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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選唐吉訶德 2】師奶披甲 翁愛明:我希望多過689票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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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星期前一個周日,我在沙田街市與翁愛明見面。

那天她穿著一件平實的灰白色鬆身 T-shirt,黑色長褲,旁邊擱一個買餸用的紅色鐵架拉車,與四周路人看來並無多大分別。但當然有分別 — 拉車載的不是菜和肉,而是海報和傳單。負責拉車的也不是她,而是助手阿 Ken,一個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人。翁愛明挨家逐戶,問可否張貼選舉海報,而 Ken 則緊隨她身後,拍照、請求每個同意貼海報的店東填寫授權書。

工作完成。「搭的士返屋企!」翁愛明說。路上她和 Ken 討論,應該先把海報拿回家還是逕直去找地方坐低做訪問。我們走到新城市廣場巴士總站外,翁愛明見馬路對面有輛的士。「有車呀!」便往前踏出,忽地又把腳縮回去。

「唉呀,唔可以亂過馬路。」她說。被選民看見終究不是好事。拋個身出來選,翁愛明不得不注意自己在區內的言行舉止。

*   *   *

翁愛明任職於中大新聞系。學生習慣叫她的英文名 Emily。她也是中大員工總會副會長。只是她更願意掛在自己身上的身份,是師奶。育有兩個孩子的她,今年參選沙田碧湖選區,其「選戰」亦以師奶 (C9) 做主題。她在宣傳單張上用 9 個 C 形容自己的競選理念:Citizen、Choice、Change、Creativity…之類。聯絡 e-mail 是 [email protected],facebook 專頁地址也是 Emilyproc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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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叫做「師奶合作社 – 翁愛明」的 facebook 專頁,專為選舉而開。開 page 的時候,翁愛明形容自己是「裙拉褲甩」。雖然一早已申請專頁,但一直沒有打理。直至臨近報名參選,才想起 page 上甚麼都沒有。於是她拿拿臨把早前爭取托兒及安老服務,與及反圍標兩則消息放上去。「起碼街坊睇到唔會太樣衰。」她笑笑。

翁愛明的其中一名對手,黃冰芬的 facebook,已經經營了四年。民建聯所屬的她是一名社工,打正旗號做地區工作。另一對手劉偉倫,則自 2003 年起已在該區出任區議員。

較之他們,翁愛明連參選程序都唔熟手。她是三人中最早提交參選表格的一人。但不是因為爽手利落,而是因為有感選舉事務處要求多多。以填寫提名人名字為例,英文小寫唔得,繁簡混合唔得,寫得唔清楚唔得,唔係選民又唔得。早交表的好處是就算出錯,也有時間修改。

「唔係嘅話,等到你 15 號(截止報名日期)交表先來話唔得,講晒比人聽參選點知無得選,咪滴晒汗。」

她綁易拉架不懂,綁 banner 不懂,嗌咪不懂,上載選舉廣告,填寫各類通知書、聲明書、申報書、同意書…..也不懂。「如果沒有 Ken 在的話,我完全不知道它想我怎麼填。」她呵呵笑道。

當然也不懂計選舉經費。選舉經費上限 63,100 元。facebook 出個 post、覆個 comment 都要申報,要計算一天電費和上網費作開支。「我最驚係 share Post。原來你叫人 share 就唔得,人哋自己 share 就得。嘩,如果人人 share 我啲 post,我要晒佢哋所有電費上網費,咪好大鑊!如果係咁我洗定 patpat 坐監算啦!」

「好多嘢都好技術性,政府要求的做法也很不友善。」翁愛明說。「好似唔係全職從政嘅人就唔應該參選似的。」

全職師奶打專業政客,困難是意料中事。翁愛明也不是不知道,不過她有她不得不選的理由。2013 年,因應政府強制驗樓計劃,翠湖花園須制訂維修工程。然而直至一眾業主收到管理費單,始驚覺維修費用高達 2.6 億,平均每戶攤分 20 至 30 多萬,為正常費用五至六倍。一群不滿維修費過高的業主遂成立「翠湖花園維修工程關注大聯盟」,調查天價維修費的來龍去脈。他們懷疑,問題源頭在業主立案法團招標時出現圍標情況,這情況更不只限於翠湖花園,而遍佈香港。全港受影響苦主遂於 2014 年初組成「全港業主反貪腐反圍標大聯盟」,要求各法團公開帳目,並促請政府正視圍標問題。今年六月底,廉政公署正式落案起訴一名工程公司前東主,控告他涉串謀提供 4500 多萬元賄款,以圍標方式取得翠湖花園等屋苑的工程合約。事件鬥爭仍在持續。居於翠湖花園的翁愛明,其中一個最為人所識的銜頭,就是「全港業主反貪腐反圍標大聯盟成員」。

