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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選唐吉訶德 3】朱凱迪的奇異選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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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鄉是個非比尋常的選區。

十月一個星期二上午七點,朱凱迪一個人在牛徑村口派傳單。村口有一個涼亭,開外有一個巴士站。男女老嫩的村民就在涼亭等車。

「早晨,拎張交通政綱睇下。」朱凱迪彎腰,舉手,對每一個村民說。就連私家車裡的村民也不放過,隔著玻璃展示政綱。政綱上大大隻字寫道:「群策群力改善交通 村口等車不再徬徨」。設計精緻,綠色背景上以樸素畫風,繪有許多村民、巴士、小巴、單車……

只是願意接傳單的人不多 — 我的觀察是,約一半左右,比其他地區要少。

一支手製綠色直幡孤獨地紮在欄杆上,面積細,又綁得不高,與十多二十面一直延伸進村內的巨大黃幡成反比 — 黃幡上寫的是朱凱迪對手的名字,黎偉雄。原居民,上村村代表,未有申報政治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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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俾人凶

朱凱迪無法把直幡掛入村內,就連入村派傳單也不敢。「會俾人凶,會有人說:『唔撚想你響度囉!』」他說。別說村內,有時在村口派也會被趕。一天他和選舉經理在某村村口派發,就被幾名大叔驅趕、推撞。大叔說不歡迎朱凱迪,因為朱凱迪參選令村內分化。他也不認同朱凱迪的政見。比如說朱凱迪支持農耕,大叔則認為耕田應該返大陸;朱凱迪反對地產商囤積農地,大叔則認為囤地沒有問題,因為那都是真金白銀買回來的。

大叔也認定,朱凱迪參選是在玩嘢。

明知會輸,仲唔係玩嘢?上屆區議會,朱凱迪也有出選,但不是選八鄉南,而是在八鄉北。當時他要面對兩個原居民對手。勝出者有 1439 票,第二名也有 1350 票,朱凱迪只有 283 票。選舉當日,朱凱迪的對手出動私家車接載村民前往票站,甚至有人陪同公公婆婆投票,直至被投訴干擾選民後,才有所收斂。當時有記者訪問候選人之一鄧鎔耀,他對接載選民一事直認不諱,明言這是八鄉慣例。

而朱凱迪和他的助選團則踩單車拉票。早在開票箱之前,勝負已分。

至於上屆出選八鄉南的,叫馮汝竹,是一名女性。雖是原居民,卻與朱凱迪站在同一陣線參選,挑戰連任的黎偉雄。與八鄉北同樣,接載選民的私家車固然不缺,還有恐嚇。當年馮汝竹一度受黎偉雄助選團挑釁兼包圍。選舉主任對她說,有需要可報警求助。助選團聞言,連同選舉主任一起圍。票站外,一名彪形大漢站崗,令馮汝竹深感人身安全受威脅,連拉票也要行出馬路。(黎偉雄拒絕接受《立場新聞》訪問)最終馮汝竹得 767 票,以近 2000 票之差輸給奪 2747 票的黎偉雄。

八鄉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今年馮汝竹沒有再選。

「叫她再選,就是虐待她。」朱凱迪說。

因此今年八鄉南 — 朱凱迪的家 — 改由他本人披甲上陣。

*  *  *

位於元朗的八鄉南面積約 25 平方公里,佔香港總面積約 2%。以全港  1,104 平方公里劃分為 431 個區議會選區計算,八鄉南選區要比其他選區面積大十倍。

儘管面積巨大,但由於屬鄉郊地區,人口只有約 24,000 人(2011 年統計數字),與其他選區大致相同。

鄉郊二字往往使人有這種想像:美好的農田、樸素的民家、閒適的生活。青山綠水,老農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得其樂。但只要你驅車在八鄉南走一轉,即會發現這裡少有農田和農夫,最多的卻是新建成及空置的三層別墅屋。而連綿掛滿一街一路的,則是地產廣告。大大隻字寫著「XX 地產」,下面是一個電話號碼。

這些別墅屋就是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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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即原居民男丁。在許多人的印象裡面,「原居民」這個稱號如今已經與黑幫、土豪、劣紳扣連起來。但一世紀前不是這樣的。1898 年,英國迫使中國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租用新界 99 年。其時新界人主要身份是農民,種植稻米。他們的生活節奏、社會價值,亦依賴土地與自然,多於外界經濟交流,比較靠近今日人們對鄉村的樸實印象。

