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鄉愁——寫給離散與念舊的我們
哲學誠然是鄉愁,一種回家的渴求。
Philosophy is really nostalgia, the desire to be at home.
—Novalis
真正的智慧是生於憂患。
因為只有憂患,
可以把我們之精神從一種定型的生活中解放出來,
以產生一超越而涵蓋的胸襟,
去看問題的表面與裡面,
來路與去路。
—唐君毅
前言
來到這裡四個年頭,生活早已步入常軌;卻在偶爾的夜闌人靜,常是聽著90/00年代的粵語流行曲,時而伴著幾口杯中物,總會有股情緒湧上心頭,憶起我的故鄉。
就像張國榮演繹的《似水流年》,原曲喜多郎 Delight 的旋律,鄭國江的填詞,不禁縈繞心頭:
心中感嘆 似水流年 不可以留住昨天
留下只有思念 一串串永遠纏
浩瀚煙波裡 我懷念 懷念往年
外貌早改變 處境都變 情懷未變
說實話,現在這裡大體過得愜意自在,日常生活平靜而安穩;舊日在故地亦非事盡人意、無憂無慮。甚至總可以誇大這裡眾多的好,去對比那邊諸般的差:在這裡我可以在市中心規劃的自行車道騎單車十數分鐘上班,在那邊我得像沙甸魚迫巴士每天浪費三兩小時;在這裡我可以每天跟家人信步到附近森林公園散心,在那邊只能週末到滿是金舖藥房連鎖店的商場閒逛;在這裡我可以偶爾找個咖啡小店悠閒消磨整個下午,在那邊連鎖咖啡店難得找到位置也備受壓力得讓位給旁邊游弋緊盯的路人;在這裡過年一樓管理員會如常叫著我但塞我小孩紅包,在那邊樓下看更會一年一度「烚熟狗頭」卻跟我討利是。而說到底,福爾摩沙的好,在於縱有無數不足,但因正視錯誤,總在進步的路上。
但雖如此,總偶感到彷如余光中《鄉愁》所說:我在這頭,故鄉在那頭。
鄉愁概念的哲學反省
「故鄉」是個怎樣的概念?小時候跟家人「回鄉」,要拿著回鄉證;現在與家人「回鄉」,用的卻是護照。兩組家人,兩種回鄉。昨天我的家,如今竟爾變成故鄉。對於我的故鄉,我是想回「鄉」嗎?但那片土地物是人非,宛如倪匡筆下存在地圖上的一具軀殼。我是想回「故」嗎?但逝者如斯、交臂非故,人不可能回到過去。「鄉愁」究竟是怎樣一回事?該當如何安頓那一股愁緒?
漢語之中,「鄉愁」通常關聯於「思鄉」、「懷鄉」、「懷舊」等概念。這組相關的概念叢,其實也或多或少觸及了「鄉愁」的多重內涵:「鄉愁」是一種情緒,容易勾起於熟悉的聲音、氣味、景象。「思鄉」可以說成「思鄉病」,因渴望卻不能回鄉而產生種種生理或心理的症狀。「懷鄉」與「懷舊」指涉鄉土與舊時,揭示鄉愁空間與時間兩種維度。事實上,英語 “nostalgia” 由瑞士醫生 Johannes Hofer 鑄造,用以描述行軍士兵未能歸家時罹患憂鬱、焦慮、失眠、胃痛、發燒等身心症狀;其希臘字根,本來更由 “nostos”(「回家」)與 “algos”(「痛苦」)兩個部分構成。一些情況之下,游子歸家重踏故土尚存機會;但要回到過去,卻不可能。有所愛取,卻又必然求而不得,輾轉生苦。這樣看來,「鄉愁」看似註定是個反面、黑暗、病理的概念。
與其將鄉愁說成是特殊的個人體驗,倒不如理解為貫通古今中外的普遍現象。畢竟愈來愈多的同代人,散落異地;縱使留守,不免亦有懷緬舊日的時候。歷史上為數不少的哲學家,同樣親歷其「苦」,甚至轉化為具有公共意義的哲學問題;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 、列維納斯 (Emmanuel Lévinas) 、唐君毅、牟宗三、勞思光等學人,便都操心過「離散經驗(diaspora)」、「花果飄零」等相關議題。誠如 Jeff Malpas 所說,鄉愁讓人坐立難安,迫使人們關注一己存在的本質,不僅扣問國族上的身分認同,更得從哲學上摸索自我存在的理解。
從時間的維度看,懷舊思緒總是關於「昔日」的回憶與懷緬。舊日一去,今不復來,今昔的斷裂與對比,難免產生失去 (loss) 與疏離 (estrangement) 之感。張愛玲說:「回憶永遠是惆悵的。愉快的使人覺得:可惜已經完了。」現代性加速時間的變幻,催化了懷舊。現代世界的日新月異、變幻莫測,愈使人在「撫今」當前,更易感到無常與不定;「追昔」之中,反能駐足凝固而又熟悉的時光,縱是鏡花水月,反倒予人穩定與安全之感。唯與其將古今視為斷裂 (discontinuity) ,倒不如理解為連續的聯繫 (continued connection) ; Janelle Wilson 即說:「鄉愁並非僅只『活在過去』,而更是對於過去的積極參與,古今並列。」在此意義上,鄉愁不僅喚起了我們一己生命的時間性、必死性、有限性,揭示出人作為歷史的存在;更在撫今追昔之際,起著記憶復得 (memorial recovery) 的作用。如人追憶作古的逝者,在緬懷中令得對方雖死猶生;反倒對活生生的眼前人,往往容易視而不見。猶記得讀書時代常聽陶國璋先生說:「存在的不存在,不存在的存在。」皇后碼頭、囍帖街、張國榮、黃家駒,一個一個昔日的集體回憶,都給予我們取之不竭的心靈資源,在懷舊之際徹通幽明,通過不存在者豐富存在者的存在意義。
