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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剪影】訪問劉彥方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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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劉彥方,牛津大學物理及哲學學士,麻省理工學院哲學系博士,現任香港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專研心靈哲學及思考方法。

訪問者:王偉雄

我不多說客氣話了,不如先問你剛出版的書《哲食之道》吧。你有沒有甚麼特別的或個人的理由決定寫一本有關食物的哲學書?

絕大部分人都喜歡吃,我自己也不例外。拙作以食物為切入點介紹不同哲學問題,是希望讀者會覺得較有趣味,明白哲學與日常生活可以很有關連。另外,我認為現代社會的飲食模式,無論是關乎健康、社會公義、經濟,以及環保等各方面,都帶來很多問題。我希望大家追求美食之餘,可以多些關注這些議題。

可不可以舉一個例子來說明與食物有關的哲學問題,尤其是為甚麼那個問題屬於哲學?

有不少食物哲學的問題都是與道德和政治哲學有關,例如吃肉有沒有錯;政府禁止市民吸毒,是否也應該立法禁絕煙酒和垃圾食物?另外,食物的口味因人而異,我愛吃榴槤但有些人聞到便想吐。這是否代表品味沒有高低之分,純粹是主觀判斷?若然如此,藝術鑒賞是否也沒有客觀標準?

你的哲學專長是心靈哲學 (philosophy of mind) 以及與認知科學 (cognitive science) 有關的哲學問題,寫這本觸及其他哲學範疇的書時,有沒有甚麼特別的預備工夫要做?

這本書有些題目也和心靈哲學有關。例如我們進食時會感受到食物的色香味,但這些主觀經驗,每個人的感受都可能不一樣;客觀的科學能否解釋這些主觀經驗,是一個哲學問題。《哲食之道》的主要內容是來自我港大的「食物與價值」通識課,課程的目的是反省我們飲食行為背後的價值觀。每次教授這門課,我都會想想有什麼地方可以改進,內容累積多年,現在結集成書。討論其他哲學範疇不算太困難,但用中文來寫書,對我來說反而是最大的挑戰。

你讀本科時在牛津,讀研究院則在麻省理工,全英文訓練。你感到用中文寫作比較困難,應該和你的學術背景有關吧?雖然英國和美國的哲學界都是分析哲學為主,但兩地的哲學訓練和哲學風格仍然有些分別。可不可以談一下你在英美研讀哲學的經驗、尤其是這兩個地方在哲學訓練上的分別?

我在牛津修讀物理和哲學,是學士課程,很難與麻省理工的博士課程比較。牛津一年有三個學期,每個學期只有八個星期,大部分科目都是一個學期讀畢。牛津奉行學院制,上哲學課通常是跟自己學院的老師上導修 (tutorial) ,聽講課 (lecture) 反而是次要。導修課每星期一次,每次交一篇論文,與老師單獨討論一個小時。寫論文只會有一個簡單題目和很短的書單,沒有任何指導和提示。要準備這篇論文,必須自己做研究,一個星期內閱讀至少數本書及十多篇文章,這個我認為是非常好的閱讀訓練。上導修課能夠與老師單獨討論當然受益匪淺,但也很視乎老師的教學熱誠和技巧。我自己的經驗是,很多年長的老師會針對論文的內容給予幾點重要的意見,但卻比較少強調基本的思考和寫作訓練。反而博士生和年輕的老師帶導修課時,會願意多花些時間解釋一些入門的知識和技巧。

牛津的訓練,有點像教游泳時把你丟進大海讓你自生自滅一般。如果沒有慘遭滅頂,學到的技能想必一生受用。不過,到了研究院階段,我認為美國的制度比較好一些。以我所知,英國的博士生,通常專注於寫論文,不用修讀太多其他科目。美國的博士課程時間較長,要求學生上多些不同類型的哲學課,課程設計比較有系統和全面;例如所有學生都可能需要學習邏輯、道德哲學、語言哲學、哲學史等不同科目。

我認為多上些課,除了增進哲學知識以外,還可以親身觀察不同老師的治學之道,這也是很珍貴的學習機會。例如我的博士論文題目與道德哲學無關,但在麻省理工第一個學期上 Judith Thomson 的道德哲學課卻是我哲學啟蒙的一個轉捩點。Judy 對學生的寫作要求十分高,學生的功課經常被她用紅筆批改到體無完膚。她強調寫作要用詞準確,文字清晰簡潔,而且她非常討厭以含糊的術語扮高深。有次與她見面,她拿著我的文章每字每句問我到底是什麼意思,那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寫作能力是多麼不濟。我在牛津的考試成績尚算不錯,但從來沒有老師這樣詳細地指出我的寫作毛病。這次經歷,實在是當頭棒喝,令我感激之餘羞愧難當。我在美國就只是跟她上了這門課,但她卻是對我影響至深。