由於殖民政府初期視新界為港九市區軍事上的緩沖地帶,因此對他們採取不干預政策,奉行的管治制度亦與港九有所不同。就是從那時開始,政府把居於新界土地的人及其子孫稱為「原居民」— 根據這套定義,千百年來一直在九龍、香港居住的人,不是原居民;租借新界時已居於水上的蜑家人,也不是原居民;反而新界原居民的子孫,即使已移居海外,甚至不再是香港永久居民,也仍然擁有原居民身份。因此一個「荷蘭公民+新界原居民」的組合,儘管自相矛盾,但法律上是合理的。

而這種奇特的定義,也為今日香港鄉郊問題埋下伏線。

丁屋政策

卻說原居民的樸素生活,在五十年代開始出現變化。由於大量人口從中國大陸遷入,港九市區日益擠迫,殖民政府開始發展新界以滿足社會需求。先是荃灣、沙田、屯門,然後是大埔、粉嶺、上水、元朗……新界城市化令農耕生活逐漸消失,原居民也逐漸脫離原本的生活模式;另一方面,發展導致新界土地價格大幅上漲,令土地逐漸變成原居民用來交易發財的商品。

但也不是所有原居民都同意發展。發展之初,原居民中就曾出現兩把聲音:支持發展一派和反對發展一派。殖民政府為達到目的,以各種利益拉攏支持發展派,對抗反對勢力。原居民至今仍然擁有的各種特別待遇,便是由此而來。

云云利益中,其中最龐大,也最受爭議的,就是丁屋政策。1972 年,殖民政府規定凡年滿 18 歲的男性原居民(男丁),均可申請建造一座最高三層、每層最多 700 呎的丁屋,無須向政府繳付地價。當時政府曾明言這只是一項暫時措施,原因是新界許多房屋殘破不堪,故暫時容許興建丁屋以改善生活環境。

就在這一年,一個微小的失誤,導致後患無窮:政府在制訂丁屋政策時漏寫了一句審批條款:「無屋住才可起丁屋。」這一失誤,導致丁屋政策實施後 5 年,即出現嚴重濫用問題。大量原居民建屋不為居住,只為出售及出租圖利。

儘管港英政府意識到問題所在,但因不願與新界鄉民激起矛盾,臨時丁屋政策一直未有終止。1997 年,香港主權移交。既然港九新界都已「回歸」,由殖民政府定義的「原居民」身份,理論上就可以終結;但一方面中國政府希望取得新界鄉事勢力支持,另一方面,鄉事勢力也希望繼續保留特權,兩派人就此達成共識:鄉事派加入親北京陣營,《基本法》第四十條則列明:「新界原居民的合法傳統權益受香港特別行政區的保護。」

利益網絡

如此 18 年過去。昔日的原居民男性子孫許多已離開鄉郊,在市區或海外生活,但他們仍然保有原居民身份,擁有興建丁屋等各種權利。而丁屋政策濫用情況就更嚴重了,不僅丁屋可租可賣,連丁權也可作黑市交易。以八鄉為例,只要約三、四十萬,即可買到丁權一個。不過別以為所有原居民都可以發大財,因為要建丁屋,還需要土地,但大半個世紀過去,鄉郊土地多已囤積在發展商及一些財雄勢大的原居民手裡。

這少部份人結成的利益關係網,壟斷了大部份人原居民 — 以至港人的利益。

「其實現在很多原居民都很慘。」朱凱迪說。「他們利益不是很多;又驚人睇唔起佢,覺得他是土豪後代,所以很多人連自己是原居民也不願說。」

涉及的利益是如此龐大,官、鄉、商的關係網是如此緊密,鄉郊選舉經常聽聞的晒馬、叫囂、賄選、恐嚇、襲擊,便由此而來。敢出選者,多多少少也會有些「後台」;無權無勢的新鮮人想向利益集團挑戰?只能「出門口小心啲」。至於沒有參與權力遊戲的原居民,在威逼利誘下,就算不是對鄉事勢力百般恭順,也多選擇避之則吉,不聞不問。

一旦你唔聽話?租屋的可以立即被加租十倍;耕種的可以被傾倒泥頭;搞有機農業的,則被人「不小心」掉落化學品。用地的建屋的,你最好 100% 依足依規矩,否則只能等著痛腳被抓。

