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訪朱凱廸:香港人,請別叫他為民請命
朱凱廸
立法會選舉結束至今,剛好一個月。
雖說沒理由未考試先評分,但若要為眾議員列一張成績表,朱凱廸無疑是全班第一。翻看其 facebook 專頁,你會看到這三十天內他關注的議題寬度:東涌谷發展、貝澳濕地建築廢料污染、置富山谷古蹟生態公園,以至搞工作坊,將選舉 Banner 回收做手挽袋、DIY 燈籠製作、在天水圍搞居民市集、研究長洲及梅窩快船班次、去屯門蝴蝶灣沙灘執垃圾……
一名網民留言:「點解好似淨係得朱凱廸做緊嘢?其他新人係咪一當選就放假?」
這問題既 valid 又 invalid。invalid 在,新當選者上月其實還不是「議員」,而是「候任議員」。「候任議員」有許多準備功夫要做,有政黨背景的要與前輩交接,無政黨背景的也要籌備議員辦事處、地區辦事處、聘請助理團隊、上堂學議事規則……不一而足。
事實上,回顧歷屆立法會,鮮有議員未坐低就交功課。所以問題不是其他議員無貨交,而是朱凱廸交貨太快、太多。
所以 valid 的部分正正就是:為何只有朱凱廸,能交出又快又多的功課?
hint:答案不是因為朱凱廸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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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之前比較辛苦,但開心些。」他說。
唔開心,是因為無自由。我們的第四次訪問,發生在他正式成為立法會議員前天。約好在添馬公園碰面,一同往立會大樓踱去。兩個保護證人組警察亦步亦趨。訪問期間,他們全程緊守朱凱廸左右。我和朱凱廸去洗手間,其中一人會跟入去,梳頭。
我沒受過恐嚇,不知道原來接受警察貼身保護,同時意味著去哪裡你都要預先通報。人流多的場所哪怕只是餐廳,如非必去可免則免。從前朱凱廸喜歡不時去中大游水,如今這習慣也無法繼續,除非叫保護證人組換泳褲一齊游。
「所以我現在的狀態都幾自閉。」
訪問在立法會大樓五樓咖啡閣進行。遙想選前,我們曾在荃灣某狹小工廈茶記,連續談了足近四小時。那茶記已經執笠。現在處身的咖啡閣,則氣派得多,而且無論談多久也不會結業。只是,無間斷訪談大概已成絕響。甫坐下,朱凱廸便掏出手機,打開 Telegram。最少十個群組的訊息不斷更新。他打開其中一個,將手機擱在桌上,我們才開始交談。
談不到五分鐘,民主黨黃偉賢又自走廊蹦出。原來他正在毗鄰開會。「唉,比邱武(邱誠武)同李永孝耍到我哋想抌佢呀!一定要搵你來幫拖!」就這樣朱凱廸又被拉了去開會。
會議是關於高鐵工程導致牛潭尾村水井乾涸問題。對此民主黨已跟進多年。同場還有一眾村民與及首次以議員[1]身份跟會的尹兆堅。尹兆堅正替村民向高鐵及政府爭取合理權益。
「呢啲位,民主黨係勤力架。」一小時的會議後,朱凱廸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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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 Case」向來是民主黨引以為傲的工作。超區票王鄺俊宇便曾聲稱「我每年處理一、二千個案。」市民有需要時找民主黨區議員幫忙。區議員搞得掂就自己搞,搞唔掂就轉介立法會議員跟進。立法會議員運用政治權力,約見官員,施加輿論壓力,為民請命。「為民請命 mode」的理念是期望市民在受助過程中,感受到民選議員確實有用,進而看見民主(與及民主黨)的價值,因而在下次投票時,更加識揀。(詳見【概觀民主黨.選舉機器 4】社區情與義 樁腳值千金)
所以你明白民主黨的競選口號,為何十幾年來都是:「有事要搵民主黨」。
事實上不只是民主黨,整個傳統泛民亦大致沿用此一模式。然而朱凱廸的模式不同。因此才會有 9 月 17 日無綫新聞專訪的一幕。當時他這樣說:
「我成日聽到鄺俊宇一句說話,覺得好難頂。佢話佢一年可以接二千個個案。我覺得立法會議員的任務不是接 case,而是推動香港民主運動,突破政治困局。」
這番話當然令好些傳統泛民及其支持者深深不忿。有說本是同根生,何必鷸蚌相爭?更激烈批評則謂,朱凱廸是否想說,自己進入議會後,只會搞民主,不理民間疾苦?