麻省理工的哲學系與語言學系相連,我也幸運地修讀過語言學大師 Noam Chomsky 的課,而且曾經當過他一個學期的助教。Noam 很熟悉心靈哲學和語言哲學,但卻經常毫不留情地批評很多主流哲學理論,所以他常常與哲學系的學生在課堂上激烈爭論。我與他見面的時間不多,但從他身上,我很清楚地明白到獨立思考的重要性,不要盲目追隨哲學潮流。至於其他老師,當然也令我獲益良多。寫畢業論文有時好像跟自己困獸鬥,勞累而且壓力大,但如果能夠遇上一些好老師和同學,給予啟發和支持,這是莫大的安慰,也會少走些冤枉路。

你在港大哲學系任教了那麼多年,應該指導過不少博士生;那麼你的指導方式是否深受你的美國訓練影響?有沒有一些較有趣的經驗可以分享?

哲學教席僧多粥少,競爭激烈,所以我不會特別鼓勵學生從事哲學學術研究,經我指導的博士生數目其實非常之少。

我自己的經驗是,提升思考和寫作能力通常必須下一番苦工,我也希望我的學生願意付出最大努力。我初為人師時年少氣盛,教學嚴苛而且缺乏厚道。那時港大學士課程還是三年制,導修課像牛津那樣都是單對單的。我上課時批評不懂留有餘地,好幾次把學生弄哭了,現在想起來真的十分懊悔。我也試過有學生上課時睡覺,我模仿《逃學威龍》的情節,一手把粉筆扔過去弄醒他,弄得全班起哄。幸好這名學生沒有懷恨在心,也沒有放棄哲學。我非常高興他現正在德國當博士後研究員。

香港各大學只有香港大學、中文大學、嶺南大學有哲學系,還有浸會大學的宗教及哲學系算是半個哲學系,其中以港大哲學系的歷史最為悠久;你認為港大哲學系有沒有一個獨特的傳統?有的話,那是一個怎樣的傳統?

以我所知,港大於 1911 年創立,創校不久已有「邏輯與科學方法」這一科,但哲學系正式成立是在 1951 年,而且一度稱為「哲學與心理學系」。哲學系要等到 1968 年才與心理學系分家。

我在九十年代加入港大哲學系,當時 Chad Hansen 已在教授中國哲學,但哲學系其他老師大多是屬於傳統分析哲學的英國學者。其後聘請的老師各有專長,例如曾經有研究歐陸哲學的,現在更有人專研佛教哲學。不過,多年以來分析哲學依然是主流。除了這個,以及港大一向是以英語授課,我倒不覺得港大哲學系有什麼獨特傳統。

你有多年教授「批判思考 (critical thinking) 」的經驗,創立了「思方網」,更出版了一本批判思考的教科書。可否略為介紹思方網的歷史和內容,並談一下你那本教科書的獨特之處?

我畢業回港後,希望能夠提高學生的思考能力,以及吸引多些不同學系的學生接觸哲學,所以便開辦了「批判思考和邏輯」這門課程。為了進一步推廣思考方法,我和當時於浸會大學任教的陳強立教授向教資會申請資助,創立了「思方網」,共同發展網上教材。這個網站有中英文版本,內容除了批判思考方法,也包括基本的符號邏輯,和一些關於創意思考的討論。不知不覺,思方網已有二十年歷史,只可惜我們時間和精力有限,未能將這個網站發展至完善,到目前為止還有很多地方有待改進。不過,網站的內容採用了共享創意(creative commons)授權條款,只要不是作商業用途,任何人皆可以免費轉載。多年以來有很多社區大學、非牟利組織、以及發展中國家的老師因此以思方網作為教材。有些素未謀面的讀者甚至自告奮勇把某些內容翻譯至不同語言,令我深受感動。