「香港地政系統已經淪為人們用來報仇和威脅的工具。」朱凱迪道。

今年六月,鄉事派之首、號稱「新界王」的鄉議局主席劉皇發不再連任,由他的兒子劉業強在「無競爭對手」下繼任,反映鄉事勢力正以世襲方式,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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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們變成雙重既得利益集團。又係資產階級又係原居民。」

而朱凱迪正在這樣一個地方,向鄉事派宣戰。

這場仗該怎麼打?他曾經寄望,可以把定居多年的非原居民,與及市區新搬進來的城市人組織起來。可是上屆選舉後,他又發現非原居民早已習慣服從鄉事權力,不敢聲張;而新遷入者則普遍對八鄉歸屬感低,遷入只因為鄉郊樓平租平,環境清靜,政治參與意欲比市區還低。許多人甚至連選民地址都未更改。

深耕細作

要連結他們,朱凱迪只能深耕細作。選戰期間,他每天都會在八鄉南不同位置派傳單,與選民見面。

而鄉事派所需要做的,其實只是給每條村的「樁腳」(在地區為候選人以各種方式(有時合法、有時非法)拉票的人,多為有一定勢力人士)打個電話,約個時間,挨家逐戶拍門叫投票。大多人都會說支持。

如果你敢,當然你也「可以」說,自己支持朱凱迪。

「其實我是唯一支持農業的候選人,但連農夫也不會公開說支持我。」朱凱迪苦笑。「唔夠膽㗎嘛!」

儘管朱凱迪早知事實如此,但有時候,他還是會感到沮喪。 

*  *  *

一個上午我約他在錦上路西鐵站會合。碰面後他問我:「想在哪裡談?」

「沒所謂。就在那裡?」我指向西鐵站開外的長椅。那時候我還未很清楚在八鄉參選是怎麼一回事。

朱凱迪笑了笑。結果我們搭西鐵去了元朗。

社運抗爭

那天他穿著一件灰色襯衫,上面寫著「土地正義」四個字,深藍色長褲下面是一雙無綁帶黑布鞋。

這雙黑布鞋是他的衣著特徵。二十元左右一雙,很多年前他已開始穿著。朱凱迪出名物慾低,財產少,選舉經費要募捐籌措,平日生活開支則靠在大學任職維持。有時他做導師、有時他任研究助理,工作比較自由。這樣可以為他騰出時間,搞社會運動。

生於 1977 年的朱凱迪,自稱港英餘孽,既不會唱國歌,亦不會在閱兵時「向老兵敬禮」。自小喜愛行山、露營、攀石,1999 年在中大英文系畢業,加入《明報》國際版,後到伊朗學波斯文及在中東任自由撰稿人。回港後在新城電台新聞部工作。2005 年,他加入「香港獨立媒體」出任編輯,以報道規劃發展議題及前線社運聞名。

對他來說,傳媒工作與社會運動,是互為表裡的事。他曾如此談說自己的社運「獨步單方」:「首先自己做一個熱情的記者,再令其他人都成為熱情的記者。如果有四、五個人好熱情地報道,就會捲到其他人加入運動。」2006 年,他參加天星皇后保育抗爭,具備傳媒經驗的他被一眾抗爭者推舉為發言人。不過更讓朱凱迪名字深入民心的,還是 2009 年保衛菜園村一仗。當時他和一眾社運人士成立「土地正義聯盟」,反對政府拆村建高鐵。一名港鐵工人以柔道技「浮腰」摔倒一名抗爭者[1],片段廣傳於網路、電視台。這名抗爭者就是朱凱迪。

圖片來源:石崗菜園村關注組
圖片來源:石崗菜園村關注組

圖片來源:石崗菜園村關注組

菜園村是非原居民村,沒有原居民的特權保障。政府規劃高鐵路線時選擇犧牲菜園村,原因之一正是為了避免與原居民衝突。不公平的待遇,便引伸出社會對原居民特權的質疑。

朱凱迪還記得,當時抗爭者與原居民對立非常尖銳,甚至隨時動武。那時候的他與多數香港人一樣,對原居民的印象就是「壞人」、「笑話」。

「原居民是笑話,侯志強是笑話。因為他們是笑話,所以不必深究。」他這樣說。

如今他覺得這「其實是對他們缺乏了解。」轉捩點在菜園村戰役尾聲。「當時有兩條路,一是你殺我也堅決不走;二是選擇搬村。」他自言「搬村」對很多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好決定,因為這就等於妥協。「但對我來說其實是經驗進入另一領域。因為你一搬村,幫你搬的就是鄉議局。」

