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生有罪.3】 認暴動罪判入教導所 17 歲少年掉進「黑洞」前的 8 星期
阿正(化名)今年 17 歲,被控暴動罪。他選擇認罪。之後一次答辯,就被還押候判。青春與自由一併劃上死線。連月來,《立場》採訪阿正以及其友人、另一暴動罪被告浩仔,兩名先後走在認罪關口的暴動罪少年,在判刑之前,如何共同倒數自由時光?
【後生有罪.專訪】
認暴動罪判入教導所 17 歲少年掉進「黑洞」前的8星期
阿正(化名)今年 17 歲,被控暴動罪。
他選擇認罪。
之後一次答辯,就被還押候判。青春與自由一併劃上死線。
初中時,阿正曾參觀壁屋監獄,踏入八人監倉,他試坐過床,只覺非常硬,窗口細格,廁所比公廁更髒亂,又去了洗衣、釘木板的工作坊 — 回想起來,相當諷刺。「你會諗:『成世自己都唔會入嚟呢度㗎啦,點解要參觀呢?』估唔到幾年之後,因為抗爭而準備入去囉。」
至今年四月底,有逾萬人因反送中被捕,當中超過 1700 名未成年人。
《立場》統計,截至 6 月 7 日,因反送中被控暴動罪共有 757 人;七成人為 25 歲以下,未成年者多達 75 人。截至 4 月 13 日,被定罪 28 人中,23 人判囚,最長達 5 年 6 個月,其餘 5 人因案發時未滿 16 歲,被判入教導所或勞教中心。
連月來,《立場》採訪阿正以及其友人、另一暴動罪被告浩仔,兩名先後走在認罪關口的暴動罪少年,在判刑之前,如何共同倒數自由時光?
《立場》攝影棚
倒數八星期
被捕 認罪 掙扎
還押倒數兩個月。
阿正花了一段時間才接受現實。
一次較溫和的衝突中,阿正因非法集結罪被捕。警署扣留時,忽然被改控暴動罪,他已覺荒謬,出乎意料之外。他當時因傷,曾入院,不准探訪,疼愛他的母親一直守在走廊門外,長達四五個小時,只能趁醫護出入時,偷偷望他幾眼。提堂時,律師在奮力爭取保釋,第一次進入法庭的他,坐在被告席,望見旁聽席上的親友,只覺歉疚。
終獲准保釋,母親和他吃了一碗雲吞麵,只是擔心地問:「呢兩日瞓得好唔好?」回家後,找來碌柚葉,著他沖涼用。雙親與他平日不談政治,但一句也沒有責備,他覺得溫暖,又內疚。保釋條款包括守宵禁,一周去警署報到三次,頭一個月,父親緊張非常,每次都車他去警署。
宵禁時間也如死線,與朋友聚會、睇戲食飯,或打波到八九點,已需趕回家。試過臨近宵禁期限最後十分鐘,街對面出現幾名行咇的警察,不安感湧現,他連忙趕回去。「未判有罪之前,已經冇咗大半自由。」
「好多人行出去之前,真係冇諗自己會俾人拉,拉完同未拉之前兩回事。」某次與律師會面,律師提到證據確鑿,母親立即淚灑當場,阿正消沉了足足一個月,沒有上學,日夜顛倒,躲在家中打機,思索刑期有多長、監獄生活如何。老師致電關心,他答:「我唔想返啊,我都入去啦。」一直跟進案件的律師花了足足兩小時,跟他見面講道理,嘗試激起他的鬥志,質問他:「你 hea 落去有咩意思?件事唔發生都發生咗,你都要接受現實啦。」
直至第二次上庭前,阿正才振作。後來,他決定認罪,因可獲三分一刑期扣減。上庭後,連登討論他的案件,問為何沒有錯要認罪,他看到,只覺大惑不解,「如果你真心去投入呢場抗爭,我覺得,有邊個會想手足坐多啲?」也是因為這些誤解,他主動聯絡《立場》受訪。
約 500 宗已排期的暴動罪案件中,最遠需等到 2023 年才開審,他但覺,與其無了期等下去,不如索性認罪了事,若刑期短,或已服刑完畢。「我自己係過來人,知道審訊等緊嗰吓其實好辛苦, 因為你唔知自己無啦啦幾時上上吓 court 就會還押,呢段時間可能做咩都冇心機。」他年紀小,寧可快刀斬亂麻,不想一次又一次,把人生按下暫停鍵。他不忘道:「比起佢哋(其他候審的暴動罪被告),我都唔算啲咩。」
