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第一章「冬」:戲劇構作看城市當代舞蹈團之變
每部劇場作品如一個小世界,承載了創作人及表演者的奇想與技藝,等待觀眾們去感知與投入。惟世事日新,從古代到當代,從西方到東方,從人文到科技,劇場創作及觀影環境變化急邃,像當代舞蹈與劇場界線日見交融,台前、幕後與觀眾,該怎樣理解每趟演出?問題天天都多。
崗位特殊的「戲劇構作」(Dramaturgy)應運而生。雖然它無固定的體系,卻會結合理論與實踐,針對不同創作者的特質,伴其描述、分析與解讀作品,並引領團隊向理想方向前進,最終合創獨一無二的藝術世界,連結眾人。
「戲劇構作」於德國劇壇早成傳統,於英美是潮流,惟於亞洲尚在起步。城市當代舞蹈團新任藝術總監伍宇烈(Yuri)特意於新舞季的「Why 冬 We Dance」之作品《甩隙咔》,請來副藝術總監(教育)梁曉端(Melissa)和劇場研究者董言(Yan)出任「戲劇構作」,從「官方」及「獨立」雙視角,與眾人客觀探討這崗位的可能性。
城市當代舞蹈團副藝術總監(教育)梁曉端(Melissa) (攝:Oiyan)
變化是成長的開端
工作關係,常到訪城市當代舞蹈團(下簡稱CCDC)位於黃大仙飛鳳街的「基地」(舞蹈中心)。印象中,這裡夏日午後4、5時,大堂常聚滿剛放學趕來學舞的孩子聊天說笑;梯間可見導師、職員捧着文件,忙碌上落;各樓層的大小舞室,又有不少專業舞者排演新作……整幢建築,總是滿溢了活絡氣息。
但隨新冠疫情爆發,中心需調整開放時段及人流,加上本年度遷址大埔藝術中心,再踏足歷史的原基地,予人莫名的寂寥感,不期然聯想到CCDC未來四年舞季的主題。「四季」以「冬」為開端——冬季來了,天地蒼茫,萬物需休養生息,以靜待許多正在發生也難以預料的「改變」將襲來。
觸覺敏銳的CCDC藝術總監Yuri,同樣留意到實體空間的變化、新舞季啟航,以至突如其來的疫情,對全球表演藝術界別及香港的人文環境造成異動,也對舞團成員的演出及工作狀況及觀眾的期望值等,帶來了不同程度的影響與需求,故此當他接任新職後,決定跟團隊以藝術回應時態,並構思出「四季」(冬、春、夏、秋)作為大主題。
城市當代舞蹈團作品《甩隙咔》排練相片 (攝:Yvonne Chan)
新舞季從嚴寒的「冬」出發,寓意經歷疫情引發的各式各樣的隔離後,人們渴望重新連結的實況,尤其華人社會中又喜以「冬至」節慶,表達及象徵與至愛團圓、擁抱,同步過冬的意象,否說別具深意。沿「冬」之概念,團隊又精選西方經典芭蕾舞劇《胡桃夾子》為藍本,將之改編成全新的當代舞劇場《甩隙咔》,透過故事中形單影隻的主角大叔,思念跟親友的相處、思念當中微妙情感,展現出現時普遍都市人的心靈困局及孤獨處境,同時也一舞相關地,帶出Yuri從小(6歲)學習芭蕾舞到後來參與當代舞,流傳於不同舞團、地域與界別的觀察——無論任何性別、領域的舞者,那怕技藝再高、夢想再大,但大家都難敵時間的洗禮,必須面對步入中老年後,身心狀況會一點一點地流逝,甚至大不如前,而不得不退下火線的殘酷現實。
《甩隙咔》中,Yuri既專門請來一群中生代舞者參與其中,跟大家一起思考「Ageing」(老化)當前,該怎樣幫自己與「舞蹈」作伴,又可以怎樣繼續發掘可能性,以呼應現時舞團世代交替、新舊接軌的狀況。同時,CCDC也參考現時於西方及亞洲戲劇界備受討論的「戲劇構作」,請來Melissa和董言為是次演出出任此職,發揮此崗位的獨特功能幫忙完善作品,連結團隊,提升排練與觀賞體驗。
當戲劇構作進入CCDC
「雖然我加入舞團只有三年,對「大家庭」種種變化,時有感觸與浮想。」Melissa分享,「不管是遷址、團員成長,有人離開、留下,甚或老去等,以至日常見證不同相處矛盾,有人對舞團滿有向心力,亦有人自覺抽離或邊緣,還有製作及實務運作等難題,自己不曾麻木,想法很多,偶爾會疲憊想『不如算啦……』,過後又會抖擻精神『吖,想再試吓!』,哈哈,內心掙扎和取捨也不少。」
Melissa坐在空盪的舞室,輕撫那片曾在其上跳躍過無次的地板,溫柔卻有力的回應,「思前想後,倒沒將『改變』視作『壞事』,反而覺得比起凝滯,變動可以刺激神經,查考因由、進程及尋找新機會。這類近我對當代舞的理解,舞者享受的並非單一的、流水作業的模式,而是時刻想求突破、求創新,像有機體地不斷演進。」