「原來今時今日,法團可以這樣保守。」在與對手周旋期間,她有感法團儘管名義上代表居民,實際上卻妄顧居民訴求,亦漠視與居民溝通,甚至在大聯盟試圖向居民發布訊息時,處處阻撓。通訊不得投入信箱;開業主大會,又不容發問。儘管香港設有《建築物管理條例》,列明法團權責,但對違規者卻無罰則。

「於是不民主的劣根性就顯露出來了。」她說。

與此同時,從事地區工作的劉偉倫及黃冰芬,在反圍標一役一直未見蹤影[1]。而更令翁愛明驚訝的,是不少居民對法團的專制保守,也不聞不問,甚至有種「既然他們這樣,那就這樣好了」的犬儒心態。

這令她感到,許多港人民主意識匱乏。

「我的信念是,民主不是很高的東西。」她說。「我們可以由屋苑民主化做起,講資訊透明、講民主辦法,透過實際行動,將民主訊息帶出來。」

問題是,誰帶出?黃冰芬來自民建聯;劉偉倫十多年前上任區議會時,曾經是民主黨員,後退黨轉為獨立,今年轉投經民聯。他們不會講民主。講民主,最少你要有個民主派候選人。翁愛明今年年中已開始打電話。不是打電話叫人提名她選,而是打電話叫人選,她幫手助選。

她曾經替工黨郭永健助選,覺得自己最適合做助選工作。「我九型人格同星座各方面,都係話我強項係幫人嘅。」

只是無人可幫。沒有泛民,沒有傘兵,也沒有獨立候選人。

今屆區議會選舉共有431 個民選議席,而民主陣營只有 319 人出選。為了取得最多議席,把候選人放在哪個選區,需要計算。計算的結果是,翠湖不值得押注。因為上屆結果太差。2011 年區議會選舉,黃冰芬得 2052 票,劉偉倫得 2186 票,公民黨曾敏儀,只有 629 票。

沒有人選,翁愛明眼前只有兩個無奈的選擇:不投票,或者投建制派。

直至有朋友對她說:「既然四圍打電話都無人選,還不如你自己選?」

「結果我就由一個幫人的師奶,變成要人幫嘅師奶囉。」翁愛明說。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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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湖選區包括濱景花園、翠湖花園和碧濤花園三個私人屋苑。屋苑一邊是城門河,你可以在河道邊上看見市民跑步、聊天、踩單車。根據 2011 年人口普查資料,該區私人樓家庭數目約為 5,000。十月中某早上,天空放晴,居民吳先生在城門河道做伸展運動。當時候選名單才有定案一兩日,他坦言還未清楚今年有誰參選,「不過肯定投票俾公民黨」,他說。我告訴他今屆公民黨已沒有再選,只有兩個建制派和一個獨立民主派候選人。他說,那麼他一定選民主派候選人。

這時候住碧濤花園的謝太跑步到來。一直有關注「反圍標」事件進展的她,覺得「有師奶幫我哋發聲係一件好事」。但提到翁愛明是「獨立民主派」,她則有所保留,因為「民主派佔中搞搞震」。

「表達訴求是好事,但表達完就應該算。政府唔聽話,你可以做啲乜?」愈講愈無奈,她說寧願投票給黃冰芬。吳先生聽了有氣,跟她爭辯了一番,無功而返。

有人撐反圍標唔撐民主派;有人撐民主派但唔撐反圍標。一位張小姐直言,她認同圍標有問題,應該反。唯她不滿「反圍標大聯盟開會時粗口橫飛,又人身攻擊,又貼街招罵人,惹人反感,令好事變壞事。」[2] 因此她未必會給翁愛明投票。我提醒她,另外兩人都是建制派。她想了一會,道:「咁我多數都會投返翁愛明嘅,不過佢贏嘅機會好低囉。」

三大私人屋苑的另一面是工廠區。穿過工廠區,便是石門港鐵站。站旁還有一條公共屋邨,名叫碩門邨。該區公屋家庭數目約 1,900。這一帶有建制派票倉之稱。劉偉倫的辦公室在這裡,黃冰芬的辦公室也在這裡。尤其是黃冰芬,在此紮根甚深。

「翁愛明?男定女黎架?」在碩門邨公園散步的陳太說。她說會投票給黃冰芬,因為她「有改善區內交通問題」。至於政黨之爭,她直言不很清楚,也不大關心,「做到嘢就得。」

我還向另一位叫阿 Belle 的碩門邨街坊詢問投票意向。提到翁愛明,她說:「破壞份子!歪曲事實!無嘢搵嘢黎做!搞彎香港最安樂!」問她對翁愛明「反圍標」一事有何感想,她則說:「好多人都圍標㗎啦,佢反來想豎立形象,想抽水嗟!」