由此朱凱迪不得不從抗爭者系統,進入鄉事派系統。為了搬村,他與劉皇發,食過好多次早餐。

朱凱迪對鄉事派的觀點,也出現了變化。

菜園新村

「其實高鐵都係政府落 order,鄉事派才要和應。你(菜園村和抗爭者)搞政府,就是我(鄉事派)敵人。你是我敵人,我就要搞你。」朱凱迪說。「但他們始終想維持正統鄉郊代表的角色。所以當菜園村的矛盾一過,鄉事派又會變回父母官的身份,幫你解決問題。何況他們解決得到,又可以向政府領功,說『我擺平菜園村』。」

他對自己應對鄉事派的態度,也有了反省。

「你在外面一路媽叉佢係唔 work 嘅,因為你要問:真實在那裡生活的人到底企邊面先?你不要管鄉事派靠傳統還是利益,總之他們得鄉民支持。」

對於自己透過社交媒體動員全香港支持保衛菜園村運動,他覺得儘管效果良好,但其實「無落到地」,還加深了社會對原居民的惡劣印象定型。

「透過污名化了裡面生活的人,在外面擺正義姿態。」

於是他開始捋起衫袖,好像建制派喜歡說的那樣,「做實事」。

菜園村內,他變成「政府官僚」,考察地皮、買地議價、申請建屋牌照。他也負責擺平村民大小要求。小至「點解我排了四號門牌」,大至有村民想向政府索取更多賠償,他都要調解、處理。

村外,他則化作鄉下「民建聯」。跟進村民個案、張羅耕地、協調有心人搞活動。最終目的是建立社區認同。

以整治河道工程為例,從抗爭者的角度看,那是一項政府以民生為由,配合地產發展為實的工程;但對當地居民來說,這確實是讓他們免受水浸困擾的措施。朱凱迪可以同時看到兩方面,而且希望自己能夠找出協調不同持份者的方法。

2011 年,他第一次參選。菜園村民有不同意者,擔心村未建成就出來挑戰權威,會影響村民生活。

朱凱迪堅持。

「是有點不負責任啦。」他承認。不過在他眼中,參選反而是一種承諾。「當地人只記得我們為菜園村封路、搞搞震。」他說。「所以 2011 年選舉,就算輸我都要選。這是一個承諾 — 承諾我們會開始在八鄉做事,做鄉村復興。」

*  *  *

在元朗一家餐廳坐下,我們談到《立場新聞》製作的區選地圖。朱凱迪說,這幅地圖讓他更加看清,他在八鄉參選的意義。這意義不只在八鄉本身,而涉及一個更大的議題 — 香港整體民主發展。

上屆以「土地正義聯盟」參選者,連同朱凱迪和馮汝竹在內共有五人。今年所有人因各種理由不再出戰,只有朱凱迪繼續上陣。因為「一個人會寂寞」,朱凱迪遂與《社區公民約章》倡議人姚松炎(南區置富),與及打鼓嶺坪輋保衛家園聯盟代表張貴財(北區沙打),組成「城鄉共生連線」,提出連結城鄉、建設綠色民主社區的選舉理念。

召開參選記者會那天,他們拍照時手執的道具,是木瓜和蔬菜。

民運入鄉

對朱凱迪而言,民主與環境議題分不開。只是無論搞環境議題的,或者爭取民主的,都很少察覺這一點。他批判主流環保團體,只講環境不提政治:「現在的環團就是這種 approach:(掌權者)俾你做就做,唔俾你做就唔做。咁點搞環境運動呢?」

他也稱香港的民主運動只是「市區民主運動」, 「從來未進入過鄉郊」。

朱凱迪說,只要把香港設有鄉事委員會的地方與《立場新聞》的區選地圖比對一下,便會發現一個現象:這些地方選區數目少,佔的土地卻大。事實上絕大多數的鄉郊選區,都是面積巨大的,如八鄉南就是一例。這是因為,區選邊界劃分主要考慮的是人口數字,而鄉村人口比市區要少很多。