其實朱凱廸不是不接 case──訪問那天他已有好幾個 case 在手──他拒絕的是「為民請命 mode」。因為他不相信「市民有事搵區議員,區議員有事搵立法會議員,立法會議員有事搵官員」的模式,可以為香港帶來真正民主。
他的模式,是這樣的:
「一個 case 我們決定接唔接,主要是看地區團隊。就算有人直接搵我,我都係彈返落地區。地區話唔接就唔接;地區話接,我就看看可以幫上甚麼忙。」
容我將這套想法,稱之為「朱凱廸 mode」。「朱凱廸 mode」以地區團隊為主角,立法會議員只是一個協助者。但地區團隊又是誰?他們不是政客,不是黨員,他們不過是凡人如你和我。
所謂地區團隊,其實是個有心就可以加入的群體。
換句話說,所謂「地區團隊決定接唔接 case」,說的其實是由區內市民決定一個 case 是否需要幫助。要,就大家一齊幫;唔要,就唔幫。
如是我們發現,我們早就聽過這個概念:不過就是「自己乜乜自己救」而已。誠然,若香港人相信「自己乜乜自己救」,有事又點解係會走去搵議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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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來我們假設有個黨,叫做「自己乜乜自己救」黨。
這個黨到底怎樣運作?它有大佬嗎?自救者要怎樣組織起來?他們怎樣才能自救成功?議員發言該講甚麼?議員該做甚麼?既然人人自救,我們還要議員幹甚麼?
這些都是朱凱廸未來四年要回答的問題。
「903 就係我,905 就係姚松炎……」10 月 4 日夜,朱凱廸團隊辦公室(請注意,不是朱凱廸辦公室而是朱凱廸「團隊」辦公室)入伙。朱凱廸用 facebook live 介紹新辦公室格局。
新入伙的空間固然雜亂無章,紙皮箱與辦公桌與文件櫃零散堆放。他繞一圈後,走入傳統上議員專用的「老細房」。
「因為我們 903 是沒有老細的,所以不需要老細房,我們會把它的間隔拆除……這裡可以做瑜伽,大家晚上累了,也可以睡覺……」
沒有了「老細房」,金鐘立法會也不再如傳統般是政治權力核心。對「朱凱廸 mode」來說,金鐘辦公室僅僅是推動地區團隊運作的機器。朱凱廸想像,這部機器將具備議題研究、分配資源、支援地區團隊工作的功能。
此外,當然也得能夠在議會發言,儘管發言內容也離不開地區團隊。我問朱凱廸,最近大家都在討論議員宣誓可以怎樣加料。你又怎樣打算?
