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大選・學者分析】專訪台大教授王業立﹕民進黨「空陸兩軍」選戰都優於國民黨
台灣將於明日舉行總統及立委選舉。蔡英文，韓國瑜，誰將奪得總統寶座，可謂影響台灣命運。
過去數日，《立場新聞》已從個人角度，報道在台港人、陸生、候選人等的觀點。今日將透過三位學者的訪問，探討台灣大選大局。在香港亦甚著名的學者吳叡人會剖析「中國因素」在台灣大選的脈絡；專門研究台灣選舉的王業立則與讀者概觀今次選戰戰況；研究社運的學者何明修上月發表著作《為什麼要佔領街頭？從太陽花、雨傘，到反送中運動》，比較三場社會運動。
儘管選前多項民調均顯示蔡英文的勝算較大，然而無論藍綠兩營的選民，均認為民調不足取信，故明日選舉花落誰家，仍難預料。選前一天，《立場新聞》邀請國立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王業立為讀者分析選舉形勢。王業立是台灣選舉專家，在今次訪問，他以中立角度分析，指出儘管民調可信度不高，但估計仍是蔡英文勝算較高。不過他表示，這並不代表選民都愛英文。許多台灣人亦對民進黨有許多不滿，投蔡英文只是因為她與韓國瑜相比，「較不討厭」。至於立委選舉，王業立則估計沒有政黨能夠過半。他特別提到小黨中主張進步價值的台灣基進後勁強勁，獲不少年輕人支持，但獲票能否達到議席最低要求的 5％，仍有疑問。
**立﹕**立場新聞
**王﹕**王業立
灰匣﹕《立場》附加資料
為保士氣 韓國瑜打「蓋牌策略」
**立﹕**一些民調顯示蔡英文與韓國瑜的支持度差距高達 20～30%，反映蔡英文幾乎贏定。然而亦有人說民調不可信，選情仍然相當不明確。可以請你分析一下選情實際如何嗎？
**王﹕**這場選舉，最初是韓國瑜支持度領先的。香港的反送中事件是重大關鍵。那之後，蔡英文的支持度開始超越韓國瑜，後來超越得越來越多，使韓國瑜陣營士氣低落。於是，韓國瑜打出所謂「蓋牌策略」，呼籲支持者接到民調電話時，表示支持蔡英文，或稱還沒決定。從那時開始，兩個陣營的差距就更大。由此民調的不確定性就變得非常大。
但我個人看法還是，蔡英文領先。至於領先幅度是不是高達 30%，那就存疑。因為總統選舉來說，兩大黨的候選人差距應該不會這麼大。
既然蔡英文領先，為甚麼很多支持者還是非常緊張，不能放鬆？主要是因為，雖然蔡英文領先，但她的支持度主要在年輕選民，而一般而言，較年長的選民投票率比較高。所以很多人接到民調電話說支持蔡英文，不等於他實際上會出來投票。
如果年輕人投票率比上次高，蔡英文獲勝的機會將會更大。也因此，我們看到最近蔡英文是專攻年輕人的，希望年輕人一定要出來投票。台灣的大學期末考也都要在投票日前完成，讓大學生能夠投票。
2016年總統副總統選舉之性別與年齡投票統計
**立﹕**立委方面，你早前在其他訪問說過可能沒有政黨過半，現在也是一樣嗎？
**王﹕**還是一樣。沒有任何政黨超過半數的機率，高於有政黨超過半數。
我們台灣立委 113 席，過半數即是 57 席，上次民進黨拿下了 68 席。這次選舉，民進黨聲勢跟 4 年前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席次一定會下降。但下降到甚麼樣的狀況？是不是還能夠維持過半？我個人認為機會不是沒有。只是說，就算過半，也是些微過半。但我相信民進黨應該還是第一大黨，不管有沒有過半。
小黨的話，狀況比上次更為熱烈。上次主要是時代力量跟親民黨超過 5%（取得席次的最低要求）。上屆，由於民進黨最後大力呼籲支持者選票回籠，造成後來時代力量席次比預期少。除了時代力量、親民黨之外，最重要的是柯文哲的台灣民眾黨。另外，綠黨、基進黨等小黨的聲勢，也比 4 年前來得更好，這次他們的得票都有可能超過 5%。
關鍵是要看選民的分裂投票。尤其是年輕人，我知道很多年輕選民總統候選人會支持蔡英文，但政黨票可能會支持小黨。
台灣立法院議席分布
不少選民對民進黨亦不滿
**立﹕**你提到民進黨聲勢大不如前，原因是甚麼？
**王﹕**民進黨整體得票率下降，主要還是因為過去四年執政不是很令人滿意。一方面經濟表現不太好，另一方面，他們的許多改革措施，包括年金改革等也造成很多選民反感。這個可以反映在 2018 年的「九合一選舉」民進黨大敗。這表示很多民眾不喜歡民進黨和蔡英文。
不過另一方面，韓國瑜在很多方面的表現也不很令人滿意。所以說，現在情況其實是，討厭蔡英文的人比討厭韓國瑜的人少而已。
