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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法元年.藝文界】最敏感的時代還如何創作? 藝術家尋找在港求存新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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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安法元年】專題系列之藝文篇,司法篇2020 年 6 月 30 日晚上 11 點,《港區國安法》正式實施,標記著香港新時代的開始。各行各業的整風工程如火如荼,藝術文化或不至於頭號目標,但高壓氣氛之下,審查與自我審查日趨平常,言論空間收窄,直接限制創作自由。回首過去一年,世事變化幾回,叫創作人重新學習香港生存新法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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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博物館:原來收藏與否不只講求藝術價值的專業判斷,還要考慮國家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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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6 月。被問及《國安法》落實後館方將如何處置含有不少政治敏感、無法在大陸展出藝術品的「 M+ 希克藏品」,M+ 當時回覆「M+ 藏品得到 M+ Collections Trust 保護,而 M+ 明確清晰的管治架構及《西九文化區管理局條例》,保障了博物館的策展獨立及自主性」。

2021 年 3 月。西九文化區 M+ 博物館大樓開放傳媒預覽時,館長華安雅一句「展出六四相關的藝術藏品無問題」,即引起中聯辦報系及容海恩等立法會議員圍攻,批評「 M+ 希克藏品」內含「侮辱國家尊嚴」之作,涉嫌違反《國安法》,要求註銷相關藏品。

又例如電影:原來上映與否不只是供求的商業考慮,輿論壓力就足以將得獎紀錄片趕入地下,不免令人感嘆「禁片時代」終於降臨香港。

2020 年 9 月。電檢處以「大篇幅細緻記錄嚴重犯罪行為」為由,將獨立製作紀錄片《理大圍城》列為「三級」,未成年觀眾不得觀看,並要求加入告示,以免觀眾模仿。

2021 年 3 月。高先電影院舉行「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 - 得獎電影巡禮」,播放《理大圍城》等得獎電影。《文匯報》即發表社評,批判該片「煽動對抗警方和特區政府,散播仇視國家情緒」,促請電檢處「依法禁播該片」。高先電影院以「避免引起不必要誤會」為由,煞停《理大圍城》放映活動

僅僅一年、甚或單單一個 3 月發生的事件,衝擊香港藝文界一直以來對於創作自由的認知,不得不重新評估《國安法》實施後,繼續創作可能承受的風險。去年 5 月,人大通過《港區國安法》之前,《立場新聞》曾訪問多名藝術文化工作者,談及言論空間可能收窄的前瞻與憂慮。經歷「國安法元年」的洗禮,《立場新聞》重訪這些藝文業界,聽他們訴說過去一年創作心態的變遷,預備未來怎樣戴著腳鐐繼續跳舞。

「影意志」崔允信:真係唔係做政治,我哋做電影咋嘛

就由電影界說起。

《理大圍城》發行單位、影意志藝術總監崔允信可算是身處風眼。因著《理大圍城》被指「煽動仇恨」,影意志遭《文匯報》點名批評——透過藝術發展局領取政府資助支持黑暴。自中聯辦報系狙擊以來,《理大圍城》再無公開放映活動。就連曾多次放映該片的藝術中心,補場放映會亦告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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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允信

「《大公》、《文匯》唔算檯面打壓。佢係好煩,但我哋可以唔理。」崔允信相信,除非網禁,否則電影仍可於網上放映,而且不用經過電檢審核。身為發行機構,如果有戲院願意放,他們定會盡力嘗試。若然實體放映難做,他也覺得並非全無出路,「咁咪外國放囉…外國發行囉。香港喺 YouTube 睇囉。」

機構雖然被點名,但崔允信仍然覺得《國安法》指引模糊。他又引述大律師鄒幸彤早前在社交平台回應「結束一黨專政」有否違反國安法的言論,指出連法律界人士都不清楚紅線定義,藝文界更是茫無頭緒,只能夠繼續做,「但依家我哋真係會避免直接參與政治活動。」就像 2014 年雨傘運動,他們曾提供電影予「大台」在金鐘佔領區做放映活動;但今時今日,他們選擇拉開一點距離,「我哋真係唔係做政治,我哋做電影咋嘛」。

今時唔同往日。

去年,崔允信曾說過難以估計《國安法》會不會去到「見到梁天琦就話你港獨就禁映」的地步;今年,崔允信主動談起,慶幸 2017 年完成梁天琦紀錄片《地厚天高》的發行工作,「今日真係可能有問題啦。如果依家真係有紀錄片係訪問羅冠聰、梁繼平嗰啲(流亡海外政治人物),我懷疑我會窒一窒、諗一諗。」他認為,場地承受的壓力更大,現時要爭取到公開放映,難免多一層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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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厚天高》

獲藝發局批出三年資助的影意志,資助期到 2022 年 6 月為止。崔允信預料,有關方面經由藝發局左右影意志未來發展的機會較大,對此後繼續獲資助完全不感樂觀。雖然如此,他認為若然大批現時獲資助的藝團不再獲資助,或可促使業界創造民間資源,「冇資助,冇份工,喺香港唔係咁大件事啫」。

