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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輋模式4】林兆榮xSheena:向鄉村學習,可不可以?

林兆榮的《巴士站長椅》及其座上客
林兆榮的《巴士站長椅》及其座上客

林兆榮的《巴士站長椅》及其座上客

日暮時份,夕陽斜斜打在綠色的小巴站牌上,候車的人不少,大多是扶老攜幼,從市區來的客。

站頭歪歪倒倒地放著幾張風格不一的椅子,卻零零舍舍有兩張用竹子造的,旁邊還擱一塊介紹牌──那是藝術家林兆榮就第二屆空城藝術節創作的裝置《巴士站長椅》。

孩子等車等久了,開始不耐煩四處亂跑,見到林兆榮的椅子想坐又不敢坐,眼直直的看著。孩子媽說:「那是藝術品,不可以坐的」。乖巧的孩子聽從媽媽說法,繼續站著排隊,手臂環繞媽媽的腰摟著要抱。

「沒有說不可以坐吧?」記者輕輕一句,孩子便甚麼也不理了,一個箭步衝過去。其他孩子也過來坐,很是熱鬧。

記者將開幕當日在小巴站的見聞,覆述給創作人聽。林兆榮大笑,說:「香港人的規訓太過嚴重,藝術品又唔掂得,草地又唔踩得,我其實只想做張椅子給大家呀!」

更神奇的是,同一張椅子,來到坪輋之前,曾經在市區展覽過,效果卻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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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院畢業的林兆榮,早前跟師兄師弟合作,發起題為「Re-do」的展覽,將他們在大學時代的功課「重做一次」。他記得自己曾經上過傢俱設計課,加上即將參與空城藝術節,便決定製作一件《巴士站長椅》,「一雞兩味」參與兩展。

空城藝術節開幕前,作品在浸大顧明均展覽廳陳示。林兆榮憶述,當時參觀者多會試坐,「可能 caption 寫著 furniture design 吧,於是大家便坐上去試試」。然而,他認為長椅放在坪輋的意義較大,因為展覽廳裡的長椅猶如「展示發明」,唯有回到巴士站,長椅才能發揮其真正用途,何況竹子本身也是來自坪輋。

林兆榮參與空城藝術節之前,從未到過坪輋。他首次到訪,已經是參展藝術家實地考察的時間。自小對交通工具有濃厚興趣的他,一下車已經鎖定要在巴士站創作。村民自發拿出來的、那些微微破損的椅子,特別抓住他心神。於是他想到用村民所種的竹,為村民製作一張椅子。

鄉間巴士站常有村民自發拿出椅子,還候車人士可以稍作休息
鄉間巴士站常有村民自發拿出椅子,還候車人士可以稍作休息

鄉間巴士站常有村民自發拿出椅子,還候車人士可以稍作休息

坪輋導賞中心附近雖然有竹林,取材非常方便,可嘆是林兆榮不懂得如何處理。「我拿起刀走入竹林,都不知道要怎樣劈。之後就有個叔叔走過來,說:『我幫你劈啦』。」儘管村民刀法純熟,但用上的十多支竹枝,也要用上叔叔半天的努力,才能劈下來。「如果我自己劈,可能三日三夜都劈不到甚麼。」林兆榮道說。

居住於市區的林兆榮直言,「第一次入村的感覺是自己好廢」。這經驗勾起他早年一次旅行的回憶──借住挪威朋友的家時,一天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相約燒烤,「個個都識斬柴,而我自己好似廢咗咁」。

來到坪輋,林兆榮也有類似感覺。其他參展藝術家當中,有些人好像對植物有一定認識,能夠辨認出田野裡不同的花草作物,「我覺得他們好厲害,而我是完全零知識。」每次走入鄉村,他都有感自己與自然相處的技能缺缺,大如斬柴劈竹,小如分辨花草,他認為「這都是我們城市人好應該學習的東西。」

藝術節前後,林兆榮出入坪輋僅數次,與村民交流機會不多,但感覺他們友善。他笑言,過去對鄉村居民的印象一般,覺得他們「普遍不太歡迎外來人」。然而在坪輋他見到不一樣的村落風貌。村民很少過問他們的藝術行動,好像彼此已經有了默契。「起碼我入村沒有被人『睥睥貢』。」

村民默默地耕種
村民默默地耕種

村民默默地耕種

相對大部份村民藝術家以作品批判新界東北發展,林兆榮直言自己「其實都純粹將活動當成(一般)藝術節」。他知道村民面對「被發展」的問題,但創作沒有刻意將議題放進去,反而他每次搭車入坪輋,經過蓮塘口岸,見到開山劈石的面貌,才會感嘆:「哇!點解依度會變成咁樣嘅?」每當他見到這些大型建設的時候,都會問自己──它們都是必要的嗎?

