視不是這樣的,阿敏慨嘆。「以前上頭對收視好緊張,排節目上面都會有策略,睇下對家做咩,例如有大騷,我哋會播電影去打佢。」那個時候,亞視不甘心只當二奶,又或者說,它就算當不了元配,也要成為一個有威脅的情婦。「有啲自己的節目,例如《亞洲星光大道》頭一兩輯,我覺得都幾好睇……起碼好過依家嗰啲《高志森微博》啦!」

翻查資料,當年《亞洲星光大道》確實帶來威脅。節目收視一度直逼雙位數,對積弱多年的亞視來說,成績值得鼓舞。即使後來無綫重施故技,全盤照抄,炮製《超級巨聲》應戰,《亞》仍不落下風,輸收視卻贏口碑。阿敏回憶當年情景,依然回味,「同埋嗰時仲有拍劇,旅遊節目亦多啲,點同依家?」

轉捩點,當然是王征入主。

*    *    *    *

第二階段:「王征台」

「嗰時我們同事成日都講笑,話我們應該改名做『王征台』,哈!」

阿敏形容,王征入主後,整個節目編排的邏輯,都圍繞著他而轉。「根本佢想睇咩,我們就排咩。」這家電視台,從此被這位掛名「高級顧問」的中國商人,全權操控。「他在幕後的 control 都幾大,對節目方向、方針都好有意見,就連個節目名都要經佢過目,仲會改好多、好多次。」

王征入主後,除了幕後有黑手在游弋,幕前光影亦染上一抹紅色。「多咗好多大陸的客戶節目啦,好騎呢。」當年亞視廣告愈來愈少,要開源,只得北望神州。「大陸客人的製作、mindset 好唔同,要求好高、好騎呢,嚟啲片同香港好唔同。」老闆指令,不得不從,但節目部的天職,理應是為電視台把關。

「所以覺得,好難頂。」這三個字,就是阿敏身為節目部員工的感想。

2012 年底,王征的騎馬舞姿,透過大氣電波,映入全港觀眾眼簾。阿敏說,那是老闆干預得最厲害的時候。「他會叫我們睇返出咗街的節目,瘋狂 check 錯處。」於是整隊人分工合作,各自負責幾日節目,動用金睛火眼,然後寫成報告,匯報上頭。「有時幾個台一齊播同一個節目,例如立法會會議,我們都要睇哂,要搵唔同囉。」這也算是力求上進,迎難以上吧?阿敏沒有答話,只有苦笑。

是力求上進好,是吹毛求疵也好。總之王征執政期間,亞視的形象和收視,一同急轉直下,墮落谷底。加上當時亞視棄用傳統的收視調查,改用港大民調量度收視,它跟無綫之間的競爭,逐漸消失。「成個氣氛開始唔再關心收視,亦都無辦法改變。」於是,阿敏離開了亞視,亞視亦離開了香港觀眾的視線。

自此,「X 你個街,亞視嚟嘅」,成為許多人對亞視的唯一觀感。

*    *    *    *

將張家輝這句名言掛在口邊的,當然包括 Paula。

進入亞視前,Paula 跟所有同代人一樣,最愛對著亞視大啖花生。「執柒咗佢啦,垃圾電視台!」聽起來有點粗鄙,卻是她走進亞視節目部之前的想法。

放心,這篇文章無關宗教。Paula 加入亞視後,人生沒有出現戲劇性的改變。她沒有愛上《把酒當歌》,亦從不認為「香港人唔可以無亞視」(葉家寶語)。甚至,到了終於出走的今天,她仍然熱衷於嘲笑亞視,「其實都幾想留低睇住佢執笠,歷史時刻嘛!哈哈!」

但笑聲背後,不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真實的洞見。由電視機前轉到電視台裡,關於亞視的事情,以往或許不知(又或無知),現在慢慢地看得清楚了。「好多人根本無睇過,就話係垃圾電視台,唔公道囉!」這話出自 Paula 口中,有說服力。因為她批評的,是廣大觀眾,又是昔日的自己。

她無意為亞視平反,「但鬧之餘,可唔可以都理解一下入面發生緊咩事?」

我大力點頭。之後的半小時,Paula 滔滔不絕,講解過去一年亞視節目部的運作。

第三階段:Who cares?