從空間的維度看,懷鄉情感亦揭示出人與土地以至世界密不可分的存在關係。初看起來,懷鄉似乎預設了離鄉別井的位移 (dis-placement) ;但對海德格來說,懷鄉更是對於一己存在的積極重置 (re-emplacement) ,復得關於寓所的記憶之際,回歸我們本己的存在。畢竟人的存在總是「地方中的存有 (being-in-place) 」,自我意識總亦牽連著地方意識,像「我」的存在,總得由寓居西營盤的我、求學港中大的我、就職臺大的我等回憶共同組成,猶如佛家所說「身土不二」。明乎哲學與存在探問的內在關聯,不難理解海德格所謂:「哲學誠然是思鄉,到處盡皆渴求回家。然則何往?總往吾家。」如同 Otto Bollnow 指出,「情緒」是將「我」與「世界」協調一致的感受——無聊不僅是我_感到無聊_,更是世界自身呈現為_無聊_的——;在懷鄉的情緒當中,同時召喚出自我及牽連在一起的種種世界。
Jeff Malpas 說:「(鄉愁)並非一種遺忘,而是一種記憶;並非一種逃離,而是一種回歸;並非恢復過去,而是自覺將古今未來的時間性涵括起來據為己用。」
如是,「鄉愁」並非崇古抑今的貶詞,反涵正面、光明、健康的意味,予人充實自我身分 (self-identity) 的積極力量。是以 Jeff Malpas 復說:「哲學的鄉愁,簡言之,涉及我們意識到自己以及哲學在世界的不確定位置;也涉及我們意識到自己以及哲學跟存在的不確定關係。」甚至有心理學研究一反視鄉愁為不正常與有問題的觀點,指出鄉愁委實是維持與促進心理健康的重要資源。如 Clay Routledge 等心理學家的一系列研究,發現鄉愁的作用包括:提升正面情緒、增強正向自尊、加固社群連結、促進存在意義。無論哲學或心理學,鄉愁是資源更甚於負累。鄉愁,終歸還是可愛的。
花果飄零與靈根自植
同為南來的異鄉人,唐君毅、牟宗三、勞思光等對懷鄉都有切身的感受與思考。黃冠閔提出「歷史的苦難」,作為當代學者思考相關議題的基調。尤其因著政治與歷史原因,眾多學人經歷了巨大的遷徙,烙印下離散的記憶,並不得不反思自己「海外華人」的身分。勞思光「退居猶未免倉皇,再渡蓬萊擬故鄉」、「忽見榴花紅欲吐,始驚嶺外久飄零」等詩作,便皆是時人情感洋溢的象徵。
值得注意的是,唐君毅與牟宗三分別嘗撰〈懷鄉記〉及〈說「懷鄉」〉,竟都不約而同表達對故土既愛且恨的複雜感受:「成都住家,人都知道是一極舒服的地方。但是我並不喜歡成都人,與成都一般社會的風氣」、「我愛山東,我也討厭現時的山東。」牟宗三描述自己對故土與故人「都有點木然」,以至「無現實上的鄉國人類之具體的懷念」;但因心繫「『人之為人』的本質」、渴望世人「真正地把人當人看」之故,對故鄉始終仍有「抽象的懷念」——「深深地起敬畏之繫念」。對於人類具有這種抽象而又客觀「內在的愛戀」,因愛生恨,方能更好地了解當代學人對故土愛恨交纏的感受。以至即使對於「這塌下來一切都落了空的時代」沒有具體的愛戀,與其冷眼相待,中國哲學家更寧可選擇根據文化理想思索引領舊邦的新方向,在學問世界尋求「重新湧現出一個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統」。
唐君毅的〈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與〈花果飄零及靈根自植〉兩篇姊妹作,可說承接了其人生哲學中「哀樂相生」的情懷,在對時代與土地「絕望的痛苦之感受中」,指引出今人仍可保持「自信自守中之希望與信心」。毋庸置疑,出於各種原因,近代時有同胞離散異地,「如一園中大樹之崩倒,而花果飄零,遂隨風吹散」。無可奈何的遷居或是悲劇,難說「簡單的應當不應當的問題」;但異鄉人寄人籬下,易於視變遷、務新、改作為進步,將保守一概等同落後,以致在新的土地與時代徹底放棄故鄉的生活方式,拋棄故土的語言和文化。唐君毅認為,此中改變若有「自覺的價值上之理由」,尚可視為進步;但以「時代之風勢之所在,即是非標準、合理不合理之標準之所在」,則未免錯謬。
