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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港視 4】好傻好簡單的演員 — 陸駿光:我想做戲做一世

陸駿光是一個演員,夢想是「做戲做一世」。

以前,邊個知?他在無綫待了九年,於 79 齣劇集亮過相,當中43 齣角色都無名無姓。大漢侍衛、販夫走卒、強盜手下,他通通演過。走到街上,他被人呼喊「茄哩啡」。聽清楚,是「茄哩啡」不是「臨時演員」 — 根本沒人覺得他跟「演員」有什麼關係。

後來,他過檔港視,一共演了九齣劇。終於,他的角色有名有姓還有對白,甚至當上了第二男主角。於是,街坊們都認得他了,起初叫他「港版半沢」,後來真的說得出他的名字,陸駿光。

然後,港視又沒了。

這位夢想做戲做一世的演員,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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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秋生

陸駿光幾乎想不起,自己當初為何喜歡做戲。

他只記得,小時候喜歡《東方三俠》裡的黃秋生,有天跟爸爸並肩路過灣仔一所學校,爸爸不經意說了一句,這是演藝學院,黃秋生就是在這裡讀書。然後不知怎樣,一個念頭閃過陸駿光腦袋:長大後我一定要考進去,學戲劇,做演員。

其時他年紀尚輕,連何謂戲劇,也未搞清楚。

到他真正步入演藝學院的時候,爸爸已因肝癌離開人世,留下的是一句囑咐:「我這一輩子,都沒做過自己想做的事。你不要後悔。」這番話,連同兩父子當日步過演藝大門的片段,陸駿光一直銘記於心。於是中學畢業後,他大著膽子報考演藝,並成功了。

當然,那時候,他還未理解做戲是什麼一回事。他只知道,自己想成為一個能感動人的演員。就像他翻看過許多遍的《新不了情》裡,劉青雲得悉袁詠儀骨癌復發後,在醫院後樓梯不停哭不停哭那一幕,「我就係想做一個咁的演員,不一定是主角,但有場戲可以咁感動到人。」劉青雲是陸駿光的偶像。

可是在香港要做演員,青雲路沒有多少條。陸駿光有些同學選擇了舞台,但他說自己有舞台恐懼症,每次踏足台板,總覺得「有好多對眼望著自己」,「淨係演到個驚字」;因此畢業後決定入電視台,「對鏡頭都驚架,但好一點。」香港的電視台也不多,他理所當然地入了無綫。

終於可以成為一個演員了,他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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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行狙撃》

又做賊

這樣說似乎有點馬後炮:當日陸駿光根本不用擔心鏡頭的事。不是嗎?初入無綫那幾年,他飾演的角色,大多在佈景板前走來走去,沒有名字,沒有戲份,沒有對白,匆匆上鏡幾秒,又迅即湮沒於人海。後來有段時間,他理了平頭裝,結果不停被監製安排做賊的角色 — 而且不是大賊,而是大賊的手下,之一。

「又做賊呀?」那時他經常被親友問。

言者無心,聽者絕不好受。當天從演藝畢業,加入無綫,他的目標是做演員。但幾年過去,他逐漸發現自己儘管如願,但別人心目中他的身分,是「演員」前面加多兩個字:「臨時」。

即是大眾口中的「茄哩啡」。

他最記得某次跟陳豪一同到商場拍外景,圍觀的街坊興高采烈,大聲尖叫:「陳豪真係好靚仔呀!」喊完了,就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到旁邊那個略帶靦腆的男生身上。「隔離嗰個……唔知咩人來。」人群裡傳來這麼一句。「他們特登講句說話畀你聽的。你又無還撃之力,因為話哂都係公眾人物,無理由鬧返轉頭嘛,唯有受囉。」

陸駿光今天回憶,欷歔依然,「真係幾 hurt 的。」

心傷,因為他終於驚覺在香港做演員,如果名氣不夠,又或未攀到某個地位,「觀眾是會踐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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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溏心風暴》

運動員

唯有上位。偏偏陸駿光自問「不太 aggressive」,在講究人事關係的大電視台裡,自然寸步難行。演戲以外,他只懂做一件事:等。「不停坐喺度等,等機會,等人賞識。」間中他等到……監製的稱讚,於是整個人精神一振,準備咬緊牙關,衝衝衝。「但之後又點呢?」精神只是「一振」罷了。「好快又會失落返。」陸駿光愛打籃球,他說自己當時就像籃球員,「有波到就好開心,無波到就企喺度。」悲哀的是九成九比賽他連波皮都摸不到,因為根本沒上場。「做戲畀到演員一種快樂,好似平時你鍾意做運動,好鍾意郁的,如果突然唔畀你郁,你梗係周身唔自在。」