「這些地區是未來香港發展的關鍵。」朱凱迪道。問題是在鄉事派勢力深入操控下,這些地區的區議會選舉從來都被鄉紳壟斷。例如八鄉南,上屆是黎偉雄勝,2007 年也是黎偉雄勝,2003 年亦然。1999 年黎偉雄雖然戰敗 — 但把他擊倒的是曾憲強。曾憲強是誰?與黎偉雄同樣是鄉事派。2003 年他之所以沒有再選,是因為他當選了八鄉鄉事委員會主席(今年初卸任),自動成為區議會當然議員。

朱凱迪分析,正因為民主運動未曾入鄉,才會導致民主派在發展議題上,經常沒有反應。「香港有的,只是守住城市的民主運動。人們也好像覺得,只要守住市區就好,其實這是一個自我閹割。」

他認為市區與鄉郊同樣重要。既守過天星皇后,也守過菜園村的朱凱迪,比較兩者經驗,他明白一點:港人對天星皇后的集體回憶,建基於碼頭這個「空間」,而不是其所在地;但鄉郊農民所注重的卻是「土地」本身。當農家日日夜夜在一塊土地上耕作,他便建立了與這塊土地的深厚關係。朱凱迪相信,這種關係可以產生出有別於市區的民眾組織力。這是他選擇經營八鄉的一大原因。

而或許更重要的意義,是繼續緊握香港自治的籌碼。

本土戰略

「如果我們今天還是認真落實高度自治,泛民主派還要和市民一起爭取民主政制,就有需要回頭檢視港英殖民政府的城市發展佈局,認識哪些是落實民主自治的本土戰略條件。」去年,他在「獨立媒體」如此寫道

朱凱迪的說法是,港英政府當年為避免香港被中共過份牽制,想盡辦法在本土儲水、發電和生產食物。船灣淡水湖、萬宜水庫等,正是為此目的建設。另一方面,本地蔬菜和肉食,也曾經達至 50% 的自給率,以防大陸隨時禁運。

只是在《中英聯合聲明》簽訂後,殖民政府無心戀戰。爭取自給自足的策略,被「中港融合」取代。北京建設新輸水管,加緊輸出東江水;制訂政策吸引農民在中國開農場;透過維持原居民特權,換取鄉事派親共取態及支持融合。

香港如今已無法獨立於中國生存。糧食自給率僅得 7%,食水也只有約兩成。「沒了東江水,香港會完蛋」的論調,便是由此而來。

因此朱凱迪看到,在香港一個真正的鄉郊的重要性。這個鄉郊曾經有過,不過在港英政府和中共政權的政策下,被嚴重扭曲。朱凱迪想要把它撥亂反正,他要讓鄉郊復興。

「現在鄉議局根本不是代表鄉郊利益的機構。它只是一個地主會,是一個帶有殖民色彩的機制。我們需要一個真正的系統,去為鄉郊利益出聲。」

「丁屋制度也是一樣。如果政府任由丁權用來搞地產的話,它根本無助鄉郊發展。調轉來說,新界有四千公頃荒廢農地。一個有機農場叻極可能只得一公頃。那麼你有四千個農場。一個農場如果有兩三個人,你已經可以有上萬個農夫。當他們搬入鄉郊地區,住哪裡呢?是不是能容許他們在自己的田上建屋呢?」

「應該這樣構思鄉郊策略才對。」但他一頓,又笑笑道:「當然你跟村民這樣對話,他們不會明你講乜。他們都係要巴士。」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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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要巴士」,是因為八鄉公共交通不足,出入困難。廣義來說,「要巴士」其實在比喻解決交通問題;更廣義來說,它比喻搞民生。

朱凱迪明白選民較之於複雜難懂的政治理念,更關注切身的衣食住行。上屆競選,他推行「八鄉人食八鄉菜計劃」,為區內居民訂購八鄉農民種植的蔬菜;製作單車地圖,送給特別愛踏單車出遊的非原居民。

選舉落敗後,他運籌辦《八鄉錦田地區報》。自 2012 年 3 月起,每月一期,印製三千份至七千份不等,在街頭派發。區報內容林林種種,但都是地區民生議題:河道污染、寬頻太慢、蚊患肆虐,以至社區罪案(其實是偷單車)及劍蘭豐收,都有言及。

