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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梓樂死因研訊】死因庭筆記:最後的,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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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點私人的記憶。

每個從梓樂死因庭裏走出來的人,不多不少都患上了一點後遺症。上個星期六夜晚,坐在法院大樓外,看著遠處扑 mic 的記者群,感覺自己好像泡在泳池裏,周圍的聲音變得遙遠起來。

直到如今,好像仍未從西九龍法院的八樓走出來。

甚至不知該從何說起。好像擁有一團龐大的記憶,很多情緒、細節交織在一起,龐大的線團包裹著自己。一度,也有些鬱結,胸裏悶著一些東西,像什麼呢,好像一團有溫度的動物,在心房裏行走、發呆。

這些天,只是放空頭腦。很偶然會想起那間法庭,在那等裁決等了兩天,那兩天是五十多天以來,最不真實的日子。

和一些記者朋友、受訪者熟了起來,在法庭有了熟悉的面孔,感覺放鬆一些。大家談天說地,即使是最沉重、難以面對的事情,有了彼此,天氣都好像好起來。

死因庭是一種份量很重的過程吧。說實話,在這樣的重量之下,我也會感覺脆弱,希望同大家一齊互相取暖。但又不能完全放下工作,如果尊重記錄者的身分,就必須好好記錄下來。這樣的信念反過來給了自己一些力量,不在情緒裏打轉。

有時真的很慶幸。在一些時刻,我獲得的,不只是一種工作關係,而是大家真心的關顧。在倒數第二天的下午,做一點採訪,問著問著,自己也陷入無果的沉思。Y 見到,想安慰我,說這就是一個命運的框架,所有人都盡力了,他也盡力了,結果如何都要面對。

說實話,這刻我有點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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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因庭真的很特別。看了很多它的歷史,著迷般沉浸在裁判官的世界。其實他尋找專家意見、蒐集現場資料、聆聽證人供詞、最後做總結引導,不是和記者很像嗎⋯⋯(而它似乎還沒有實質權力追究警方調查不足的問題)

但最特別的是,死因庭這種功能所在。在明亮的法庭裏,無論多麼悲痛,所有人都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緒,得體、理性,直面一個人類的死亡,然後,尋找他出事的原因。因此,縱是錐心,也要睜開雙眼,看清楚每一分秒。

它很殘酷。但原來,當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被要求用一種專業的態度研究死者時,當中竟產生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每個人暫時放下情緒,只想追求真正發生過什麼。

裁判官報告寫,死因庭的另外一個功能,是希望讓家屬親眼看到證人作供,親耳聽到證人的證詞,從而希望對於親人的死亡,能夠釋懷。

讀到這裏,只想長嘆。或許一生都很難,但此刻他們坐在這裏,這種驚心動魄,難以形容。

裁判官很認真,做的確實已不只是本分,大可以該休息時休息吧,怎想到有人會在食午飯時睇片,還要很聰明地 double check 警察說影不到、但卻最關鍵有可能影到的 Cam?嚇到全世界心跳加速,那一日真是永遠都不會忘記。總是三言兩語撥開庭上糾纏不清的問答,貼地的人話,在現在是珍稀。

因為高偉雄,家屬得以親眼看到那一刻的影像。沒人能忘記那一刻。

研訊主任很耐心,也很體貼。一直留意到,當他舉起證人拍攝的傷者照片時,會巡迴一圈,但從來不舉向家屬的方向。所有用詞都小心翼翼,照顧不同人的感受,除了某些魯莽的警察,和一位厭世的救護員大叔。如果連葉志康都開口斥責,可想那位警員是怎樣的表現?

在今日的香港堅守一種專業主義,以及一份對陌生人的溫柔,公道而不失體貼。真想可以守護到這樣的人,和這樣的城市。

一路看著所有記者每日的報導,所有公眾席熟悉的面孔,每天退庭後就是在討論案情——就像朋友說,這是一種純粹。55 日經歷多少政治暴風雨,可無論世界多壞,大家每日聚集在此,只有一個信念,就是完成一場追尋和見證。

JP 說,這像鐵達尼號沉船之前,樂隊依然堅持演奏。

或許未必完全貼切。可是,我感覺自己在精神上從此有瓦遮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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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很多朋友討論的那樣,2019 年,香港可以在如此多劇烈的衝突之後,仍未發生警民之間直接對彼此造成的死亡事件,實在是多年生長的公民社會在自行運作、救援自己,以及,天大的幸運。