「暫時我哋好難去估計,究竟《國安法》會唔會影響到香港將來有啲戲話你『傳播恐怖主義』,或者見到梁天琦就話你港獨就禁映?」(崔允信,2020)

「《地厚天高》今日真係可能有問題啦⋯我以後一定會敏感啲囉。譬如而家有個訪問就係羅冠聰、梁繼平嗰啲,我懷疑我會塞一塞、諗一諗。」(崔允信,2021)

「Openground」林欣傑:一個抗爭展覽提案都無收過

說到場地壓力,不得不提大南街藝文複合空間 Openground。他們曾舉辦「Yellow Objects」海報展、擺放香港民主女神像的「我哋重未_ 」抗爭一周年展覽,以及攝影師高仲明記錄反送中運動抗爭者傷勢的展覽《港傷》。然而,《港傷》展覽在 2020 年 7 月初落幕之後,Openground 就再沒有舉行過抗爭主題的展覽。時間上與《國安法》實施不謀而合,難免令人質疑場地是否刻意避開敏感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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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llow Objects」展覽海報作品免費取閱,極受歡迎 (圖片來源:openground facebook)

「唔係我哋唔接受呢類型嘅 proposal,但過去一年真係一個都無收過。」Openground 創辦人之一的林欣傑(Keith Lam)受訪當日,Openground 正在進行運動品牌 New Balance 的設計展,苦笑「而家以 design 為主嘅展覽真係好以 design 為主,未必同生活有任何關係,有少少可惜」。

回想一年前,Keith 預期回應社會政治嘅展覽不會減少,但會由明示變成暗示。詎料,暗示原來也做不成。他自嘲當年實在「太天真」。再三追問下,他透露過去一年曾有人提出過具有社會面向的展覽提案,但「比較『唔 mature』」。他形容,該展覽訊息不太明確,說法零星,故建議對方「不如你 develop 好再傾」。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國安法》實施之後,Keith 承認身為場地提供者「無可避免心態有少少調整」,較往過更仔細審閱提案,甚至約對方親身見面,了解清楚,「唔需要講到會犯法,咁嘅社會氛圍可能有人來搞事都唔定,但托賴,暫時無被滋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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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複合空間 openground。

Openground 既是展覽場,也是咖啡店。過去一年,以社政為題的展覽簡單地「由有到無」。經營咖啡店之際,Keith 細察到更多微小的變化。2019 年「反送中」之前,店內顧客傾談內容都是吃喝玩樂,「搭車上深圳飲喜茶」;漸漸,大家開始說不上大陸,暫時先留在香港,甚至開始討厭喜茶;後來,人們討論「出嚟行預咗要還」,要怎樣避開法例繼續創作;到最近話題又回到吃喝玩樂,不過換成本土消費。

Keith 感嘆,事情變化來得太突然,創作人需要時間消化,方能端出不至於自我發洩、控訴式的作品,「但我哋可能因為貴租收埋,等唔到嗰個沉澱,個地方都無埋嚕」。

「我預期回應社會政治嘅展覽唔會少咗,但應該會由明示變暗示。」(林欣傑,2020)

「我諗我太天真。」(林欣傑,2021)

政治漫畫家黃照達:純生存,談不上生活和創作

發行商也好,場地提供者也好,處於創作流程上「發佈」的下游位置。追本溯源,作品生成的過程,創作者心態有何變化?

「唯一可以肯定嘅係『你肯定唔到』,所有你覺得安全嘅都可能唔安全。」政治漫畫畫了十多年,黃照達深知如果要「出事」當局「隨時都可以搵哂啲罪證」,苦笑「所以你可以話已經返唔到轉頭」。不過,這不代表他就毫無顧忌、揮筆自如。

過去十年,黃照達定期在《明報》發佈作品。每日一篇《嘰嘰格格》,每周一篇《這城》——自從《國安法》實施之後已易名為《那城》。專欄換了名字,方向也稍作調整,寫得較為感性、抽象。他解釋,既是出於個人情緒需要,需要抒發個人感受;同時也嘗試避開法律上的不確定和危險。

紅線雖然不確定,但連月來的摸索,黃照達知道,最基本是一些口號不能說,像「五一、時咩革命」;又或者侮辱國旗都是「比較高危」,「有啲比較高危嘅內容已經唔會再講,或者搵其他嘢代替,後來就會計算畫咩會比較安全」。就像其漫畫中曾出現過習近平頭像,如今他坦言不敢再畫,悄悄地換成 Winnie the Pooh,「當然,如果佢要去砌你,你畫米奇老鼠都會出事㗎啦!」

黃照達指,過去一年最大轉捩點在於「47 人案」,首次感到「真係會出事」,「總之佢唔鍾意你,就可以有好多方法拉咗你」。《國安法》與疫情的限制交加,他形容近來日子「純粹生存」,談不上生活和創作。回想入行畫政治漫畫之初,他不曾考慮「危險」,還覺得「好好玩」,「當時無咩人做,好似做到啲嘢」。時移勢易,他承認不得不要為可能入獄做好「心理建設」。一說到這裡,為人父、為人夫的他不禁感觸,「唔係我驚坐監,而係咁我屋企人點算?」

