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訓練限制了我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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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十年前我剛出社會,還是一個兇惡的哲學研究生,致力於指出一般人對哲學的誤解和無知。當時有學校找我講批判思考,並且特別問我能不能對學生「打網路筆戰心情很差」的問題給些建議。
「哲學訓練可以讓論證變好,但無法讓人在做論證的時候心情變好。」當時我差不多是這樣回應,並在心裡繼續碎念埋怨社會不懂哲學。
後來又過了幾年,我看到 Jonathan Haidt 怎麼用道德心理學回應康德的倫理學預設; Haidt 的點子加上 Daniel Kahneman 的《快思慢想》,剛好可以組成一個說明,協助讓我們了解自己面對不同意見時為什麼會易怒沮喪又頑固,讓我們更容易退後一步,給彼此留點空間和尊重。
現在回頭看,當時發生的情況很簡單:
- 我對哲學能如何使用的想像不足,這讓我無法為別人給出解決方案,錯失工作機會。當然,我並沒因此無法去演講,但如果我能解決該需求,就可望提供更多演講,畢竟網路溝通不順威脅生活品質的問題在現代社會很普遍。
- 關於上述,我認為這是別人無知,而不是我的問題。
以前我覺得別人不懂哲學,其實是我不夠懂哲學能夠如何運用。或者說,我習慣用哲學來回應學術問題,這局限了我的想像力,讓我不容易思考一些方案、用哲學搭配其他領域的洞見來回應一般人的問題,甚至讓我根本不認為這些思考方向是存在的和合理的。
受到良好學術訓練,通常也代表你會用一個特定的框架去思考問題;這個框架能增加論文發表機率,但不見得能回應一般人對哲學的困惑。在上面「打網路筆戰心情很差」案例裡,這個框架甚至讓我草率地認為一些問題不是哲學問題;而我之所以這樣認為,只是因為我比較難想像這個問題跟標準的學術哲學問題有什麼相關。打筆戰心情不好,看起來是修養和環境的問題,不是哲學問題,但如果注意到我們對筆戰的堅持常常是為了捍衛自己不見得能捍衛的直覺,我們就能用哲學工具去反思情緒的源頭。研究所時期是我哲學能力的顛峰時期,但當時我用哲學來處理一般生活問題的能力非常低落。
「活用哲學的一般人」值得培養
哲學系對於「活用哲學的哲學專業人士」的想像很明確:就是像系上老師這樣的人,甚至在將來比他們更有學術創見,能成為更偉大的職業哲學家的人。這些人面對學術問題聰明靈巧又準確,能快速掌握學術論題並構思切入點和論證,對哲學有熱情,又願意適度妥協來增加發表速度,並且在行政工作缺人的時候不會推託。
然而,相較之下,哲學系對於「活用哲學的一般人」的想像很有限。要說明哲學理論如何用於學術界設定的問題,這很簡單;但要說明哲學理論如何用於生活,這很困難。這個情況帶來的具體結果之一就是:當一般人認為自己有哲學需求或困惑,求助於哲學人,哲學人往往無法給出令人有感的回應,甚至直接告訴他們哲學其實「不做這個」。
這也許是為什麼有些大一大二生會對哲學系失望然後轉系。有些學生在高中時代困惑於人生意義之類的問題,期待在哲學系找到安身立命的答案。然而,哲學系很少開「人生意義」的課程,就算開了(以分析哲學來說),學生也可能發現課堂花很多時間討論「有沒有客觀的生命意義要素?」、「創造者能帶來生命意義嗎?」之類的問題,而討論完之後,他對人生迷惘、不安定的感覺並沒消失。哲學上關於人生意義的討論,學術意義上的進展很明確,但相關課程要讓學生感到自己的生命困境有改善,並不容易。
其實,許多哲學工具除了用於學術哲學,也能用於生活問題,例如概念分析用於釐清表達、訴諸最佳說明推論和奧坎剃刀可分別用於區分不同的推論和預設並加以評價。注意到這些事情並且嘗試使用,就是成為「活用哲學的一般人」的第一步。
古希臘有很多地方比現代糟,例如蓄奴和歧視女性,但也有很多地方值得借鏡,例如蘇格拉底可能不會這麼輕易用「哲學不做這個」來略過問題。當然,隨著歷史演進,許多學科從哲學分了出去,但據我所知,我們應該還沒把「如何應對存在危機」和「如何應對不同意見」給分出去。這並不是說這些問題只有哲學家能回答,許多問題需要跨領域的答案,這在現代是常識,也是為何我們在說出「哲學不做這個」之前,應該多思考幾個小時。
當然,確實有些時候,人們是真的誤以為自己有哲學需求:他們的困惑已經在其他領域大致得到解決,或者雖然尚未解決,但最有前景的研究計畫並不在哲學系,並且也不需要哲學家插手幫忙。但若輕易主張別人的需求是出於這種誤解,不嘗試友善理解或從哲學視野去看,我覺得都不是很健康。
另一個相關現象是,提問「哲學有什麼用?」,對一些哲學人來說不是很禮貌,而且也不好回答。可是,這個問題其實很有意義,也有回答的必要。這個問題對哲學人來說又難又沒禮貌,是源自同一原因:它要求你說明哲學對一般人來說的價值,而不是對哲學家來說的價值。然而,如果哲學家沒辦法說明哲學對一般人或其他學術領域來說有什麼價值,那哲學家訓練出來的哲學家,要怎麼在哲學圈之外找工作和發揮專長?如果哲學家只對哲學家有用,那社會要哲學家幹嘛?