近年,亞視節目部的員工,極其忙碌。「你知啦,亞視已經好少自己製作,得返《星動亞洲》,每晚半個鐘。其他的,不計時事節目、新聞,都要有嘢播嘛。」最方便的處理辦法,就是將舊節目重新包裝,推出新瓶舊酒,要不然就是播放外購劇集。這兩大板斧,很多時候都要求節目部全權跟進。

「我們做的,就係把關。要諗好成個節目表,跟下包裝,對下字幕。」似乎是手板眼見的功夫?我笑問。「但問題是,我們收到節目的時候,經常都係錯得好離譜的!」Paula 哭笑不得。「最誇張那次,半個鐘節目,有成三、四十個錯處!字幕又跟唔到,啲掛角(即角落的節目名稱標誌)又時大時細。」這本來不應是節目部的工作,「哈,有時我都會問,點解又係我們睇埋?」Paula 的笑聲,夾雜苦澀。

她的投訴,言之成理。亞視節目部的員工人數,長期徘徊在四至六人之間,卻要為本港台和亞洲台兩條頻道把關。「好搞笑囉,我一路都想知無綫有幾多人做呢件事!」

出錯那麼多,亞視員工的工作態度應該有點問題吧?我質問。Paula 只同意一半:「負責的 Dubbing 部門(配音部)多數都係外判出去做的,但公司又成日拖人數,咁出面啲人咪求其做囉。」又是錢作怪。

這一兩年亞視節目的問題,很多時候都源於一個「錢」字。沒有錢,就不能自己製作,於是只得靠包裝。「但連買劇都無錢,成日一路買唔到,拖找數。咁你唔俾錢,人地梗係唔會比餅帶你啦!」就算外購劇集,也不代表即買即播,之後還有剪接、配音、字幕等工序。「遲咗比錢,遲咗拎帶,之後咪好趕囉!」這家工廠規模龐大,但生產過程十分倉促。「今晚的節目,下晝仲執緊!」Paula 說起來,卻是輕描淡寫。「不過我們都慣咗係咁,呢個係亞視特色!」

亞視特色,當然少不了「重播」。作為節目部員工,Paula 自然熟悉這套技倆。「事實上,節目表除左新聞同時事節目,六、七成都係重播。」六、七成?這比我想像中更加多。Paula 笑一笑,再說:「但高層又覺得,節目表上面全部括住重播,唔係幾好,所以我們成日都要剪舊片,再包裝。」譬如把陳年的演唱會片段,配上新字幕然後出街,又或者把資訊節目剪走不合時宜的部分(例如「今年係回歸十周年」等旁白),換個節目名稱,就變成新節目。

「不過好多都播過,有時唔知仲可以攝啲咩!」Paula 說得無奈。

到離職前這幾天,情況急劇惡化。「新聞部決定減時間之後,我們要幫手攝,主要都係搵啲以前重播過、已經 ready 的節目。」因為這減省一點包裝工序。「不過遲啲就唔敢包喇。如果用哂(這些舊節目),之後 editor 同事又走埋,咁……唔理架喇,咩都照出囉!」

最壞的情況是怎樣?「可能連節目尾嗰啲咩有獎問答遊戲,都唔剪走,照出街囉!」我在想,若有忠心亞視觀眾打算參加這些過期問答遊戲,畫面都幾荒誕。

「應該無人咁蠢掛?」Paula 笑著反問。

*    *    *    *

在這間近乎失控的電視台工作,不也是愚蠢嗎?現在離開,是不是應該慶幸?我問。Paula 收起嘻笑,認真作答,「其實我係好唔捨得喎。呢段日子,我真係學到好多嘢,可能因為做嘅嘢比人多,連其他部門嘅嘢都做埋。」珍惜的,還有同事之間的感情。在她眼中,亞視的員工不是「奴僕」,更不是「蠢材」:「好多人都好比心機,有些導演成日做到八、九點,想做好啲。但其實佢可以準時收工架喎,都無人對佢有要求,又無人睇。」

對於亞視,Paula 以往極其刻薄,現在的她,心裡添了幾分體諒,「亞視雖然係差,但始終都係一間電視台,有成座大樓,有哂機,啲燈又用得,三樓全層都係道具……」她的語氣不無可惜。「講到尾,都係老細衰,同埋無錢。如果之後有人比錢,有心搞嘅,我唔覺得會做唔到囉!」

但這個「如果」,仍會發生嗎?

文/亞裹

A Decorative Image

2014年的《亞洲先生》(受訪者攝)

A Decorative Image

亞視新春團拜(受訪者攝)

A Decorative Image

12月30日,亞視召開員工大會,呼籲「迎難而上」。(受訪者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