可間接的死亡還是發生了。之所以成為眾人之事,正因為我們沒可能拋開整個社會運動,來理解他的墮下。從最一開始,它就是一場公共性的死亡。我猜想、也擔心這樣的說法,或許令家屬難受;對這件事,他們擁有其他人不可也不應逾越的部分。然而,公共性、政治性是一個事實,感覺應該如實記錄。

隨後的死因庭,更加涉及警察調查、作供等有公眾利益的問題;而證人的出現,又是一種對家屬的回應、支持,對真相的堅持。這都關乎一個正在急速崩塌的社會裏,支撐昔日價值的微弱力量。

在完成報導之後,我有過很難受的時刻。可以想像家屬情緒非常脆弱,不想自己出現在任何公共討論裏。可記者的職責卻似乎是記錄值得社會記憶的事情,死因庭當中無法不出現他們。

這樣想的自己,非常痛苦。JP 告訴我,應該相信、也要尊重受訪者的判斷,對方思考過可以書寫的,我應該尊重這一決定。

而我也決定不可再沉溺在這種情緒,希望自己要相信專業,但願以後回頭看也不後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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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確實也關乎身分認同。

就像證人們說,你覺得他是同路人,牽動你就更多。這或許很殘忍?可人性就是這樣,你只能感受到你可以感受的,你想為你認識的人、而非抽象的人類而奮鬥。

最後一天,周父在庭外對傳媒說,好像不只是他們兩個的事,好像傳媒都有份。又說,想對兒子說,他們盡力了。

因為他不適應鏡頭,總是低頭,常常與我們對視。那一刻他看著我的眼睛,我也看著他的眼睛,實在不懂如何形容。我沒採訪過他們,可他們卻好像是我們大家的熟人,不需要對話,你感受到他。我的慚愧、內疚、自責、無力、哀傷⋯⋯無法說出口,也明白不需要再多言,別再觸碰,只希望替他們分擔一點痛楚,儘管這不過是個人無力的虛妄。

如果這一剎那的痛真的是共通,如果痛苦真的令人走出孤島、成為一種共同體,死因庭這裏所有的人,我們一齊經歷過這 55 天,悲傷,難過,抑鬱,憤怒,不解,我們有共同的遺憾,也有過談天說地的時候,一齊笑也一齊哭過。我們或許從此多了一重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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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後一天,夜晚七點四十五分開庭,外面天色早已昏沉。渾身繃緊地等,直到聽到陪審員回答裁判官,裁決的結果,是死因存疑。一種奇怪的感覺襲來,沉甸甸,眼淚打轉,強忍下來。後面有人抽泣起來。

在現有證據和裁決選項之下,這應該是最令家屬感覺合適的結果。這絕不是網上很多人說的,徒勞無功。要知道在死因庭的後半段,整個專家證人的走向,都是意外死亡,儘管疑點不少。不要誤會,其實家屬從未指控過任何人,他們只想知道真正發生過什麼,但在關鍵八秒沒有人目擊、墮下姿勢沒法解釋之下,作出意外的判斷,實在是不謹慎。

在開庭之前,走去汽水機前面,鄭大律師在問 X 先生:陪審團要討論兩日,你對此有何看法?

隨後,她自己回答:到底意難平,就是這八秒鐘。

到底意難平。

有時候不知如何理解這兩天的等待。很長,因為不能走開,要等隨時開庭;很短,做了27日證供和陳詞,只用兩天做決定。

在最後一刻,裁判官高偉雄向家屬鞠了一躬。

所有在停車場反覆走過的日子,所有同證人、行家討論過的問題,所有來回看過的閉路電視影片的分秒,一下子結束了。

我在心裏也深深鞠了一躬。

後來,又回到了停車場。總覺得是「回到」,因為這裏已成了一個原點。那一天只有 6 度,陰陰沈沈,風真的很大,颯颯作響。又回到二樓低層、被領展用白帆布封住的入口,那裏早已被人撕開,狂風之下,白布張揚。

走過去,風真的太大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風和布的聲音。閉上眼睛,颯!颯!颯!⋯⋯

就像開庭前和同事來時一樣,當離開時,白布靜了。

我曾為了這件事而有點瘋狂。現在,或許,這一切感覺和經歷,痛苦也好,人與人之間的羈絆也好,所有的反思與不解、怎麼也得不到答案也好,這一切的一切,就當是他留給大家最深沉而珍貴之事。

我會永遠放在心的最深處。

文:楊子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