1958 年，台灣確立「退休軍公教人員優惠存款」制度，簡單來說，即若軍人、公務員、公立學校教師將退休金、保險養老金存在台灣銀行，即可享有特別優惠利息待遇。這制度後遺症巨大﹕台灣未來可能出現 18 兆台幣潛藏負債，拖垮政府財政。2016 年，蔡英文當選總統後，即成立「總統府國家年金改革委員會」，試圖在「爆煲」前處理問題。翌年，台灣正式立法通過，修改多項條例，包括「提高退休年齡」、「改變退休金計算基準」等，以避免台灣未來破產。該改革引起爭議，特別是軍公教人員多不能接受，認為政府此舉等於背棄承諾。
**立﹕**你說到很多人討厭民進黨是因為經濟做不好。他們做不好，有多少是源於對中國的立場，有多少是純粹政策失誤？
與中國交惡 台灣經濟惡化
**王﹕**我認為前者居多。當然他們也很努力在經濟發展上力求表現，但因為兩岸關係這幾年不好，所以影響到台灣很多方面，比如加入國際經貿組織的機會。
另一方面，中國現在取消了自由行來台灣，也造成對台灣旅遊業的傷害。旅遊業影響是很廣的，旅館、運輸等其他產業都會受牽連。所以，兩岸關係不好，對台灣而言無論是對外貿易，或者對內經濟，都會受害。
當然民進黨也很努力希望突破這一點，比如說發展「新南向政策」等，以擺脫對中共經濟的依賴。但目前看起來，效果還不顯著。
南向政策是 1990 年代台灣政府啟動的外交及經濟政策，推動台商海外投資往東南亞轉移，以降低對中國大陸投資的強度。本來政策效果不錯，但由於中國大陸改革開放經濟增長急速，吸引力強大，南向政策漸漸失效。2010 年代後，隨着中國大陸工資及經營成本上漲，南向政策再度受到重視。2016 年，蔡英文政府上台，再次啟動南向政策，被稱為「新南向政策」。
他們也有努力開拓其他地區如日本、韓國、東南亞和歐洲的旅客，而這些旅客的數字確實有所增加，某程度上抵消陸客人數損失。不過，陸客消費力驚人，外國來台灣的旅客不可能像陸客買那麼多東西，所以經濟效果還是有差異。此外，外國旅客大部分集中在台北，不像陸客會到中南部去，所以在中南部，許多旅館、遊覽車等的生意都非常差。我們的旅遊業確實是受到很大影響。
政府雖然用了很多指標來顯示，我們的經濟沒那麼差，但我想主要關鍵還是在於民眾的感受。現在，台灣的貧富差距也是越來越大。如果說只從整體 GDP、或者平均薪水來看，一般民眾可能都沒辦法感受到經濟有變好。
台灣旅遊業消費數據
**立﹕**從香港角度看，雖然陸客對經濟影響很大，可是我們也見識過陸客許多問題，比如許多店舖都因為招呼他們而變成藥房、珠寶店。所以，香港人選擇如何投票，感覺就像二選一：如果要經濟，就要接受政治、社會各方面的變化；如果拒絕這些變化，經濟就沒那麼好。對台灣人而言也是這回事嗎？
**王﹕**很多台灣人也是這麼考慮的。所以，蔡英文支持度會領先，原因就在很多人將「中國因素」看得很重要，甚至超過了經濟表現不佳。
反送中這事件是很重要的關鍵。這從「今日香港、明日台灣」這句口號可以看出來。如果你選擇一個較親中的候選人，台灣未來就要面對香港現在的狀況 — 這訴求的確打動了很多台灣人的心。很多台灣人衡量過，覺得「今日香港、明日台灣」跟「發展自己口袋」比較起來，這一次還是會支持蔡英文。
韓國瑜亦反對一國兩制
**立﹕**接受我們訪問的人當中，無論是支持蔡英文還是韓國瑜，共通點都是他們不想統一。分別似乎只在，支持韓國瑜的人覺得如果讓他當選，台灣就可保留與中國的曖昧關係，既可發展經濟，又不會被統一。對這想法你是怎樣看？
**王﹕**韓國瑜本身也一直強調，他絕不會接受「一國兩制」。他強調的「九二共識」，是台灣主張的「九二共識」，而不是習近平所講的「九二共識」。但終究很多選民還是不放心，認為如果選擇一個比較親中的候選人，台灣對中國的依賴只會有增無減。這也就是所謂的「亡國感」。
「九二共識」是海峽兩岸關係的政治術語，指在 1992 年達成的非正式共識。然而實際上對共識為何，雙方沒有共識。國民黨的解釋是「一個中國、各自表述」，但去年 1 月，習近平提到共識是在台灣實行一國兩制。對此，韓國瑜曾表示「我以手覆心再說一遍，我支持中華民國，反對一國兩制」，說「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不會發生。
**立﹕**你剛才提到小黨較活躍，可以談談各小黨情況嗎？
時代力量勢不如前 基進黨後勁強勁