何謂「3C」 「知自己一定會冇自由」
按照《刑事訴訟條例》第 109A 條,除非法庭認為沒有其他更適合的判刑方法,否則不應對 16 至 20 歲的少年犯判處監禁,但不包括嚴重「例外罪行」如誤殺、行劫等。
因此,21 歲以下的少年犯普遍面對三種俗稱「3C」、代替監禁的羈留式選項:勞教中心、更生中心、教導所。
勞教中心出名「刑期短、紀律嚴、阻嚇強」,以勞動工作為主,對 14 至 20 歲的犯人,刑期由一至六個月不等,21 至 24 歲由三個月至一年。更生中心則要求犯人接受二至五個月的紀律訓練,半日工作技巧訓練,半日輔導或教育課程,再入中途宿舍式院所一至四個月,期間獲批准下,可上班或上學。兩者在獲釋後,有機會需要接受一年監管。教導所則著重提供犯人紀律,刑期由六個月至三年不等,獲釋後,或需要接受長達三年的監管。
律師曾向阿正提到,教導所視乎表現,決定自身刑期,而且三年後毋須展示案底,「所以最好係呢度囉」。
針對反修例案件審訊,律政司曾 19 次司法覆核刑期,其中 8 名未成年被告,有 3 名原判感化,改判至短暫式監禁院所 — 阿正亦打定輸數。「我知就算我判感化,對面(控方)都一定會上訴,所以都冇諗過,知自己一定會入監獄囉,知自己一定會冇自由。」
龍蝦灣郊遊徑
倒數七星期
同路人 爬山 約定
阿正最擔心另一案件中、年紀差不多的浩仔 — 同樣被控暴動罪,同樣未成年,同樣選擇認罪,僅比他早一個月答辯,而對方與父母關係較疏離。
數月前,某次燒烤聚會,阿正結識幾名因抗爭被控罪的少年,「咁唔好彩撞返,叫做有個照應」。半年前,他又因朋友聚會打麻將,認識處境和自己最接近的浩仔,間中約出來。浩仔每天在 IG 上發 story 倒數自由的日子,而且常常說「好驚入去俾人打」。
「佢又明我諗咩,我又明佢諗咩咁,咪特別 friend 囉。」他提起浩仔時,一臉擔心,打算趁最後幾天,約浩仔出來散心。
距離浩仔認罪還押,尚餘 8 天。
二人前一晚才匆匆相約去龍蝦灣郊遊徑行山,隨便走着,中途自然迷路了— 畢竟沒有人記得查看路線。他們便又折返,在肩上搭上毛巾,由原路出發,沿正確的路終爬上了山頂。狂亂的風中,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言笑間流露未來的不安感。阿正擔心出獄後再入學,會與同學合不來,「坐一兩年,可能出返嚟講嘅嘢唔同晒」,又憂心忡忡地問記者,讀大學年紀大一點有沒有關係。
艷陽下,憂愁沒有隨風消逝。浩仔也曾灰心消沉,例如外面的人不知認罪原因,有網民參與罵戰,他不解。近日移民潮爆發,他覺得被拋棄,「可能會覺得自己做嘅值唔值得囉。」與阿正相識,多了一個傾訴的對象,「我哋都知大家將來會見,keep 好啲囉。」
離日落僅餘一小時。盛陽餘暉下,草木鍍上一陣暮光,少年急踩着碎步,由山頂一路沿石階下山。四下無人,浩仔播放被捕時的直播片段。二人猜測誰的刑期重,會否被監禁,而談起其他還押至今的案件,則一同黯然。阿正若有所思地說:「真係見到好多人好頹,未入去已經頹。」
阿正又計較若遭還柙候判,萬一最後無罪釋放,「好唔抵,白坐」,又轉念說:「唔可以咁講,冇事最好。」浩仔插話,若果判入教導所,還押時間不能扣減,需要從頭計起。阿正又說判「3C」始終比坐監好,「判到入教導所先算」。
問浩仔估計判多久?他快答:「最多兩年。」又猶豫改口說:「最多三年。」阿正插嘴:「哇,你越講越多。」
二人都有看過描述沙咀勞教中心少年犯的電影《同囚》,談及政治犯在囚的遭遇,又怕被針對。浩仔苦哈哈地說不想剃頭,「入勞教得十秒洗頭」,又跟阿正說怕悶:「阿媽話日日探,我寧願朋友探多啲,除非真係冇人探。」
