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點:原罪背後 4】是誰令濁流滔天
1984 年 5 月,匯點六子帶著自己草擬的基本法大綱訪問北京,跟中方官員交流,期間六人遊覽萬里長城,並合照留念。(由左至右:劉迺強、陳文鴻、杜耀明、曾澍基、王卓祺、張玉堂)
「入山河水清,出山河水濁呀!」
時至今日,一位匯點人仍然清楚記得,三十年前劉迺強1對他說過的這番話。
意思再明顯不過:當初大家參政的時候,或許是清流一道、赤子之心,但經歷人情世故以後,河水清澈不再,甚至竄入群山之中,同流合污,最終變作濁流滔天。
是一次坦率預告也好,是 Freudian slip 也好,劉迺強當年的這句話,後來確實成了真。起碼,三十年後的今天,在不少人心目中,匯點是濁流,更是導致今天香港身陷險境的一道,赤紅色濁流。
對於這股濁流,許多人咬牙切齒。至於恨意,部分當然源於匯點當年大力提倡的「民主回歸」,事後被指摘為一場長達三十年的大騙局;但更大部分的恨,原是出自一個比起「愚昧提出民主回歸」嚴重得多的指控:中共統戰2。
也就是說,匯點的河水之所以混濁,全因中共在幕後整色整水。
這指控,基本上來自四方八面:
「你可以看到(匯點)是新華社影響下所成立的政治團體。你看看現在的劉迺強是甚麼態度,便清楚了!」(司徒華3)
「(民主回歸)應該是有點蘊釀,有一些學生以外的人,可以有效的帶出這些想法的人(影響了我們)。那麼他們的想法從哪裡來?其實是有協調的,我覺得這是中共統戰的其中一個方式。」(羅永生4)
「當年的『民主回歸』派,早已覺悟『民主回歸』由始至終只是中共統戰的手段。事到如今,人大常委會即將頒下政改決定前夕,中共牌已攤。回看歷史,就算不讀1944年的《新華日報》,過去三十年已足夠讓香港人明白,背信棄義,就是中共本質。」(陳沛敏)
「是他們接受中共的統戰,籠裡雞作反,反過來壓制支持維持現狀的主流民意。這班民主回歸派與中共裡應外合,成功塑造了香港人希望回歸祖國的假民意。」(盧斯達@無待堂5)
若翻開匯點的會員名單,這指控其實一點也不難理解。芸芸人名之中 — 劉迺強、高達斌、王卓祺、陳文鴻、馮煒光、張炳良 — 都是今天的官場中人、建制分子,就連近日大力提倡「袋住先」的狄志遠、黃成智,也赫然在列。
用常理推敲,作為「孕育」出眾多建制人士的組織,「匯點是新華社影響下所成立的政治團體」這句話,似乎並不出奇。
再加上,匯點創會會長乃如今左得不能再左的劉迺強,更加難免令人懷疑:匯點跟中共究竟有否不可告人的關係?這個成立於中英談判期間的論政團體,由醖釀到成立,再到大力提倡「民主回歸」,會不會只是中共在背後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場陰謀?
換言之,究竟還有沒有「入山河水清」這回事?
這一切,也許還得由劉迺強成為匯點創會會長的源頭,開始說起。
(左至右)劉迺強、楊森、黎則奮,於匯點成立一周年典禮上發言。(無綫《新聞透視》畫面)
一、「入山河水清」
過去一年,特別是 831 人大落閘後,社會各界對「民主回歸派」,尤其是匯點,質疑以至謾罵,一直不絕於耳。年輕一輩對於這個消失多年的政治團體雖然認識不深,但一翻開它的資料,看到其創會會長一欄,寫著「劉迺強」的大名,自然就心中有數 — 由建制派護法擔任創會會長的政治組織,怎可能跟中共無關?