所有支持或反對的言論,翁愛明都聽在耳裡。

在自己的生活圈內參選,就是這麼一回事。當來自區外的候選人無論面對多少嘲笑責難,離開選區回家,又是一條好漢,翁愛明無處可逃。一切的評頭品足,都發生在她的生活圈裡。

若她是個慣於在公眾目光下舉手投足的政客,也就罷了。

問題是她只是一個師奶而已。訪問中她多次表示,在意街坊如何看她。

「我最討厭掛 banner 啦。」翁愛明皺眉。「最不喜歡在街上看見自己個樣。真係想搵嘢遮住自己對眼。」

「還有,我好怕大聲嗌咪。一個普通人,在街上不停叫喊,你不覺得很騎呢嗎?」

她形容嗌大聲公時有種「被強姦的感覺」。「好唔鐘意,但係一定要學。」因為支持者們勸她說,除非不選;選得,你就要嗌。「他們說要訓練我。老實講,我也不想被訓練成這樣。」

「如果是這樣,那就不是我啦。」她終究只是一個普通師奶,興趣是煲韓劇和睡覺。自選戰開打後,她只敢選沉悶無聊的韓劇看,以免自己按捺不住晚晚追到凌晨三點,荒廢選戰。

「有時都會諗,如果不出來選,生活會不會不用這樣煩呢?不用被人指指點點啦,不用被人覺得搏乜啦……」

自己既感受到被談論之苦,翁愛明也就不願把他人也捲進旋渦。因此她不大願意要求師奶老友助選,做義工,拋頭露面。至於「反圍標」累積的人脈更是碰不得,以確保公私分明。

「我不想麻煩他們。」她說。「我知道他們是支持我的,但是他們可能會覺得:投票?無問題。提名?都無問題。但做義工派嘢?唔好啦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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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翁愛明每天上午七時都會在區內派傳單,跟上班的街坊講早晨。派過一兩小時後,她才回家,收拾行裝,再趕返工。

一天清晨,我坐巴士前往碧湖區找她。在濱景花園下車,只見從巴士站附近一直伸延到濱景花園門口,都是劉偉倫的易拉架和助選團。再往前走則是黃冰芬陣形。他們的氣勢就更大了。不僅人多,還有制服:人人穿著藍色紅領外套,左胸是民建聯標誌,右邊大大隻寫著「黃冰芬」三個字。

再往遠些的方向走,才在一個相對冷清的拐角看見翁愛明。穿一件紫色襯衣的她,一個人派傳單。

「得妳一個嘅?」路過的伯伯接過單張。「搵人幫手嘛!」

我問翁愛明為何不找義工幫忙。她微笑道:「主要唔係想派傳單,係想街坊見到我嘛。又要咁早起身,我寧願義工幫我搞其他嘢。」

在她身旁豎立著兩個易拉架,此外還有(又是)那架紅色買餸用手拉車。隔條馬路,又見黃冰芬義工。

一個戴黑超的大叔路過,外表有點凶。翁愛明興奮揚手。「早晨!我住依度㗎!」我以為他們認識,原來不是。大叔說:「嘿!唔使啦。」隨即手指一揚:「我支持妳,唔使講咁多,搞掂。」

「多謝你!」翁愛明一臉高興。好像大叔那樣直呼撐她的人,也為數不少。當中有許多是因為,他們只想投票給民主陣營。「我覺得我是為了他們行出來的。」她說。

翁愛明最開心有人支持。

但其實,她派傳單的時候很少叫對方支持,更多是請求對方給意見。「因為沒有人會知道社區的所有事。如果你想區議員做得好,你要給他意見,區議員也要主動問意見。」她不愛做領袖,一人嗌咪萬人聽,但喜歡一對一細圍傾偈,像師奶買餸,撞到街坊,三五成群又可以聊上半天。

「我的幸福就是,有很多人幫我。」作為一個師奶,翁愛明自問對選舉的事,一竅不通。製作易拉架,傳單,都靠朋友幫忙。「我的朋友經常替我擔心。他們會問,你接受記者訪問,成日講錯嘢,點算啊?」另一些朋友則直指她外表過度「師奶」,應該執一執。

「化妝品都無,他們就帶我去買。」

還有染髮。海報上的翁愛明,銀絲斑駁,而我眼前的卻鬢若堆鴉。背後也有故事:

「唉,其實我好鐘意我的白頭髮!」她說,歲月就是真實,毋須掩飾。「我是參選,又不是出賣色相!」可她的朋友不這樣認為:「咁多白頭髮,睇落唔係好精神。」見一次講一次,翁愛明無計可施,只得去染。卻染不好,頭頂獨黑,耳際仍白。朋友見狀大驚,連忙叫她再染。翁愛明又照做。

「之後無論選到定選唔到,我都唔會再染㗎啦!」她說。我和 Ken 戲稱之為「師奶選舉宣言」。

替她頭髮出謀獻策的還有她丈夫。本來他也不建議她選,怕老婆辛苦。可是當老婆依然決定出選,他終究還是支持。

翁愛明的許多反圍標戰友亦同樣:既然這個傻師奶要選,撐囉!