日落西山時,阿正跟浩仔約好,還押後第一個星期就去探望,提醒他要記得加名。
二人均需守宵禁。回家前晚飯,經過新開張的 Five Guys,浩仔說不想吃漢堡。「再唔食冇得食啦。」阿正提醒。猶豫片刻,二人還是進去了。
觀塘區某茶餐廳
倒數五星期
送走另一個自己
見到一個月之後嘅自己,個幾月之後嘅自己,都會係咁。
九時半,浩仔的案件將在區域法院開庭。
清晨七點,二人約好吃最後早餐,卻遲了大半個小時才到。茶餐廳內,阿正點了兩個餐,擠滿一桌。浩仔一邊大啖着腿蛋治,電話一個接一個,趕急得裙拉褲甩 — 只因忘記了帶還押用的全黑膠框眼鏡,要叫父母幫忙拿,還想飛的去黃大仙見朋友,阿正勸說時間不夠。
浩仔已安排好在囚物資支援,只擔心無法適應獄中生活。阿正問他會不會買私飯,「有 21 日(還押)食唔好嘥」,浩仔搖頭說不知道;再提上訴機會,浩仔笑說:「理掂你自己先。」
「比起好多同齡嘅可能仲喺屋企打機,或者睇緊抖音,仲係唔知香港發生咩事,就會覺得係咪自己做多咗。」浩仔自覺已盡力,唯一願望是女朋友等他,又認真地說:「我已經做緊啲唔係小朋友做緊嘅嘢。」阿正調侃他忙着「溝女」,浩仔立即反駁:「我幫香港囉。」
微雨中,二人共撐一把傘,急急上了的士,趕往區域法院。
上庭前,浩仔抽了一根菸,便別過阿正,與律師開會。庭上,浩仔坐在被告欄,顯得緊張,神情憔悴。他認罪,答辯完成,法官宣布要還押候判。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窗,阿正怔怔地目送浩仔由門後離去,離得比他的父母更近。未幾,他有點愁,悵然地說:「見到一個月之後嘅自己,都會係咁。」
囚車通常在下午三時許離去。阿正本打算先去警署報到,但改變主意,決定送車,怕下雨冷清,人更少。
吃午飯時,阿正滑着手機,Instagram 上彈出浩仔還押的新聞,勺起蛋包飯又停下。無名無姓的抗爭者注定得到的關注少,「冇乜人理咁」。「以前可能(如果)有一個咁嘅人,成個法院出面都企晒人,但而家啲人好似習慣咗咁。」他又道:「身邊太多,我都麻木咗。」身邊數個兄弟因抗爭被捕後踢保,萬一突然被控,「以前細個一齊打波,大個一齊坐監。」阿正再嘮嘮叨叨說了許多,擔心浩仔雙親關係疏離,沒有朋友探,又說起自己,憂心母親會以淚洗臉。
冷雨沁涼,阿正說:「好應景。」一輪囚車出來了,寥寥幾個送車師高呼浩仔的全名,大叫:「手足撐住啊!」阿正打着傘,只是沉默目送,想着浩仔隔着深黑色的車窗,到底看不看得見自己,又幽幽地說:「到時咪知囉。」
壁屋監獄
倒數四星期
監獄 黑洞內外
呢度好似黑洞,我送佢上 court,好似送咗一個人入咗黑洞咁樣。
21 天之間,浩仔需先隔離還押,等候「3C」報告 — 羈留式更生中心、勞教中心、教導所中心,以及進行體能測試。
還押期間,一天可探訪一次,每次 15 分鐘。阿正兌現承諾,早上八點由觀塘坐小巴,前往壁屋監獄探監。第一次,加名需要幾個工作天,他去得太早,鎩羽而歸;第二次,親人已探訪了;第三次,與浩仔家人配合好時間,才終於順利探望。
隔着玻璃窗探望,貪靚的浩仔剃了寸頭。按下計時器後,話筒接通了,阿正笑了他的新造型兩句,浩仔第一句便說:「裡面真係好辛苦啊,日日都冇嘢做。」隔離期中,浩仔不能運動打球,每日只能「望天打卦」,看電視,但他不喜歡看書。他也不適應環境,一晚驚醒三四次。想不到媽媽比想像中來得頻密,用盡探訪名額,但女朋友沒有來探望。「佢(浩仔)就好掛住出面,每日都諗緊以前做嘅嘢,好想返嚟。」從法院登上囚車那一天,浩仔原來能聽得見眾送車師的聲音,而他仍憂慮判決,「已經唔係出面咁驚入去,個心一定會擔心嘅,不過知自己坐得耐啲,定少啲嘅分別啫。」時間所限,每一個話題都跳着完成。礙於懲教在場,二人不敢暢所欲言。