「總之你諗得出嘅村問題我都會鑽入去。」

區報的資金由廣告費、捐款與大學資助等來源苦苦支撐,最後因入不敷支而在 2014 年 8 月停刊。

今年再選,朱凱迪仍然著重民生。

【八鄉生活無限可能!社區共享文化】

在一般人心目中,區議員來來去去就是修橋補路,派派福利,對社區的想法僵化,居民對社區議題也因此失去興趣。朱凱迪認為,要打破目前的悶局,關鍵是回到居民當中,重新把不同居民的潛能和需要接合,創造新的「社區共享文化」。八鄉環境優美,人才濟濟,讓我們一起手牽手,共同發現鄉村生活的無限可能!

1)長者:
現況:整天對着工人和電視,寂寞無聊 → 未來方向:組織「長幼共學中心」和「社區農場」,長者與小孩互相作伴,一起享受綠色生活

2)家長:
現況:工作繁忙,擔心子女教育 → 未來方向:組織「社區親子讀書組」,與鄰居一起教養孩子,並將荒廢村校活化為「綠色親子樂園」,讓小孩從小學習與自然共處

3)返工一族:
現況:開車的冇位泊,乘車的冇位坐 → 未來方向:改善錦上路設計,增加西鐵站停車位數目,發展八鄉單車徑網絡。推出鄉村「共乘私家車計劃」,善用私家車資源

4)婦女:
現況:照顧家庭,缺乏就業機會 → 未來方向:組織婦女成立「家居服務合作社」,提供照顧老人、陪診、清潔、剪髮和託兒等服務,讓婦女擁有自己的事業,增加收入

5)青年:
a)現況:畢業後前路茫茫 → 未來方向:成立「綠色產業培訓中心」,協助青年在八鄉發展有機農場及相關綠色產業,成就個人事業的同時,共同復興鄉土經濟
b)現況:想在家工作/玩樂,但上網速度「慢到暈」 → 未來方向:盡快引入光纖固網寬頻,打破PCCW壟斷

還有更多共享可能,等待我們一起發展!

(選舉廣告 陳素珊製作 2015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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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橫幅標語,邀請村民自己撰寫。蔡小姐支持共乘計劃:「架車仲有位? 車埋鄰居人人讚!」鄧先生撐環保:「低碳永續社區 全面分類回收」。這些橫額概念大受歡迎,照片在網路廣為流傳。

去年九月,他在大江埔村建成全村史上第一座公廁。公廁叫做「大江埔示範永續農村環保廁所」。「很簡單,如果我們認為鄉郊農地應該永續保護,應該用來『種食物』而不是『種屋』,我們就應該更用心思來做好各種農村公共設施。」朱凱迪如此介紹。廁所由港大建築系師生與村民一起設計、建造;更重要的,是計劃得到大江埔村代表孫月蓮支持。儘管大江埔村只是非原居民村,亦已殊具象徵意義。

「其實都好脆弱,分分鐘俾鄉事委員會郁佢,話你唔好再同朱凱迪行埋一齊!如果咁我都係會被捽死。」朱凱迪語調像在說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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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大江埔村的例子,反映在政治上切入鄉郊,並非全無可能。

「其實鄉村文化好多時都係講邊個搵到錢。當我引到資源入來,帶到港大的大學生來幫我們設計廁所 — 下次可能設計村公所 — 對建立我的形象會有很大幫助。」朱凱迪道。

「你得給他們看到你的可能性。」

非原居民村是朱凱迪的首要連結對象。其次就是新一代人,特別是在海外受過教育的一群。

「他們會說,我都支持你嘅,不過唔方便公開講。」

於是提供私信交流及組織群組功能的 facebook,便大大幫助到朱凱迪面對選戰。我問他在如此獨特的形勢下,有何選舉策略?他的答案就是「玩多啲 facebook」。