保守的意義,在於「不忘其初」、「不失其本」之事,「決非只是習慣,此乃人所以得真成為人,我所以得真成為我之實然而又當然之理」。此中道理,一如上述海德格的「地方中的存有」、佛家的「身土不二」;儒者說「天地萬物為一體」,自我總是不離歷史與地方而共同構成。唐君毅由此點明生命存在的「悠久」與「博厚」:「此保守之根源,乃在人之當下,對於其生命所依所根之過去、歷史、及本源所在,有一強度而兼深度之自覺。人由此自覺之強度與深度之增加,即必然由孝父母而及於敬祖宗,由尊師長而敬學術文化,以及由古至今之聖賢;而我若為華夏子孫,則雖海枯石爛,亦不忘其本。由是而我之生命存在之意義與價值,即與數千載之中華民族、歷史文化、古今聖賢,如血肉之不可分。我生命之悠久,於是乎在;我生命之博厚,於是乎存;而我乃為一縱貫古今、頂天立地之大人、真我。」是則人主動把握懷鄉與懷舊的心情,復加培養保守的精神,「守之為義大矣哉」;守護過去故鄉的語言文化社會風習,乃能豐富現在與未來自我的存在,進而釋放自我完成與真正進步的力量。
孔門有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現今的風潮,更是以「他人之欣慰認識為先」,忘卻自身內在的價值,「『一定要別人先承認重視,然後我自己才能承認重要』,已漸成了中國之一切古老的東西,被國人承認重視之必要條件。」飄零與離散,容易使人「淪於絕望之境的苦痛」,心理自然轉外他求,等待他人的承認與救贖。唯人一轉念,以客觀的文化理想為標準與權衡,則恰好在絕望之境的痛苦感受當中,又得以重拾「直接湧出的希望與信心」。「人在深崖萬丈之望,顯出其自處之高;而人在絕望時時放在面前時,亦才看見希望在何方,信心在何處。」
新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大則大矣,但別忘記「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中庸.第十四章》),一切平天下的外王理想,都得實現於每個個人在殊別崗位上作切實為己的奮鬥。此所以具體的個人「要尋求一寄託信心與希望之處」,仍得仰賴各人一己的努力,由是「人亦盡可抱不同之理想,而各有其由自覺反省而自信自守之處,以自植靈根。」一旦各人處事同為「具有公共性普遍性之理想」,則不僅政治參與,甚至學術研究、基層工作、家庭經營、友道維持、見字飲水,一切微小卻又平實的踐履,無不構成推進人類歷史未來的共同力量。王東崖所謂:「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飢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縱是千江萬水,盡皆導歸大海。如是,「人無論在任何環境中,感到艱難或順遂,居自覺鄉土或在他邦,沉淪在下位,或顯揚於上位,無論作什麽職業,亦無論人之才性知能之如何,才大或才短,知識多或知識少⋯⋯無論其飄零何處,亦皆能自植靈根,亦必皆能隨境所適,以有其創造性的理想與意志,創造性的實踐,以自作問心無愧之事,而多少有益於自己,於他人,於自己國家,於整個人類之世界。」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道歸中庸,鄉愁重新喚起日用倫常的牽掛,促使人與在世的親友、同道、以至作古的逝者、先賢再度連結,真正保持聯繫,提醒人們珍重每個一期一會的當下。在此意義上,鄉愁之情不失同有至理存焉。
夜闌人靜,停下來,鄉愁的思緒偶爾湧上心頭,開啟出一波一波存在的思考。回到生活世界,在具體的角色與崗位上自強不息,無心之間,竟爾反能平伏、緩解、安頓、甚至忘卻了那股愁緒。唐君毅說:「處此大難之世,人只要心平一下,皆有無盡難以為懷之感,自心底湧出。人只有不斷的忙,忙,才可以壓住一切的懷念。」在孔子看來,其實莫非「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的道理。
那一闕《似水流年》,依然悠悠響起:
望著海一片 滿懷倦 無淚也無言
望著天一片 只感到情懷亂
我的心又似小木船 遠景不見 但仍向著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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