15 分鐘一過,話筒業已無聲,只能揮手道別。
那天,天仍然下着迷濛的雨。探訪完畢,阿正低低地說,感覺像暫時失去了一個朋友。「我送佢上 court,好似送咗一個人入咗黑洞咁樣,之後每日就喺黑洞面度睇一睇佢,但之後佢就喺黑洞入面生活。」
他沉默了一下,又說:「其實真係冇咩幫到佢。」
一個月後,將輪到他自己。
灣仔區域法院
倒數三星期
約定作廢
浩仔判決,阿正前一晚緊張得睡不着。旁聽席上,當法官提到「監禁式刑罰」及量刑起點由五年起計,阿正心跳加速,緊張得倒抽一口氣,直至宣判將判處短暫式刑期監禁時,他大大力吁了一口氣。最終法官讀出「勞教中心」四字,旁聽席頓時傳來一陣陣喜出望外的低呼,浩仔的媽媽哭了。
阿正敢發誓,隔着口罩,也看到浩仔露出微笑。
甫踏出區域法院大樓,阿正高舉雙手,跳跳紮地在人來人往的休憩處轉了一個圈,又立即掏出電話,發 IG story、傳訊息廣告親友,猶如「中六合彩」— 「諗到都笑啦。」勞教刑期最短,他形容短得似「放暑假」,語氣難掩羨慕說:「哇正啦!可能到我真係泊正(即已定罪)時,佢已經出返嚟,乖乖地的話。」
約定作廢。「(在獄中)見唔到啦,」阿正無所謂地笑道。「我哋仲喺度講笑,幾多年先出返嚟,而家真係鬆一口氣。」自己的案情殊異,阿正倒不敢樂觀,怕越期望,越失望。「我唔送(車)啦,我有嘢做,佢坐監我梗係送啦,勞教所就笑啦。」
旺角序言書店
倒數一星期
選書與紅線
倒數失去自由前七天。
在囚人士一個月可入六本書,阿正一早打定主意,入一本字典,兩本健身理論書籍,兩本孤泣的《殺手世界》,剩下一本,阿正打算親自揀書,再由父母帶入去。
相約下午五時,阿正飛的趕來旺角,仍姍姍來遲一小時。抵達時,他才解釋,因社工邀請跟被控非法集結的 14 歲師弟相談,因感覺對方相當「驚青」,超時了,之後再去了警署報到。他拿着一本社工送他的《暴政》,先前他經過三中商書店已找不到。
在序言書室,選書花了約半小時,他猶䂊再三,站在一堆抗爭書前,先是挑了《元朗黑夜》,又知道是「禁書」,懲教署職員曾撕掉幾頁才准送入監獄;拿起《致自由》,但一見封面抗爭群像,便說「應該唔俾帶入去」。「我揀唔到邊本,都唔知邊本入得,邊本唔入得。」他嘆氣,哪一本的字眼犯禁,或是禁書,難以判定。「其實要試試佢條底線囉……入得嘅話,梗係掃晒呢度,跟住逐個逐個月入㗎啦。」
最終,他買了《自由未竟──獨立記者歐洲採訪紀實》。
「仲有七日時間俾我慢慢處理啲嘢。」牆外的時光只爭朝夕。他多了坐的士,也多吃幾頓大餐,鋸扒、韓燒,還計劃與朋友去長洲度周末,吃海鮮,吹海風。那一天手機推送新聞,幾個理大抗爭者倏然上門被捕,立即被還押,阿正自覺幸運,起碼仍有告別的時間。
《立場》辦公室攝影棚
倒數一天
倒數最後二十小時的自由
離還押尚餘二十小時。
Studio 內亮起刺眼發白的鎂光燈,拍攝期間,阿正身穿白 T 恤,衣領上掛着一部菲林機 — 前幾天,他花了一千多元買下,加上一卷七十多元的菲林,他與身在異地的女友約好,拍了半卷菲林後,由朋友寄過去給她,由她完成餘下半卷。他又拿着一本讀剩一半的《致自由》,當天在序言書店沒有買下,後來還是再去買了,「可能出返嚟啲書都禁晒,所以要買就買。」他信誓旦旦地說,當晚會不眠不休把書讀完。讀不完呢?他淡淡地說:「出返嚟再睇。」
一邊被拍,他一邊打開手機 Spotify,播放盧瀚霆的《神隊友》,嘆道:「成首(歌)都好感觸。」他說自己比之前「emo」了,情緒較波動。