不願再多想,也不敢多想,更何況黃照達背負的不只是家庭。

他既是漫畫家,也是大學教員。2018 年,他獲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批出撥款,研究近年香港政治漫畫發展,剛好捕捉時機,記錄到「反送中」期間為人稱頌的文宣。研究現已進入尾聲,即將出版赴印,他不諱言「一定要拎走哂嗰啲嘢,尤其是 2019 年嗰啲圖」。為甚麼?不是有學術自由嗎?「政府資助又出個『五一』咁,會好大鑊。我唔知會有咩後果,但都會避」。身為人師,他輔導學生準備畢業作品時,見到政治立場鮮明、含抗爭元素的內容,出於責任也會輕輕提醒「要小心」。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問黃照達可記得一年前說過「如果妥協早就封筆了」,他聽著身子往後一挨,別個面看著窗,說「死啦,乜我有講過呢咁嘅嘢?」,「而家差唔多係一個絕路,無得唔妥協」。他形容前景陷入「兩難」:政治漫畫具有公共性,要多人看到才有意思;但如果不避開高風險內容,《明報》專欄可能隨時被當掉,「唔係要個個都做義士,繼續畫,跟住坐監。創作上仲有方法可以繼續做。」

如果妥協早就封筆了!」(黃照達,2020)

「而家,無得唔妥協。」(黃照達,2021)

劇團總監胡海輝:回歸生活追尋公義

「我好尊敬嗰啲因為唔同原因入獄嘅朋友。我無咁嘅勇氣,所以我好佩服佢哋。」劇團「一條褲製作」藝術總監胡海輝坦言無人想坐監,既然不想坐監,就要小心行事。

一條褲製作向來關注社政議題,前作包括:《本來沒有菜園村》、《1967》、《一個人的政治:長毛》、《​2047 的上半場與下半場》等。今年 3 月,《文匯報》點名批評的藝團清單,未見「一條褲製作」的蹤影。胡海輝既是慶幸,但沒有鬆一口氣 — 畢竟「佢唔只想針對嗰幾個人,而係整個藝術界,向控制權力嘅中層人員施壓:你要管呢啲人,唔可以俾佢哋亂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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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褲製作《一個人的政治:長毛》宣傳照

雖然如此,劇團的創作規劃暫時未有受到影響。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填詞人田漢的遭遇寫成的讀劇節目《最危險的時候》,將於今年 9 月如期上演。去年《國安法》實施之後,該節目繼續推出眾籌集資。胡海輝憶述當時帶著「小人之心」,問編劇陳敢權:「你驚唔驚呀?」陳敢權一口回應,「真嘅嘢,怕咩講呀?」此後,製作團隊一直未嘗放棄,即使近月中聯辦報系炮轟藝團,他仍說:「縮沙、褪軚、唔做,從來無呢個考慮」。他續指,中國官方已將文革定性為「錯誤」,相信「今時今日唔會講返『文革不是一個錯誤』掛?如果去到呢步,咩都唔駛講啦,無嘢好做啦」。他自問創作向來「依法行事」,劇作講中國歷史,希望觀眾從歷史吸取教訓,「做套戲都犯法?咁唔係呀嘛?!At least at this moment 我就唔驚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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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危險的時候》眾籌網頁宣傳圖

胡海輝感嘆,香港現時氣氛確實是「有殺錯無放過」;又有些「小人借勢想謀取利益,踩低他人表達忠貞」。他嘆了長長一口氣,「預咗,但都唏噓」。他認為藝術創作可能性多,難講明紅線所在,連那些所謂執法或建制中人都不知道劃在哪裡,「好多時極權、威權政府就係咁,唔想講清楚紅線,等你覺得度度都係紅線,樣樣都唔敢做」。正因如此,他反而覺得「無得驚」,唯有衡量風險、見步行步。

雖不至於入獄,但胡海輝心中也作了最壞打算的預想。他以文革為例,劇團當時只能演出 12 套樣板戲,苦笑「如果指定要我一定要做某個議題,我就寧願唔做,做七仔囉。」他預料,香港可能慢慢步入當年東歐 1960 年代「最極權共產國家嘅時代」,但仍然無改一年前的信念 — 不少極權國家的藝術家仍然會在狹縫中找空間創作,即使在內地,不少藝術家仍在努力,「我們沒有理由放棄吧」。

尚在牆外,胡海輝認為香港還有好多值得深挖的議題,除了抗爭和政治以外,「其實仲有好多嘢可以在生活中實踐理念,生活中仲有唔同途徑可以追求公義」。

「我們沒有理由放棄吧。」(胡海輝,2020)

「我哋仲可以喺我哋生活之中追求我哋嘅公義。」(胡海輝,2021)

採訪:黎家怡、鄭晴韻
撰文:黎家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