**王﹕**目前小黨裡面，聲勢最好的就是柯文哲的民眾黨。一些民調紀錄顯示，他們有機會拿到大概 6 到 8 席，成為國民兩黨外第三大黨。
時代力量方面，我個人認為它目前在 5％ 門檻上下。上次時代力量得到 6.11% 的選票，但當時是 2014 年太陽花學運之後，時代力量聲勢最好。經過 4 年，因為時代力量出現嚴重分裂，有三位立委都離開了。再者，許多小黨包括台灣基進黨都在分時代力量的票，所以我的看法是，它不可能比上次得到更多得票率，只會下降。
基進黨本來是完全不獲大家看好的，但最近它衝得很厲害，在中南部的支持度不斷上升。它代表的是一種更為進步的取向。很多年輕人都喜歡這一套。我所接觸的很多年輕人，若選總統和選立法院分裂投票，他們都願意支持基進黨，所以他們這一次或許會衝到蠻多的票數，但是不是能衝到 5％，就不肯定。
台灣基進，通稱「基進黨」，是台灣首個自稱台獨左派的政治團體。最初是 2012 年以「基進側翼」名稱成立，2016 年 5 月登記為政黨基進黨，再於去年 4 月改名為台灣基進。其政治理念包括反對中華民族主義，反對民進黨讓台灣維持在「中華民國」現狀的立場。政治上追求依循公平正義原則，透過合理地分配台灣的經濟果實，提高社會整合等。
另外，綠黨其實還有機會。因為綠黨名單排第一的精神科醫生鄧惠文很受選民喜愛，加上它本身的環保意識也能吸引一定比例的選票。
親民黨沒有非常明顯的政策主張，但它估計也能獲得 5％ 左右的選票，因為它主要吸引的是宋楚瑜的支持者，類似一種愛屋及烏的轉移效果。四年前親民黨能夠超過 5％，也是因為宋楚瑜投入總統大選。帶動了親民黨得票率提升。這次情況我想也不例外。宋楚瑜之所以會第五次參選。我想主要也是希望親民黨能達到 5％ 的門檻。
**立﹕**可否談一下台灣人世代與投票取向的關係？
**王﹕**我想在世界各地也是一樣，較年長者都較保守，年輕人相對傾向自由派。台灣也不例外。當然，最近幾年也有一些政策討論，例如年金改革的問題，會令台灣世代差異越來越大。
**立﹕**坊間有些討論關注中國用各種方式影響台灣大選，據你理解情況怎樣？
**王﹕**不僅在選舉、中國平常也會用各種方式收買台灣人心，比如給予兩岸學術交流活動補貼之類。我想這些策略確實能夠改變一些年輕人的想法。此外，中國也會在台灣民間透過宗教交流、農產品買賣等各種方式，博取台灣人民對她的好感。這些都不是在選舉時才做的。
當然，他們選舉時可能會表現得更為明顯，甚至可能透過其他方式對台灣選情施加影響。至於具體的干擾，我就不敢說。目前台灣也沒有證據證明中共直接影響選舉。當然有很多傳聞，比如說透過台商捐錢給韓國瑜等，但都只是傳聞，我就不敢隨便亂講。
藍綠均有假新聞抹黑對手
**立﹕**假新聞也是這次選舉的重點議題。
**王﹕**我相信藍綠雙方都有所謂的網軍進行網路作戰，這是現代選舉很重要的一環，也是正常的事。但如果透過網絡來做假新聞，或者刻意抹黑，那當然就不是正當競選方式。
確實，我在網上每天幾乎都看到假新聞。它們的傳播速度很快，尤其是老一輩，可能都不辨別真偽就大量轉發。中國方面可能會有五毛黨做假新聞，但台灣本身也有許多人，無論是藍營或綠營的支持者，有計劃地做假新聞來攻擊對手。
**立﹕**有說台灣選戰分為「空軍」、「陸軍」兩方面。空軍是打意識型態，就是我們談得較多的中國因素、經濟等；陸軍則是樁腳拉票。過去有個說法是，國民黨較擅長「陸軍」、民進黨較擅長「空軍」，今屆選舉也是這種情況嗎？
**王﹕**如你所說，在台灣國民黨以陸軍見長，民進黨擅長空軍。當然最近幾年國民黨也一直強調空軍，民進黨事實上也積極發展陸軍。尤其是民進黨，在一些地方長期執政，掌握了行政資源，因而得以透過做選民服務等方式扎根。所以，無論是民進黨跟國民黨，陸軍都有一定表現。
我個人觀點是，民進黨的陸軍作戰是越來越強了。反而國民黨，在很多中南部縣市過去的所謂鞏固基層樁腳網絡，或者動員系統，都逐漸衰弱中。
空軍表現上，民進黨這次總統大選還是非常優秀，很多文宣造勢都蠻強。反而國民黨這次空軍表現跟 2018 年相比落後很多。2018 年，韓國瑜打出的議題，像是「北漂青年」等，很多都非常漂亮。而這次則沒有特別突出的表現。
如果單純以這次而言，我個人認為民進黨無論是在陸軍以及空軍的表現都比國民黨來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