城市當代舞蹈團作品《甩隙咔》排練相片 (攝:Yvonne Chan)
出於對「大家庭」及當代舞的愛,Melissa欣然接受成為《甩隙咔》及「戲劇構作」的重任。說是「重任」,也無誇張,縱然Melissa具有相當的創作經驗,曾前往新加坡修讀三年專業表演藝術課程「劇場研究與訓練課程」(TTRP,後名為跨文化戲劇學院/Intercultural Theatre Institute),並且接受過四種古典亞洲表演藝術訓練、以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後斯坦尼的演員訓練,理應在知識、技巧、創作及產業等層面上,閱歷頗豐富,可是講及是次演出種種,她不敢掉以輕心。
「當代舞蹈劇場和戲劇構作,皆講求人性的互動,非一板一眼的作業,也別於導演、編舞、美術或燈光設計等,職能較具體,戲劇構作的溝通與表達,因人、因時、因地而異,需要按導演、團隊、作品及文化語境的差異作調節,無統合的界定、工作性質和範疇,不是理論讀得多、演出做得多,必然勝任。」Melissa說這多少可追溯歷史及文化產生的脈絡。
Melissa解說,「從創始者萊辛(德國劇作家/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 1729-1781,詳細內容可見文末註釋)的著作《漢堡戲劇顧問》,到其他後來者的職能演化中,可以知道有以下特性:戲劇構作未必是表演者或舞者科班,更多是學者、評論或記者等,以外圍的身份但同樣專業的哲學、文學、美學或宗教知識,為編導團隊提供其時的世界戲劇潮流、美學語境等資訊,也從戲劇生產到被接受的過程,協助管理文本控管、演員表現、觀賞角度,甚或社會教育責任。」她說戲劇構作傾向給予意見,卻非決策者,「有人將之比喻成『接生婆』,主力輔助醫護(創作團隊)幫孕婦(導演或編舞)誕下孩子(作品)般,很生動也易理解。」
當戲劇構作來到香港,又如何?近十年,因應實驗劇場及舞蹈劇場湧現,劇界多了討論,也嘗試實踐。香港演藝學院與西九文化區管理局曾合作展開為期三年的《自由空間.創作:超越劇場構作》計劃,透過圓桌討論、小組實習和工作坊,探討其作為獨立範疇的概念和方法。
引進多元思考角度
「Yuri和我們的目標不是單為了開設一個新的『職位』,而是想引進Dramaturgical thinking(戲劇構作思維),從Context(語境)和Structure(結構)為《甩隙咔》銳意求新。」Melissa說,「這作品的主題和故事特別,靈感來自《胡桃夾子》,但其骨幹與精神卻非純粹前傳地交代人物來歷,而是加入Yuri多年來遊走於芭蕾舞與當代舞的雙重觀點,和對舞者成長及『Ageing』(老化)的感受。」特別後者,在西方舞蹈界討論良多,香港卻欠關注。「全新詮釋中,Yuri和我們運用Dramaturgical thinking,跟特別演出黃狄文、眾舞蹈藝術家及CCDC舞蹈中心舞蹈培訓獎學金計劃學員,從起步、構思、各階段排練等,深度了解各人特質、心境,開了很多會、參考很多意見。現時所花的時間與心力,是更複雜和繁重,實際效果和演出,未到最後一刻也難料,既是戲劇構作會感困難,卻又覺有趣之處。」
城市當代舞蹈團作品《甩隙咔》排練相片 (攝:Yvonne Chan)
像鏡子照見本質
「迎難而上,保持批評,也是核心精神。」如觀察者般較沉靜的董言,一針見血地表達出己見。是次以獨立身份參與《甩隙咔》的他,曾接受歷史、文學、文化研究和表演藝術等領域的訓練,也一直透過寫作、劇場實踐,以及參與本地機構的教育專案,探討舞蹈與劇場的狀態,相對Melissa的駐團身份,他自言是以外來者的角度檢視作品及大家庭。「我像進入大觀園,固然看到舞者對創作的熱情,但也察覺很多角力。」敢言的他,決不視而不見,「我會以尖銳的視角、誠實的態度,嘗試跟大家挖掘問題,就算過程有爭議、或不認同,也值得。」
舉例《甩隙咔》談及中老年人及孤獨現象,董言為使舞者建立更廣泛的思考,由周邊相類近主題切入討論,「我們跟舞者探討《濁水漂流》、《麥路人》等作品中,無家者的身心處境,香港的民生問題等,或Melissa會引導小朋友舞者,觀察老人的動靜與生活。我們無意逼使大家在舞蹈中探討社會議題,只希望大家多點認知、尋找共識,問清楚演出中『關心甚麼?表達甚麼?傳遞甚麼?』。」