《巴士站長椅》雖然沒有保衛家園的抗爭意味,但作為一件藝術裝置,擺放在巴士站,也不失是一場關係土地、探索公共空間的實驗。更何況,長椅不會隨展期結束而搬走,而會長留。

「如果佢爛咗,咁我就入去修理下囉。」林兆榮笑言,未敢承諾永久保用,但他還是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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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置,可以永久保存,但表演往往只此一次。即使有多於一場,或者重演,每次表演者與觀眾的交流,都是獨一無二的,比如說,今屆空城藝術節的環境劇場《Papilon 2030+》。

作品想像幾十年後,坪輋可能發生的變遷。創作人張君洳 (Sheena) 也是一個市區人,但她自幼就喜歡大自然。「Sheena 這個名字是 Queen of the jungle 的意思。」她小時候曾看過一部美國電影叫《Sheena》,主角是森林之后,有「女版泰山」之稱。只有兩三歲的她看了又看,覺得 Sheena 這名字也很好聽,便以此為名。她笑言自己有些事情,可能就這樣給「潛移默化」了。

喜歡到郊外的 Sheena,第一次親身接觸新界東北是到粉嶺的馬屎埔村,跟隨導賞團,聆聽村民故事。而今次她在坪輋則主要是為創作。Sheena 回憶,第一次來到坪輋,主辦單位沒太多說村民的故事,大家都只是「純粹當表演睇地方」。問她最大感覺是甚麼?「周街好多植物可以都可以就咁摘嚟食,好多嘢都好天然!」

坪輋到處都是農田,蕃茄、芥蘭、油麥菜等都是本地出產
坪輋到處都是農田,蕃茄、芥蘭、油麥菜等都是本地出產

坪輋到處都是農田,蕃茄、芥蘭、油麥菜等都是本地出產

第一次入村,Sheena 與拍檔黃育德(德德)沿路找出覺得有趣的「景點」。然後她們出入坪輋多次,與村民聊天、上網找資料、重看新聞,再想像 2030 年坪輋已經徹底「大陸化」的情況,撰成劇本。帶著觀眾從未來回看,Sheena 希望大家反思「為甚麼我哋不知不覺會走到這個地步」。「之後就回到當下,珍惜現在我們擁有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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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山,近處的田。Sheena 覺得在坪輋做環境劇場,不可以困在密室,應該要探索戶外空間。要探索新環境,人一定要夠開放。然而,怎樣才能叫人開放呢?

Sheena 認為,所有感官禁絕之後,再次開啟的一刻,感覺是最敏銳的。因此她讓《Papilon 2030+》的觀眾穿上保護衣物,遊走於村落:一方面是呼應劇本想像數十年後,坪輋博物館化之後的情況;另一方面則是希望觀眾脫下衣物一刻,可以更深刻感受坪輋環境。

A Decorative Image

穿著保護衣物期間,觀眾不可到處亂碰,只能按指示行動。然而,參加者出於好奇,通常都會忍不住左碰右碰,這時候劇場人員便會「責罵」阻止。Sheena 解釋,城內其實也是規限處處,只是大家習以為常。這一細節希望觀眾思考,「為甚麼在城市裡面我們覺得沒問題,但在郊外會覺得奇怪?」

2014 年,Sheena 曾發起「希望博物館」計劃,與拍檔德德到世界各地收集人們的「希望」,直至今年才回港發展。然而,不在港不代表她沒有關注香港發生的事。Sheena 這些年間聽過不少關於新界東北的討論,「內心都有悒住悒住的感覺」,加上近月政治、社會種種荒謬,更叫她很想用藝術去梳理。例如劇本中,她想像公屋建於砒霜超標的土地上,入伙後毒死五萬市民,政府解釋「佢地係集體用自己方法自殺」,就引用了銅鑼灣書店負責人李波「被消失」的事件,直言「可以用廣東話暢所欲言,有很多 in joke 是只有香港人才會明白。」

希望博物館 @  坪輋藝術節
希望博物館 @ 坪輋藝術節

希望博物館 @ 坪輋藝術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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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準備空城藝術節的演出,Sheena 與團隊雖然幾個星期內,進進出出坪輋村落,但跟村民聊天的機會還是不多。她憑感覺估計,支持藝術介入社區的村民大概一半半,「如果所有人都支持,我們就應該所有地方都可以用」。

雖然如此,藝術打開了溝通的窗口,感染力作用中。

為了演出,劇團在村落各處放下小道具。有居民主動走過去看,甚至跟隨指示玩一下。他們口裡說:「唏,呢啲城市人,我都唔知佢地搞乜」,但拿起羽毛道具,與其他村民閒談之間,嘴角終究是翹起的。Sheena 形容,這都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感動」,認為藝術家與村民只是用上不同方法,呈現自己對土地的熱愛。

村民主動接觸 Sheena 劇場作品的道具
村民主動接觸 Sheena 劇場作品的道具

村民主動接觸 Sheena 劇場作品的道具

與坪輋相識雖然只有短短數星期,Sheena 感慨這塊土地改變已經很大。她尤其難忘坪洋公立學校──劇場起點與終點所在,因為被租用作拍攝場地,花草樹木已經剷個一空。「有次我們來準備,見到剷泥車在剷泥,嚇死我,幾驚佢哋連成間學校都剷埋。」她明白,拍攝的人有拍攝的考慮,然而他們所做的事,未見得是為這片土地著想。不過從市區過來的 Sheena 理解,改變城市人的思想需要時間。

「但起碼先要停止這些破壞,保留這片地,還有花草。」

文/gr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