綜上,在近年的少子化導致招生危機前,台灣的哲學系設計課程時往往把學生想像成「哲學教授預備軍」。這種想像有兩個缺點,並顯示一個危機:
缺點一:實際上有機會滿足這想像的學生不到1%。
缺點二:這種想像讓哲學系難以滿足學生的某些哲學需求,而這些哲學需求可能是他們入學的重要理由。
危機:如果連想要念哲學系的高中生的哲學需求都無法滿足,哲學系有多大指望滿足一般人的哲學需求?
哲學訓練如何改變你我
學術訓練影響人的能力,也影響人的價值觀;能力上的影響很好理解,而以我接觸的學者群體來看,價值觀上的影響則包括:
- 許多人認為核心研究比應用研究有價值。以Jason Stanley的說法:「在哲學界,被貼上『應用』的標籤就等於被邊緣化。倫理學是『純粹』哲學,應用倫理學則是『不純』的哲學, 適合那些沒辦法把純粹哲學學好的人」。 [1]
- 重視研究勝於教學,這反映在生計上,也反映在敬意的分配上。在台灣,這個情況通常要等到系所預見少子化的威脅,才不情願地開始改變。
- 學術訓練讓人產生防衛心,認為「學術哲學」邊界需要守護,哲學人對於「把不是哲學的東西講成是哲學」既敏感又反感。 2008 年左右,我自己也是出於這種敏感和反感,開始寫部落格「哲學哲學雞蛋糕」,去回應社會對哲學的誤解。
經過哲學系和研究所的訓練後,人不但哲學能力會提昇,對於「哪種哲學研究有價值」、「哪種哲學周邊活動有價值」的看法也會改變。
假設一個有學術前景的分析哲學研究生,若他做的剛好是關於生命意義的題目,他可能專注於主觀論和客觀論之間的某個細緻論證或某個反例;當他的研究遇到瓶頸,某意義上你確實可以說他是「受生命意義的問題困擾而苦惱」。再假設這個研究生在就讀哲學系大學部時,或許剛好有個同班同學,因為發現哲學系無法協助他安身立命而轉系或轉學;你也可以描述這位同班同學在當時「受生命意義的問題困擾而苦惱」,但這種苦惱與他那讀研究院的同學不同,而且通常無法在當前哲學系的課程和討論獲得緩解。
上述價值觀的綜合結果,讓哲學人對於讓民眾了解哲學興趣缺缺,就算嘗試,也往往態度保守。對一些哲學人來說,討論哲學理論如何應用於生活(應用研究),不如討論哲學理論如何應用於其他哲學理論(核心研究)。開拓知識前沿的能力備受尊敬,講哲學能讓大一學生理解的能力「還不錯」,而講哲學能讓一般人理解的能力,則讓同事擔心你會成為一個「不務正業」的哲學家。回想一下在雅典街頭找人討論哲學的蘇格拉底,從古希臘到近代許多哲學家樂意做的事情,現代哲學家不常做,而且有一組社會壓力讓他們覺得做這些事情不太對。
然而:
- 哲學學術界的「正業」位子永遠不足。
- 哲學學術界每年持續產出需要位子坐的哲學博士。
- 這些人受到的訓練讓他擅長回應哲學學術問題,但不擅長滿足一般人的哲學需求,甚至容易認為這些需求跟哲學無關。
你不需要受過哲學訓練,也可以看出這裡有什麼問題。
哲學系是在為哲學家訓練哲學家,而不是在為一般人訓練哲學家。這除了讓職業生態無法順利運轉,也是一種可惜,讓哲學較難為一般人帶來好處,讓哲學人才較難發揮所學。
發揮所學重要,因為發揮所學的回報不只是經濟上的,也是自尊上的。哲學系給學生很好的訓練,讓學生成為抽象思辨和概念分析的專家,結果當學生的親友遇到概念不清、邏輯不通而引起的困惑,卻不會想到要去找哲學系畢業生討論,在這種情況下;哲學系訓練出來的學生,要如何在學圈之外為自己的能力和興趣感到自豪呢?