「我個人就無乜所謂,睇下團隊有無咩想做囉!」他答。
金鐘議員辦事處(議辦)成立後,下一步是設「地辦」(地區辦事處)。詳情自然未有定案,可是朱凱廸說,在他心目中「地辦」不應是一間「餐廳」,而應是個「廚房」。市民不是在那裡翹埋雙手等開餐,而是自己晚餐自己煮。
雖然未有「地辦」,但各地區團隊,早已開始在這理念下運作。它們本來都是朱凱廸的助選團隊。有別於傳統上有老細先有工開的模式,這些團隊習慣了自己議題自己打(詳看≪三訪朱凱廸:讓逸東村成為真實烏托邦,可能嗎?≫)。有無立法會議員,其實都係咁做。所以朱凱廸當選後,地區團隊幾乎未有間斷,便繼續地區工作。
所以你明白,朱凱廸這個月來的「政績」,是如何得來──那些其實不是他的政績而是地區團隊的政績。有網民善意留言曰:「朱凱迪是個做實務的議員」,又或:「朱凱迪事事親力親為!」其實都是美麗的誤會。細看每則帖文,你便會發現內容其實許多不是說朱凱廸做了甚麼,而是「東涌組」做了甚麼、「荃葵組」做了甚麼、「元朗組」做了甚麼……他們不是朱凱廸的員工,甚至不是朱凱廸的義工,因為他們才是主角。連議題都是由地區團隊自行決定。
東涌組與朱凱廸在東涌谷的考察活動。(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天水圍組在天耀邨舉行居民市集(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朱凱廸對我細數各團隊的「性格」:「東涌會傾向做公共空間、屯門更多想做法團的民主教育、元朗則是做垃圾問題比較多……」
「所以,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啦,就連策劃組織的人也不是我!」
他可能是香港史上第一個,會自豪地說「唔係我成功爭取」的立法會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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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乜乜自己救」黨的典範,是西班牙左翼政黨 Podemos(中譯不雅,叫「我們能」)。「我們能」黨誕生於 2014 年。它的基礎是眾多人數不一的「圈」,即團隊。各「圈」運作透明民主,誰都可以參與。當圈子壯大至一定程度,便可派人參選,爭取更大政治能量,締造更大改變。
去年年末,「我們能」黨及其盟友在西班牙大選中大攫 69 個議席,一躍而升為西班牙第三大政治勢力,結束了西班牙傳統的兩黨對壘局面。
朱凱廸不下一次說過,「朱凱廸 mode」就是參考自「我們能」黨。他相信,只有當「自己乜乜自己救」的意識深入民心,真正的民主才會落地生根。
當然他也知道,要在香港有 20 年傳統的立法會試行一套全新模式,不會是一件易事。
「其實我現在正於主流政治角力中,尋找發力的位置。」四次訪問的經驗告訴我,他從不諱言自己的困惑。「不過我諗,最少要過咗『呢個階段』。」
「呢個階段」就是,當坊間輿論盡是換特首、跑馬仔、造王、阿爺欽點……你實在很難突然插一句:「重點不是誰人做特首,而是自己乜乜自己救……」
就算你咁講,都無人會理你。
其實港人對無票在手的特首選舉過份關注,某重意義上也是「為民請命 mode」深入骨髓的體現。許多香港人會想,如果換個好特首,那就會有好官員;有個好官員,民間疾苦便能得到體察;case 便能妥善解決,議員和老百姓便皆大歡喜……或許。然而這根本不是民主。
假設香港明年果然「選出」一個相對溫和的特首,在其統治下香港社會氣氛改善,港人自主的渴求減弱,甚至中共再把握時機,重推 23 條與「普選」方案……真正的民主,只會離香港愈來愈遠。
偏偏換特首就是當前政治輿論的主流焦點。朱凱廸又能做甚麼呢?