地下教會

「如果搞到聚會,就搞聚會。」他形容自己連結選民的工作有如組織「地下教會」。就算是商討地區事務,也不能張揚,只能暗地裡與選民聯絡。

就算見面也不能影相。

「梗係唔好擺人上台啦,自己知自己事嘛。」

在 facebook 聯絡後,朱凱迪會把「地下教會」成員的住處紀錄下來。當一條村內出現好幾個成員,他就看看是否能把這些成員加以組織,做點甚麼實事。

「其實這都是嘗試發展一種網絡,繞過那些鄉事派的『樁腳』。」他解釋。「不過也不是這麼容易。因為要他們(支持者)趷個頭出來,會被斥為二五仔,會死得好慘啊。」

其實在八鄉,心底支持朱凱迪的人未必在少數,只是他們不願「出櫃」。朱凱迪就透露,他也認識不少「黃絲」原居民。某日中午前後,我在八鄉各村內外,隨機抓村民訪問。跟他們以「想與你就區議會選舉做一個簡單訪問」作開場白答訕,男女老幼不少都以「不清楚」為由拒絕。

元崗村外,我終於找到一名姓林的青年男生。他說自己是原居民,本來家住九龍,二十多年前搬回八鄉祖屋。他自言自己擁有的原居民權益已經不多。而近來八鄉大幅發展地產,他也頗有微言,覺得影響到許多居民。「其實新搬來的人也好,公公婆婆也罷,都希望圖個安靜。」只是他又道,基於關係、人情、傳統等種種原因,許多人仍會投票給作為「自己人」的原居民。「也有些老人家,唔識字,只識數字,選舉當日就被巴士一車帶去投票。老實講,選舉日最得閒當然是他們,年輕人都忙。」

「你問我想投誰一票,我當然想投後生那個。」林生說。「只是他很難贏。」

「好在是不記名投票。」朱凱迪慨嘆,僅為參選徵求十個提名,已經「搞到污煙瘴氣」。固然他不是連十個朋友都沒有,何況他還有菜園村村民。只是朱凱迪顧慮到拖累他們的可能,從提名到助選,都不求他們幫忙。大江埔村雖然有合作,但朱凱迪也識趣,不會「奢求」更多。

「不會要求他們同我登上政治列車打大佬。」他笑道。「雖然這可能也是我政治上失敗的原因。」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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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年,大欖隧道通車,大大縮短了城鄉之間的距離。同年,大欖隧道轉車站啟用,巴士乘客可在此轉換其他路線,進一步減省交通時間。

站的位置在八鄉南。又一天清晨七點,朱凱迪捧著一大疊「交通政綱」,在站附近派發。朱凱迪說,轉車站和西鐵站類似於他的「地頭」。果然,願意取單張的人比村口那天多得多。

許多人在等車時認真閱讀手中政綱。一個穿藍色連身裙的年輕女生接過單張,停下來,對朱凱迪說:「我會支持你!」

「叫你家人都支持我啊。」朱凱迪應道。

她說在 facebook 看到朱凱迪參選的消息,又問他為何不入村派。朱凱迪給她解釋原因。

「真係咁恐怖…….」她說。

「你 PM 我啦,之後再傾。」告別時朱凱迪道。

我不禁想,朱凱迪當選,未必完全不可能。

起點終點

「我又唔會話無勝算嘅。應該係話,我唔應該在個訪問中話無。」朱凱迪打個哈哈。

不過他也坦白說,「選到其實麻煩大過選唔到」。一旦當選,他面對的問題就更有趣了。這可能是世界鮮有案例:如何在人人支持你支持到你成功當選,但又無人敢出聲的情況下,做一個區議員?

選不到當然是意料之中。朱凱迪也全不介意,因為目的已經達到。「選舉其實是逼人留意你的一個過程。因為我會有個候選人的身份,選票會有我個名。」

「我會說參選其實是一個宣傳 campaign。選完,咪睇下有無咩位突破到囉。」

「做嘢都係要等時機。你建立咗一啲嘢,係希望俾人睇到有唔同可能。有位入,先去做。」

我跟朱凱迪告別,在轉車站等巴士回市區。我忽然想起,這是自己畢生第一次在「轉車站」上車。對我和絕大多數港人來說,這是轉車站;但對當地鄉民而言,這是起點和終點。許多人每日出入市區,就在這裡坐巴士上學、上班,放學、下班。

巴士隆隆穿過大欖隧道,上屯門公路。不到十分鐘,密集的高樓映入眼廉。一座特別高的叫如心廣場。那是全新界最高的大廈。那裡是荃灣,香港第一個新市鎮,建於 1961 年。回望八鄉,彷彿完全是兩個世界。

文/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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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事件的另一說法是,朱凱迪當時正試圖拉扯該名工人,工人掙扎,才令朱凱迪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