死線越近,現實感也越發凶猛地撲面而來。「現實好似⋯⋯冇現實囉。」阿正苦笑。兩個月來,他一直保持淡定面對,見步行步,過得不緊不慢,亦未有搜索還押資訊。不過,隨着還押日子倒數,時間彷彿被壓縮,他做所有事都又快又急。「仲未想到譬如我聽日就冇自由啊,困咗喺個監獄入面啊……但係呢件事聽日就會發生,講真冇咩心理準備。」
即將還押,他沒有過多思考,沒有哭泣,反而浩仔還押那陣子,他情緒更低落。
改變無聲。以往,他索要朋友陪伴,近來多了獨處,去咖啡店讀書、發呆,但仍怕悶。孤單可預演,悶卻無法演練。「悶到你想像唔到囉,你可以返屋企試下,你收埋部電話,跟住將道門閂咗,封晒所有窗,得張床喺度,stay 一日。」他補充,還要房內已有廁所。問他有沒有試過?「唔想試,嘥咗啲時間,一個鐘都頂唔順。」
有遺憾嗎?「考車牌囉,我一直都好想十八歲(生日)喺出面過。」他愛玩,本想當日報考車牌,名正言順飲酒,度過正式的成人禮。「我之前仲係咁數,我究竟十九歲出唔出得返嚟,諗諗下我而家都差唔多十八。」
灣仔區域法院
倒數 0 天
最後晚餐 最後早餐
最後一夜,阿正約了幾個情如兄弟的朋友去吃雞煲。
阿遠(化名)因打波,中一起與阿正相識近五年。一班朋友感情好,常胡鬧,曾因無聊貪玩,放學後一同剃光頭,嚇壞老師 — 沒想過下一次再剃,是因為牢獄之災。阿正出事後不夠 15 分鐘,友人已急急聯絡律師,獲保釋後,又陪他散心一夜,但連月來,仍覺得他情緒比以往低落,只是從來不提。「喺我哋面前就好硬淨,開開心心,笑笑口咁,但係可能佢真係一個人喺入面會(傷心)。」
那一夜,明明為告別而來,卻彷彿一切如常,沒有人主動提及翌日的案件。蒸騰的熱氣之間,席間幾乎無人洩露離愁別緒,強自說笑、胡鬧、拍照,但還是有朋友忍不住淚流,阿正察覺到了,卻不懂得安慰。吃飯後,一班人陪阿正買糖水回家。阿正在前頭等外賣,後頭的友人又默默哭泣,阿正一轉頭望,又立即拭淚,強裝鎮定。「(我哋)唔想喺佢面前喊……」阿遠總是覺得,阿正只是表現得若無其事,「佢又唔想喺我哋面前(喊),唔想我哋擔心。」
打着機,與女朋友聊着天,凌晨兩點,阿正還是不小心睡着了,書一頁也沒翻。
那天早上八點,他再約一班兄弟,上庭前先去灣仔「Flying Pan」吃一頓豐富的早餐,走最後一段路。足足有十個人來了,有四五個朋友特意向學校請假,他笑說「咁墟冚」,還點了大大盤的全套英式早餐。
「啱啱嗰餐似最後一餐,下次都唔知幾時食到。」他不求多人旁聽,只要有重要的人到就夠了。「都預左煮到埋來就要食,都無得避。」
上庭 離散 「撐住!」
一進庭,阿正緊緊擁抱了媽媽一下,走入被告欄揉了揉眼睛,像拭去淚水,阿遠已開始鼻頭一酸。
答辯開始,法官陳述案情後,問他:「是否明白控罪?」他答:「明白。」法官又問:「你認不認罪?」他答:「認罪。」因限聚令,啡色旁聽席之間梅花間竹封上膠帶,也開了視像庭。場內十多名親友,一路聽,其中一名友人脫下眼鏡,將臉深埋進雙手中,蜷曲着折疊着藏起泣不成聲的姿態,阿遠也忍不住淚水,有朋友遞來紙巾 — 審訊長約 45 分鐘,兩三名友人也哭足全程。法官宣判還押候判,等候「3C」報告。
旁聽者叫:「撐住!」保安忙呼「安靜」,阿正揮了揮手,被告欄後的門便把他一口吞沒。
一行約十個人一早打算送車,還有兩個同學穿着校服,搭的士趕來。早有約七八名警察守在區域法院的停車場出口,查他們身份證,擾亂十來分鐘。一班人改到對面會展中心守候,四個人坐在離出口最近的花槽石壆外,卻又被三個警察再查一次身份證,不能移動,只能目送。
一輛又一輛囚車遠去了,只有一名中年送車師追着後頭跑,高呼:「撐住啊!」
還押之後
黑洞裡 囚車內與窗外的風景
撐住啊!好好照顧自己啊,手足!撐住啊!