他坦承,在無綫的日子是「幾迷失的一段時間」。

更難想像的是,一個渾身是勁的運動員,怎可能安坐板櫈?而且是九年,足足九年。

或許因為陸駿光太喜歡演戲了。偶爾會為自己懷才不遇而失落抱怨的他,每次都很理性地抽身出來,反問自己:作為演員,作為藝術工作者,你鍾情的是「藝術中的自己」,還是「心目中的藝術」?換個說法或許較易明白:他追求的,是作為演員的名與利,還是演戲的藝術?聽得出,陸駿光非常介意自己會變成前者。雖然老實如陳國邦,離開無綫時也說,「當打份工我都係想升職啫」。但陸駿光仍然努力壓抑這種感覺。「我鍾意做戲,不一定要做主角,有機會演就好開心。」他每次都這樣對自己說。「我唔知呢個係咪一個藉口,令自己心裡好過一點。」對,是有點自欺欺人。

你可以笑他傻,但無可否認他就是這樣有血有肉有矛盾的一個演員。「做演員就是生活在這種矛盾裡面,不停交戰。」「藝術中的自己」vs.「心目中的藝術」的矛盾,此後還在陸駿光的生命反覆出現。

他畢竟不是聖人,冷板櫈坐得久,還是會心灰意冷。因此在無綫當大配角的時候,他偶爾敷衍了事,「無對白,個人會好灰。反正都見唔到我啦。」事後,喜歡思前想後的他又憋不住,陷入矛盾和掙扎之中,深深自責。

「那一刻會好憎自己。仲做來做乜嘢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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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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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上山

對陸駿光不滿的不止他自己,還有無綫的高層。電視台是夢工場,身為幕前人物,電視藝員當然大多身光頸靚 — 起碼表面風光。偏偏陸駿光在無綫九年,長期skinhead,甚少化妝,還趿著拖鞋,撻撻答答的,在電視城裡穿梭。每次碰見高層,準會捱罵,「可唔可以照顧下你藝員的形象?」他表面點頭,內心頂撞:「我做戲啫,唔係要做明星靚仔,做戲咪做戲囉。」他想起偶像劉青雲,戲裡是明星,但戲外不也是一個平凡人嗎?

直至離開了無綫,才開始反思。「其實係咪真係太hea呢?係咪外形太不吸引呢?」他終於想通了:要別人尊重,自己其實也要付上幾分誠意。因此,陸駿光開始做運動、減肥,出街終於會梳頭,會化妝,學習做一個香港的電視藝員。

在無綫的九年,他恨過怨過。但如今回想,他卻說一切都「很感恩」,因為在後備席上學習了很多。學到什麼? HKTV 失牌前,陸駿光本有機會擔正做主角,他很記得準備拍之前,幕後們跟他說的話,「今次你得就得,唔得就息影架喇。」他忽爾才明白,做主角,壓力很大。「我唔想息影喎,我想做戲做一世喎。」所以,無綫那九年的鍛煉,難過,但值得。「當時,比個主角我做,我都 handle 唔來啦。」

「就等於你上一座山,你係逐步逐步自己行上去,定係搭電梯上去、搭直升機上去?中間我見到、經歷到的風景,同埋每一步,係無人可以分享到,全部都係自己的,係值得的。」

離開無綫,陸駿光遠離谷底。加入港視,他逐步登上一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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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點

初入港視,他沒有太大期望 — 起碼不會天真得,以為自己會當上主角。拍第一齣劇《驚異世紀》時,陸駿光對白不多,但看到自己的樣子在預告片段出現,他心情已很興奮。到拍《警界線》,他發現自己終於有角色名,有對白唸,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你會覺得,咦,有嘢做喇喎,有機會發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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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火新聞線》

更美好的還在後頭。到《導火新聞線》,陸駿光迎來他眼中最重要的轉折點。他演的傅永恆,不是主角,只是其中三集某宗案件的重要人物,但陸駿光卻看得很重,「雖然每集只有兩三場戲,但嗰個角色對做咗咁多年的我來講,已經係主角。」他甚至幻想,如果觀眾一口氣收看那三集,「傅永恆」就會像一齣電影的重要人物一般,活靈活現。「於是團火就嚟,成個人囡咗落去做,可以叫做最投入的一次。」

陸駿光的用心演繹,觀眾也看得出。視評人鄧小宇便寫道,「今回他(陸)演一個被惡警屈入獄的低下層小人物,出獄後嘗試融入社會,但受到先前那批惡警步步追逼,那種受驚、徬徨、無助、絕望、vulnerable 的眼神,看得人心痛,真的是一個十分優秀的演員。」

留意最後一句,「十分優秀的演員」。

這多少令人好奇,一個演員過了港視,為何突然變得十分優秀?純粹因為機會多了?陸駿光另有見解。「以前在舊公司,我做戲成日比人話『無戲』:『你做返啲表情啦,唔夠喎。』那時我覺得,唔夠咩,OK 喎,我覺得係幾實在的一個人吖。」過了港視,他用相同的演法,卻受讚賞,何解?