何況他是如此勢孤力弱。雖說選前高舉「民主自決」大旗的三人──朱凱廸、羅冠聰與劉小麗全部當選,但若細心觀察,即不難發現他們對「自決」的著眼點其實不盡相同。比如朱凱廸就坦言,香港眾志的心思更傾向落在透過公投等辦法,達成香港前途自決。
所以,將朱凱廸欲試行的模式稱為「朱凱廸 mode」,實不無原因──這四年間,很可能只有他一個人會嘗試實踐「港版 Podemos」。
朱凱廸(朝雲攝)
獨力面對眼前的政治浪潮,朱凱廸直言他要考慮的事有二,其一是要保護自己的理念不被沖散,其二是不要因為怕被沖散,而誤上「大船」。
「27 人果架大船呀。」他說。「我應該對它多加警惕。」
9 月 28 日,一共 27 名非建制派議員會面,決定合組「溝通平台」。朱凱廸雖有出席,但自言不會加入。拒不加入的決定又被部分人指責他不肯與人溝通。朱凱廸自言其實不是不溝通,他只是不想要與傳統爭取民主的路線,一同綑綁。
「我認為在立法會連會都未開的時候,純粹為了團結而去建立一個新陣營,是很沒基礎的做法……如果大家又用返『民主派』的稱呼去描述這 27 人,其實我們就是沒有離開泛民標籤,沒有放低過去的做法,走向新的階段。」
「新一屆立法會,不應該再用這種和稀泥的方式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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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特首選舉議題方興未艾,但朱凱廸顯然不是無事可做。眼下他正幫助各地區團隊發展出各自的運作模式。確保各團隊站穩陣腳後,他便要構思機制,如何讓團隊之間有效溝通。他的期望是,半年或一年後,各團隊可以聚守一堂,開一個「團隊大會」。
「話雖如此,但我明白實際工作的時候,團隊內部會有矛盾、意見不合,很多事情可能會行前一步退後兩步……正因為此刻這套模式剛創造出來,比較脆弱,我才要花多一點時間參與。」
他說,在各團隊有足夠能力自立之前,自己擔當著的,是「臨時大總統」的角色。
「我可以利用臨時的號召力,去令大家覺得,就算有許多甩甩漏漏,我們都可以繼續走這條路。」
訪問到尾聲,我們在咖啡閣一人點了一碗麵。麵十五蚊碗。第一次,朱凱廸以立法會議員身份簽單。一個碰巧遇見的熟人從旁指導。
「其實我同團隊都係一齊成長。好多嘢我都係吹架咋,唔知點 work 架,哈哈。」
而要令到件事情 work,其實不是朱凱廸的責任。
如果你仍記得「自己乜乜自己救」,你便會知道,民主是眾人之事。朱凱廸形容民主像馬拉松。那 84,121 名投票給他的選民,以至那些曾說「可以投票給朱凱廸真幸福」的非新界西選民,以至全香港人,都要一齊跑。有些人跑得比較前,如地區團隊的成員,他們會為社區出力,但不代表其他人不用跑,不用做。
「民主不止是吹水,不止是投一次票便完成。」
朱凱廸也很努力。他要努力調整自己。出身社運的他,十多年來一直慣於瞓身打單一議題。我想起他在選前曾對我說,最希望在議會做的,竟是調查報道。即便忙如九月,朱凱廸還是有特別抽空,做這「自己 project」。
「我覺得那是自己比較開心的時候。」
「只是現在既有方便又有麻煩。方便就係我想去邊警察都會車我去;麻煩就係,咁揚,點調查啊。」
但終究打議題已不再是朱凱廸的首要任務。他必須告訴自己抽身,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為一件事著迷。
但另一方面,他又要提醒自己,不能因此對所有議題失去興趣。
「個難處係,你要做到那種 in touch 又 out of touch 的狀態。」
「不過這問題,就算你問美國總統都無辦法架啦。可能奧巴馬最開心其實是在芝加哥做社區組織,但他現在是美國總統,唯有放棄以前曾經有過的快感。」
「但正因為他成為了美國總統,才可以做到另一層次的事。其實本來一個角色就不應該永遠由一個人擔任。我們始終要問,是不是可以找到第二個奧巴馬能做他的工作,甚至比他做得更好。」
如此想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早已知曉:四年後會否考慮競選連任?
「由地區決定。」朱凱廸說。
10 月 1 日「朱凱廸感謝戰友晚宴 」屯門區戰友合照(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10 月 1 日「朱凱廸感謝戰友晚宴 」天水圍區戰友合照(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10 月 1 日「朱凱廸感謝戰友晚宴 」東涌離島區戰友合照(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10 月 1 日「朱凱廸感謝戰友晚宴 」元朗區戰友合照(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10 月 1 日「朱凱廸感謝戰友晚宴 」幕後小組戰友合照(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10 月 1 日「朱凱廸感謝戰友晚宴 」荃葵青區合照(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10 月 1 日「朱凱廸感謝戰友晚宴 」戰友合照(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眾戰友與朱凱廸慶祝生日(圖:八鄉朱凱廸 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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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0 月 1 日前眾新任議員為「候任議員」,下一律統稱「議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