就這樣,阿正也掉進了黑洞中。
還押期間,朋友天天輪流探訪。即使阿正的母親有時無法入內,也會在外面守候,透過朋友交付物品、口頭轉達叮囑。
判刑前一天,阿正捎來一封信。落筆之時,他仍未適應環境,因床板過硬,睜眼到天明,飯則吃不飽。一天下來,清晨六點半起來摺氈,八點吃早餐,看電視度日,傍晚六點鎖倉,十點熄燈。同囚的「十個有八個都係黑社會」,只有鎖倉後,可以與對面的手足聊上幾句,聊以慰藉。空閒時,除了讀書,就是寫信給女朋友。由倉的窗能覷見外面風景,街外行進的人與車,阿正盯着窗,「好掛住朋友,好掛住屋企,好掛住自己班 friend,好掛住出面。」
他想起來了。那一天,透過囚車玻璃,他清晰看見送別的朋友。囚車飛馳,途經他常打波的球場、就讀過的中學、住家樓下,一瞬間,他生出錯覺,以為正在回家,片刻後,才清醒過來。
他自己正在往壁屋監獄的路上。
牆內牆外 灰心與不灰心之間
最終,阿正被判入教導所。
庭內,寸頭的阿正焦急地張望,確認旁聽的親友面容。判後,旁聽師呼「撐住啊」,他只是微微點頭,朋友也看似平靜。「佢都係鍾意呢個地方……」正就讀中五的友人 Prudence 忽爾雙眼通紅,抽泣起來,「但係佢因為佢鍾意呢個地方,亦都因為咁樣,佢個人就上咗呢一課。」
阿正受訪時,曾許下承諾,會好好讀書。「我會去溫書,我唔會嘥咗呢段時間,我會去考 DSE,無論我最尾考唔考到好成績,會對得住自己。」有老師仗義,說會替他影印每科筆記,送入高牆之內。Prudence 說一班同學會積極寫信,解答學習疑難,陪阿正考 DSE。
煎熬,是預想之中。旁聽師、送車師的堅持,令他覺得有人關心,但仍是一時。阿正一早知,「入面所有嘢都係自己捱,自己一個,係啊,靠自己意志,好灰囉。」流亡的念頭卻半秒也沒有在腦海浮現。「始終呢度我屋企,我走咗,成世都返唔到嚟啦喎,如果我逃亡,可能去到第二度生活,都係日日頹廢,所以我揀去接受現實。」
「好諷刺,我想爭取自由, 但自己就冇咗自由。」阿正自言本是一個自私的人,只因其他人在無望的情況下付出,他才願意走下去,但許多人那團火已熄滅,「點撻,都唔會撻得返著」,只望一切仍在心中。「見到啲真係好鍾意好鍾意香港嘅人,付出咗好多嘢,坐監真係唔知會坐幾多年,但係換返嚟,衰落得更快⋯⋯會唔開心,覺得好唔公平。」
「我覺得個世界變唔會太多,呢個香港變得太多囉,一年已經變咗咁多,我都唔敢諗,真係如果我要坐兩三年,變咗幾多…唔想出返嚟講普通話。」
這一年來,阿正聽得最多是「撐住」,但覺講多無謂,「只要佢哋繼續堅持,講唔講都冇乜意義。」許許多多的未成年人將走入牆內,他知道恐懼難免。在最後的自由時刻,先走一步的他有點灰心,但仍以不肯認輸的倔強說:「唔好灰,好多人同你捱緊同一樣嘢,所以係囉,冇咁辛苦,知自己唔係一個。」
記者|鄭祉愉
攝影|P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