他說是兩間電視台拍攝器材有分別之故。無綫器材較舊,畫面拍出來較平面,於是演員要多花兩錢肉緊,才「夠戲」。陸駿光直認不諱:「所以我在舊世界係做得唔好的。」但港視用的卻是電影器材,拍出來有景深,燈光也更有實感。因此陸那種較含蓄內斂的演法,正恰如其份。與此同時,劇本也有影響。「(港視的)多咗內心嘢,好多矛盾衝突,唔係齋講出來就算。」劇本寫得好,演員演出來自然立體。「所以起碼有一半都是劇本、機器上面幫咗。」不是人人都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要做個好演員,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等因素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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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

而港視,正好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在港視,最大的經歷係,畀左好多不可能,我諗台前幕後都係。好多編劇寫到佢地諗咗好多年想寫的東西,演員就做到好多以前無諗過做到嘅嘢、咁多年都覺得無可能的事。」就陸駿光而言,例如「做主角」。

「無諗過架,無諗過可以去到《大眾情性》,一個咁好的位。」2013 年 10 月,港視準備開拍一齣以性治療為主題的新劇,陸駿光被選為第二男主角。「就算我去 casting,都唔知角色戲份咁重,完全無諗過,只不過係想做好佢,希望有人畀機會,但無諗過機會係咁好。」他不停重覆「無諗過」這三個字。「一步一步咁行,你會覺得,HKTV就係畀咗一個咁 amazing 的感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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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情性》(圖片來源:HKTV)

更「無諗過」的事還在後頭。就在《大眾情性》試造型前一天,政府宣布港視不獲發牌。牌沒了,新劇自然也沒了。那一夜,他睡不著。「灰到爆炸。你會覺得辛苦咗、努力左咁耐,公司個制度有機會畀你行的時候,突然間,好似個天唔想你行落去。」那刻他還在想,港視沒了,他演的劇永遠在倉底封塵。換言之,辛苦走來的路都沒了。於是他想過轉行,但可以做什麼呢?「咁多年在戲劇生活入面,我唔做,都唔知做乜嘢。」更頭痛的是當時他已跟太太訂婚。「我唔知我做乜嘢去養活到我太太,雖然我知道做任何職業,只要你肯做,都養活到的。但係,嗰刻我自己好似……唔知呀……好似睇唔到將來,行唔到落去。」

於是,連婚期都要押後。

他曾經以為未婚妻喜歡自己不過因為他是演員,有些光環。但大事當前,她又不離不棄。「佢話,我嫁畀你,唔係嫁畀你份工喎。」這儼如一支強心針。「唔係因為任何嘢同我結婚,鍾意我就係我,做任何職業都同我一齊。」於是考慮過做地盤,做健身教練,又或做的士司機。但陸駿光始終是那個,思前想後又充滿矛盾的,演員。「我又唔知我太太會唔會覺得個老公,由一個以前好有火的人,變了揸的士,無咗團火咁就一世,變了她唔欣賞的人呢。」

總之,他離開不了演員的志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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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鵝

命運繼續跟他開玩笑。港視不獲發牌,群眾在政總集會。當時《半沢直樹》正流行,於是幕後以此為題,構思短劇,諷刺政府。陸駿光終於當上主角,那幾天還成為全香港的焦點。沒有人叫他「陸駿光」(雖然一向都無),只有人叫他「港版半沢」。終於一鳴驚人?他卻說自己當時像《黑天鵝》的主角,很迷失。「那一刻你覺得可以做到一個主角,好多嘢 focus 在你度,但又好驚突然之間會無哂。然後就諗返,嘩,原來你係貪慕虛榮!」又回到那個「藝術中的自己」對「心目中的藝術」的矛盾。「好睇到自己的 dark side。唔鍾意係咁,經歷過就算。」