我們可以怎麼做?
「你身為一般人而非職業哲學家的那個部分,從哲學得到最大的幫助是什麼?」
我跟不同的圈內人聊過這問題。每個人可能深受特定哲學家啟發,這跟喜好和淵源有關,但若要問普遍來說哲學哪方面對一般人來說最有幫助,多數答案不會是特定的哲學內容,而是特定的哲學工具,像是批判性閱讀、概念分析、論證辨認、論證重建、反例評估。
有趣的是,雖然足夠用功的學生都會掌握差不多同一組哲學工具,但哲學系卻很少有專門教哲學工具的課程。這些思考工具在分析哲學課堂上往往不是外顯的教給學生,而是在重複的閱讀、重述、批評和討論裡,不知不覺被學生掌握和使用。在不同時空,不同學生可以藉由不同哲學內容掌握同一套工具。學生自己可能偏愛形上學或倫理學,但當他脫離學界,幫助他最大的通常不會是特定的形上學或倫理學理論、概念或論證,而是更普遍的理解論述、分析前提、推論和假設並做出評價的能力。
以上這種描述,讓我們可以區分哲學的內容和工具:
- 哲學內容:哲學學術界討論的哲學問題(例如「人有心靈嗎?」)、哲學理論(例如功能論 (funtionalism) )、針對特定問題開發的哲學概念(例如感質 (qualia) )。
- 哲學工具:哲學學術界用於發想、推論、評估的工具,例如概念分析、訴諸最佳說明推論、奧坎剃刀,以及更廣泛的像是發想定義、發想思想實驗、將措辭明確化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區分是實用考量上的,並非截然二分,而且有灰色地帶,例如:
- 波普 (Karl Popper) 的否證論是針對特定問題開發的理論,但也是很好的評估工具。
- 尤西弗羅困境 (Euthyphro dilemma) 當初是用來討論和神有關的特定問題,但其格式也可以用來討論班規和法律跟道德之間的關聯。
- 羅爾斯 (John Rawls) 的「無知之幕 (veil of ignorance) 」是用來討論社會基本結構,但也可以用來在各種更具體的情況下評估怎樣的思考方式才算公平。
並且,我們也可能發現許多思考工具並非哲學系獨有(例如發想假說、發想思想實驗),並意識到哲學和其他學科的關聯。
總之,針對特定想法,我們可以檢查它的守備範圍,來判斷它在我們目前持有的哲學眼界裡,是大致僅能用於特定哲學議題,還是也能用來協助我們思考其他問題。守備範圍的大小並不是要用來判斷此想法的好壞或價值,而是協助我們從哲學訓練中找出即使在哲學圈外也容易為一般人和其他專業所用的東西,並注意到這種泛用性。
我相信這樣做不但對一般人有幫助,對哲學系學生也有幫助。記得前述那些來哲學系尋找生命意義的大學生嗎?如果學生學到活用哲學工具,那麼他們應該會有能力使用這些哲學工具來分析自己的信念和處境,即便這些哲學工具無法完整解決他們的焦慮,也應該能夠讓他們更了解自己位於什麼情況、進一步可以從哪些地方(或者哪些其他學科)尋求進展。
更重要的是,當哲學系學生意識到手上的工具往往可以應用於課堂題目之外,便會更容易意識到這些工具可以如何應用於他們的生活和其他專業工作,他們會對持有並享受哲學能力這件事情更自豪,並成為更接近古希臘哲學家的哲學家,也就是對一般人來說更有意義的哲學家。
*感謝劉維人、賴天恆、鄭丁嘉、邱千蕙,以及編輯王偉雄給本文初稿的諮詢意見。
註:
- 傑森.史丹利,《修辭的陷阱》,第一章,劉維人譯(八旗文化,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