還有本來不認識的人也撐她。家住濱景的 Edwina,本與翁愛明素未謀面。接到她的競選傳單後,主動聯絡,自薦做義工。

「得兩個建制派,本來我要投白票的。」Edwina 說。「所以,好開心她肯出來選!」雖然只是義工,許多時候僅是在屋苑門口派傳單,但她也曾閃過一絲擔憂。「有人會認得你,知你住邊。」但她還是決定幫忙,「總好過被唔識你的人擺佈。」想到這裡,她就更欣賞翁愛明,有勇氣在自己的生活圈子站出來,面對種種壓力。

「眼見對手這麼多資源,我會覺得 Emily 真的好辛苦。」她說。「要加油呀!」

翁愛明說,是因為這些支持,她才能把路走下去。「其實對任何區議員也一樣。講句『加油』,對街坊來說可能很輕鬆;但你講完,他真係會覺得自己可以被吐口水。就算遇到甚麼打擊,他都會有信心,覺得值得。」

我問她,早又派傳單,晚又派傳單,會否很累?

「唔會呀!因為我都鐘意同人傾偈,所以唔會覺得好辛苦。」她如此道。

*   *   *

翁愛明的助手 Ken 畢業於理工大學,主修社會政策及行政。曾經做過區議員助理,去過澳洲工作假期後,早前回港,在前老師介紹下認識翁愛明,傾談下覺得「大家對民主定義相近,都是透過溝通,達至自下而上的民主」,於是決定助她參選。

與其說他是助手,莫如說他更像軍師。翁愛明遇上甚麼問題都會問他意見。問到他怎樣看他的「老闆」?他則想了半秒後說,她進步得很快。

只是軍師也承認,要勝出這場選戰,殊不容易。

「不過我們是想著會贏去打這場選戰的。」他告訴我。「我們會籌劃,一旦勝出,辦公室在哪裡,租金如何……出得來選,就要俾選民知道,我們準備贏。」

翁愛明也直言勝算不高。一場選戰,如何能勝贏?這不僅要講政綱講理念,還要講策略講計算 — 後者或許更重要。比如說,建制派必備一本「電話簿」(即選民聯絡名單,詳看《立場新聞》專題報道),每次選舉,按簿打電話催票,成效甚彰。

我問翁愛明,你的「電話簿」準備成怎樣?

她一獃,反問:「甚麼電話簿?」

翁愛明沒有策略。她對我說:「我沒有甚麼策略。講策略,我不懂,街坊也不明白。我覺得不用講策略。」她認為,更重要的是真心相信民主,真心了解街坊需要。「如果你能夠講出他們內心的問題,令到街坊覺得你與他們在一起,那就夠了。」

或許隱憂反而是選民太講策略 — 選舉常見的選民心態是,我支持你,但你沒有勝算。與其把票浪費在你身上,不如投個無咁樣衰的次選。

翁愛明的回答是,這套邏輯不妥。「民主是要培養的。如果你因為這個原因投建制派,那就永遠只會有兩個建制派鬥法,永遠都會是建制派的勝利。」

她希望選民可以按一己意志投票。

「有些事,你認為應該要做,那就去做。其實這樣已可帶來改變。民主需要有人踏出第一步,如果人人覺得難就不去做,那就永遠不會有了。」

她其實在踏出第一步。

「如果我今次能夠爭取到比較高的票數,下屆選舉時,民主派政黨可能會覺得勝算較大,就算我太累不再參選,他們也會派其他人來選。」

我問她,比較高的票數,即是多少?

「上屆係 629,我希望多過 689 囉!」她哈哈一笑,隨即又回頭問坐在身旁的 Ken。「咁講得唔得架?」

文/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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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關於現任區議員劉偉倫未有積極跟進反圍標一事,《蘋果日報》引述其回應指,他由於兒子去年突離世,需時沉澱情緒,故未有及時跟進。不過,反圍標一事其實早在 2013 年已經開始。

[2]:反圍標大聯盟發言人林卓廷表示,街坊對大聯盟的說法不符事實。反圍標大聯盟只曾在禾輋社區會堂舉辦過一次翠湖花園居民會,會上秩序良好,並無任何人作人身攻擊或出現粗言,反圍標大聯盟亦從無貼街招攻擊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