那段日子,這位演員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心魔。「那個不是你,你可以經歷吓,對演員係有幫助,但就不是我自己想做的我。」他甚至會不停跟自己對話。「陸駿光你唔好去到咁盡,你唔好以為自己好勁,你要腳踏實地做戲,做戲先係你自己想要既嘢。」心情回復了,一切就好起來。港視恢復了製作,陸駿光的戲份愈來愈重。《末日+5》他成了其中一個單元的主角;《大眾情性》他如願成為第二男主角;《選戰》他演一個同性戀政客,也大有發揮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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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戰》(圖片來源:HKTV)

走到街上,沒有人再叫他「茄哩啡」,看過港視的人大多認得他,知道他叫「陸駿光」。當然他不太習慣。例如有次在紅磡海傍,他遇上一班理大的學生。「喂,陸駿光!」身後傳來一句。但他始終不敢轉身。「實在有太多唔好的經歷,點知會唔會係,『陸駿光,你咪二打六!』」學生們再喊了一次。這次他鼓起勇氣轉身,然後整班學生衝過來跟他合照。「我們有睇HKTV呀,真的好欣賞你!」陸駿光當然快樂,「畀一班好簡單、熱愛生命的青年人欣賞,係好開心的。」兩秒後他的矛盾性格又湧來。「你做戲的,係要比人睇,畀人欣賞,令你繼續行落去……但又唔可以太依賴佢,唔可以因為無,就覺得自己不存在。」

他的思前想後,有時令人頗不耐煩。但你不得不承認,他真是一個單純喜歡做戲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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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陸駿光 Alan Luk facebook)

梁醒波

今年七月,陸駿光結婚了,終於。

婚宴上,男家的親友坐了 25 圍,其中港視的台前幕後佔了足足 18 圍。人們都說,結婚是大日子,當日請的賓客都是新人生命中重要的人。如此推敲,港視的經歷,確實是陸駿光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

他想起當初自己夠膽求婚,也拜港視所賜。「佢令我會發奮,覺得有希望,覺得有一份尊重,所以先求婚。」那個「佢」,不是未婚妻,而是港視。「你睇到希望嘛,搵緊一份唔係好多,但比起以前已經多好多的人工。我每人萬零兩萬蚊,可以生活到的,養活到大家。」偏偏結婚前的四月,陸駿光卻跟港視約滿,踏向未知的將來。「我結婚前都好擔心,鬧咗好多次交,佢不停安慰我,同我講,你唔諗得咁多,你要有呢個夢想,就係有犧牲,可能我地生活再簡單啲囉。」

工作上,他回復自由身,這幾個月拍過港台劇集,又參與電影演出。是有點艱難,但演員生活仍然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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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駿光初登銀幕,演出港產片《碟仙碟仙》。首映禮上,不少前港視藝員前來助慶。(圖片來源:陸駿光 Alan Luk facebook)

陸駿光的堅持,也是不少港視藝員的寫照。他認為,對演員來說,港視歲月帶來最重要的待遇,不是人工加了,飯盒好了,而是外間的認同。有太多的演員,像陸駿光,多年來默默耕耘,卻始終換不到半點掌聲。就算他們如何喜歡做戲,那團火又能燒多久?但在港視,這班人終於被看見。「大家受到媒體或者網上觀眾的讚賞同尊重,待遇已經完全唔同哂。小小的認同,已經令那團火繼續,想行落去。」

「我同好多演員有見面,他們好多都未轉行,繼續嘗試緊,繼續行落去。哪怕可能一個月好多工開,一個月無工開,或者要做其他唔同的職業來填補個收入,但他們都無放棄過做戲。而無放棄的人,都係呢幾年得到過一些角色,得到贊同之後,仲喺度行緊。」

說到底,只因他們喜歡做戲,想成為一個演員 — 夢想就是這樣卑微。

「演員好簡單的,有兩餐飯,滿足到他的生活,跟住有戲就做。其實演員好易落疊的,真係好蠢架,有邊個會為咗做一份工,前景唔知點樣,人工又唔高,都死心塌地咁做落去?其實係好傻的一班人囉,好簡單的需要滿足到就OK。」你已經分不出,這是陸駿光形容演員們的心聲,還是他的自白。又或者根本沒有分別,他也不過是一個演員。

陸駿光想起自己近日在讀的《梁醒波傳》。「佢嗰代人經歷過二戰啦,內戰啦,都會拎住個衣箱,做大戲的衣箱,拎住周圍走,一路走難,一路堅持做戲。」他因而受啟發。「咁你就覺得……自己就算點辛苦,都唔應該放棄。」

香港沒有戰亂,但電視界卻仍然仿如亂世。願陸駿光這樣的演員,緊抱衣箱,銘記初衷,在亂世裡繼續演戲。然後一演,就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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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駿光

文/亞裹
圖/Kenji
場地提供/伙食工業fooo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