至於我那本教科書,可以說是網站的加強版。這類批判思考導論多不勝數,不過很多都是美國學者撰寫,經常用上了圍繞美國文化的例子,未必適合其他國家的學生。我寫這本書以實用為出發點,力求清晰精簡。有些題目例如符號邏輯,我認為對日常思考幫助有限,所以沒有討論;反而我會介紹一些關於認知偏差的心理學研究,以及指出道德思考中的一些重要概念和原則。另外,這本書也有一些關於創意思考的討論,這是同類書籍中比較罕見的。加插這個題目是否畫蛇添足,只能留待讀者判斷。令我始料不及的是,前幾年中山大學的熊明輝教授,竟然選取了這本書作為一套網上課程的藍本。他的團隊開發了一課《批創思維導論》,在國內不同大學推行了幾年,好像有大概七萬名學生修讀過。不過,說到推廣思考方法,不能不多謝李天命老師的貢獻。我不是他的學生,但我的教科書以及思方網的理論架構,不少地方都是以他的論述為基礎。

對批判思考在教育的重要性,以及對批判思考教育的實際成效,你的看法是否完全正面?還是有時會有所懷疑?

我認為教育的主要目的在於啟發學生,幫助他們發揮潛能,以及成為一名能夠貢獻社會的公民。要達到這些目的,不能缺少批判思考的訓練,問題只是哪一種教學方法最有成效。據我的理解,有關這方面的研究,沒有很清楚的結論。有學者認為,傳統的批判思考講課其實不能提升思考能力,反而教授學生繪畫論證圖 (argument mapping) 會有更顯著效果。我自己覺得教學成效視乎很多不同因素,也要看學習目標,很難一概而論。一些有關論證的基本概念,例如對確 (validity) ,我認為好像基礎數學一樣,所有人都應該認識。進階符號邏輯對於嚴謹細緻的精密思維很有幫助,但如果只是為了改進日常思考,又未必值得花那麼多力氣和時間學習。無論如何,批判思考不一定要在哲學系的批判思考課中獨立教授。靈活的思維,能夠應用於不同的學術和生活領域。所以其實不同的學科都應該強調批判思考,這樣才能互補不足。

不過,隨着年齡增長,令我感受至深的是,一個人事業是否成功,生活是否快樂和有意義,際遇和性情有時候比思考能力更重要。雖然際遇不能選擇,但如何創造和把握機會,也視乎性情。哲學家 Pascal 說過:「我們的心自有其理由,但理性卻毫不明白。」 (“The heart has its reasons which reason knows nothing of.") 我們理性上認為是對的事,我們未必願意做;但一句產生共鳴的說話,或是一項深刻的體驗,卻足以令我們行動起來。理性和情感不能協調,可以令我們犯上嚴重的錯誤。

我們的心靈,是一台非常複雜的機器。批判思考雖然重要,但絕不足夠幫助我們順利操作這台機器。我們還要全面的認識自己,調控好情緒,不斷自我改進,以適合自己性情的方法面對人生的各種難題。認識和調控自己的心智,我們可以稱為「元認知 (metacognition) 」。我會把批判思考訓練,當作元認知教育的分支。我希望能夠有多些人研究如何結合哲學和心理學,整理出一套完整的元認知教育理論。

問了你關於新書、學習經歷以及教學,卻沒有問到你的哲學見解。最後這條問題不如這樣問吧:有甚麼哲學立場,不限於一個,亦不限於哲學範圍,是你接受甚至擁護的?

哲學問題往往並沒有清晰的答案,所以我對很多哲學爭議都沒有十分肯定的立場。例如我認為道德是客觀的,而數學的基礎我傾向接受結構主義 (structuralism) 。不過,如果有人能夠提出很強的反對理據,我絕不介意改變立場。

我比較同意哲學家 David Lewis 對哲學的看法。他說要證明一個哲學理論是對或錯通常很困難,我們很多時候只能權衡利弊,計算接受不同理論的代價。當然,如何計算可以有很大爭議,計算完畢後應該採納哪個理論也不一定清楚,但起碼我們會對整個問題有較為深入的理解。

我一向以來對心靈哲學的問題特別感興趣,尤其是心理現象與電腦運算之間的關係。我認為心理現象有很多方面都只是複雜的資訊處理,可以利用運算程序 (computation) 解釋。這個立場不代表我們一定要接受唯物論,因為就算心理現象只是某種運算過程,原則上非物質的系統也許亦能夠執行這種運算。當然,有很多人認為運算程序不能解釋思考和意識。這個可能是對的,不過暫時我不認為這個觀點有很強的理據支持。科學家認為宇宙是經過大爆炸後急劇膨脹而形成。我們複雜的心靈讓我們可以認識宇宙的起源,但我們的心靈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到現在還是一個謎。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學術問題比這個千古之謎更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