幾經討論,最終團隊不想以議題主導故事,傾向回歸個人(舞蹈者)狀態,探討切身感受,再以舞蹈及道具編排等,加入在地與港味的元素。「經獨立思考與群體討論得出方向,是很好的練習。戲劇構作的存在,可不為改變導演或演出者的決定,反而為提醒他們看見本質,面對自己的真實想法、能力強弱。像大家沒社會性的研究根基,絕不可能單以一部作品探討不熟悉的議題,這對人與作品也非好事。做回自己,最重要。」
城市當代舞蹈團作品《甩隙咔》排練相片 (攝:Yvonne Chan)
流動思維重於建立體制
提及忠於本質,董言也對戲劇構作「體制化」表達見解,「或有人疑問戲劇構作是否可沿『學院化的體制』培訓作推動,或是否所有劇作都引進這職能。個人觀點,是不必要的。有別於電影等工業,劇場以至當代舞劇場,更強調以一種非工業的存在,去思辯藝術、詰問人性,讓不同位置的劇場與藝術工作者創造空間,進行更多創意碰撞。像戲劇構作來到CCDC,是為了讓這個大四十年歷史、不同世代的舞者的機構,以不一樣的經驗、力量或意見,鬆動許多固有結構與傳統。
董言強調,「惟這過程像民主的演化,有些痛感與糾結是必須。每個人都要學習,就現況提出疑惑,引發更多討論、辯解、思考,不是一個人話事,而是一起去探索,讓作品變得更好的方向。等到有一天,這創作模式成熟了,人人都懂得應用這思考方法,我們的存在可以有,也可以沒有,CCDC未來方向想改變由導演決定作品。」與其體制化地定義這崗位,他更期望保持流動性,「我的任務與樂趣,是運用現有方式,陪伴大家學習誠實表達感想,也聆聽他者的需要和處境。想讓『大家庭』真正團聚、跨越界限,不被變化所打擊或崩散,,勇於面對與成長**。」**
延伸閱讀:戲劇構作的本質與流變
可從德國劇作家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 1729-1781)的著作《漢堡戲劇顧問》(書名選用台灣譯者及戲劇顧問陳佾均的字眼)談起。萊辛身處的中世紀德國及歐洲社會,基於宗教打壓等因素,戲劇不及現時入流,劇界為提升觀影文化,加上新政府認為戲劇可強化德語推廣之下,建立予漢堡國家劇院作殿堂,又邀請萊辛這類「文藝明星」作主持(可類比今天的藝術總監),透過撰文、評論與研究何謂劇院的願景、最佳的演出、優良的劇場生態等議題,是為戲劇構作的雛型。
隨時代流傳及地源之別,戲劇構作又發展出不同面向。當代德國的先鋒(Avant-garde)成主流,過去創作以劇作家及文本先行的情況有變,後戲劇時代的作品多牽涉非典型空間,或多個演出同時進行,特別「舞蹈」跟 「劇場」的界線模糊,以身體為主導的舞蹈劇場,敘事、展演、觀眾動線等,必須有人作完整的統合與組織,促使不少劇場設立恆常的「戲劇構作」之職,回應需要。
Pina Bausch的戲劇構作(或稱顧問)Raimund Hoghe撰寫的《Pina Bausch:Histoires de théâtre dansé》,曾提出三大面向:「一,是被安置於場館的Dramaturge(如萊辛);二,是跟著製作團隊走的Dramaturge(如布萊希特),三,談的就是Dance Dramaturgy。」其崗位具高度理論化及批判性的特質,把情感轉為知識、知識轉為情感。
戲劇構作傳至英國及美國等地,又衍生出職能類似卻不完全相同的「文學經理」、「藝術總監」或文學部門等,以細部分工篩選劇本或發掘、培養新銳藝術家。 「從萊辛到後來者,多少為此崗位奠下基礎:戲劇構作未必是表演者或舞者科班,更多是學者、評論或記者等,以外圍的身份但同樣專業的哲學、文學、美學或宗教知識,為編導團隊提供其時的世界戲劇潮流、美學語境等資訊,也從戲劇生產到被接受的過程,協助管理文本控管、演員表現、觀賞角度,甚或社會教育責任。」
夏日合家歡舞蹈劇場《甩隙咔》
詳情:http://www.ccdc.com.hk/productions/甩隙咔/
立即購票:https://bit.ly/3x7zf0G
場次:
20.08.2021 [五] 7:30PM
21.08.2021 [六] 2:30PM | 7:30PM
22.08.2021 [日] 2:30PM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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