不少人由此認定,匯點由成立的第一天起,就是中共計劃的一部分;而劉迺強,作為共產黨的代理人,理所當然地坐上創會會長一職。這指控聽起來,多麼擲地有聲。
甚至無從推翻。
然而如果整理匯點的歷史,我們會發現,劉迺強雖然擔任創會會長,但匯點的早期醖釀,以至最後決定成立為正式組織,基本上都跟他無太大的關係。
他的加入不是精心部署,而是一場意外。
* * *
時間回到 1982 年某天,當時幾個出身於港大的「社會派」知識青年,如曾澍基、黎則奮、呂大樂等,正在六國酒店的餐廳聚頭,討論讓匯點由吹水平台,變成正規組織的事。
在香港前途問題漸受關注的時刻,他們認定成立論政團體以推動「民主回歸」,乃當務之急。不過談了一會,他們就發現一個大問題:這個名為「匯點」的組織,該由誰當會長好呢?這班「社會派」當中,黎則奮6頭腦好,主意多,但難持之以恆;王卓祺7口才平平,說話容易得罪人;曾澍基8理論清晰,不過只講不做,有意念無跟進;呂大樂9年青有為,但就是太年青了,當年還在港大讀碩士。
眾人於是把目光移向當時不在飯局的劉迺強身上。其時他是一名商人,家住港島山道,經營一家叫做 Zentech Toys Ltd. 的公司。今日不少人見劉迺強如此愛國,多會推斷他是國粹派陣營。然而事實是在他的求學時期,所謂國粹派與社會派的標籤,根本尚未出現。及至七十年代,他交朋結伴的人,則是以社會派為主。
這班匯點人跟劉迺強不算太熟稔,但至少他們肯定,劉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1973年7月,《信報》創刊,劉迺強隨即成為作者一員,從商場寫到政界,從營商之道寫到香港回歸。他雖然並無參與匯點有關「靚妹仔」的論壇10,但一直以來他在信報以「艾凡」為筆名的文章,卻跟匯點人有關民主回歸的信念,遙相呼應。
其中一個最熟悉「艾凡」文字的,當數黎則奮。
民主回歸論其實是政治辯論的產品。當時主流傳媒輿論和社會主導意識形態…都是一面倒支持形形種種的維持現狀論,只有我們獨排眾議,主張民主回歸,與他們激辯。主要的戰場為信報,當時我在信報出任月刊主編一職,兼在報紙組織兩個專欄,分別為「論盡太平山」和「文化失言」,前者就是民主回歸論者的大本營,主將有吳仲賢、周魯逸和我(有關文章收錄在我第一本書「反調」),劉迺強(艾凡)則在自己的信報專欄助陣,曾澍基和陳文鴻的文章則主要在「廣角鏡」發表。
— 黎則奮《誰是民主回歸派》,2014 年 9 月
同是支持「民主回歸」的少數派,自然惺惺相惜。
「他有過擁躉的,也曾經很風光,收到很多讀者來函。」畢浩明如今憶述道。「真又好假又好,我們那時候也曾為他鼓掌的。」
因此,他們決定去敲劉迺強的門,而劉迺強也一口答應,並成為匯點創會會長。其後,即使他做滿兩個兩年任期,把會長席位交給楊森11,他依然是向政府註冊的「匯點有限公司」股東,與王卓祺二人各持一半股份;並與後者及曾澍基、楊森同任公司董事,繼續在匯點發揮影響力,直至九十年代初退會。
儘管如此,我們卻不能倒果為因,將劉迺強的創會會長身分,跟匯點最初的成立動機,勾上等號。
因為劉迺強是創會會長,卻不是成立匯點的始作俑者;他任內的匯點,確實大力推動「民主回歸」,但劉迺強絕不是這套主張的唯一推手 — 早在 1975 年,曾澍基已經寫文章,提出「民主回歸」。到了爭辯連場的八十年代初,劉迺強極其量只是提出這套主張的其中一員。
甚至乎我們可以推斷,沒有他加入,匯點依然會提倡「民主回歸」。
因此,將匯點的醖釀與成立,視為中共自編自導(並派出劉迺強自演)的陰謀,這套說法未必站得住腳。而說匯點「入山河水清」,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當然這絕不代表,劉迺強加入匯點時,沒有任何政治意圖;更絕不代表他擔任匯點會長期間,沒有被中共統戰。
清澈的河水,流入「中共」這座大山之後,可能就不再是原來的模樣。
二、「原來匯點都有利用價值」
到了 1984 年 1 月 15 日,大山露面了。
當日是匯點舉行成立一周年典禮的大日子。會場的佈置頗為簡單,出席典禮的來賓人數也不算多,在一百人以內,而且大多是預期之內的各方友好,例如當年已頗有名氣的司徒華,就坐在第一排的位置。
直至後來一位來賓姍姍來遲,引起哄動。典禮正式開始後,這位來賓也坐在第一排,一邊翻閱淺綠色場刊,一邊聽著匯點當時的副會長楊森發言。
他是當時的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12。
「突然間見到他來,大家當堂打咗個突。事前大部分人都不知他會來,起碼我一定不知。」當日在現場打點的何芝君13,仍記得那刻震撼。「點解他會來的?有些人是興奮的,因為都是一種 recognition。」
一個剛成立一年,會員人數只有數十的青年論政團體,竟然可以吸引到中共駐港首席代表親自光臨,當然令人驚訝。但想深一層,又像情理之中:「好直覺地覺得他出席是一個 implication,因為有人附和回歸,所以他咪好雀躍囉,咁梗係要來表示他的雀躍啦!」何芝君分析。
離開時,許家屯被現場記者追問出席原因。他的答案,多少證實了何芝君所言正確無誤:「擁護香港祖國統一,贊成繁榮與穩定,我都贊成。」毫無疑問,這是對於某種政治取態的一次 endorsement。
又或是悉心部署,準備跟年青才俊打好關係的手段。
「當然不會咁簡單啦,他嚟得,梗係想統戰我們啦!」她笑言。「原來我們都有利用價值呀?哈哈哈!」
「利用價值」這四個大字,恰是最耐人尋味的地方 — 就算匯點的「民主回歸」主張怎樣合中共心意,也不代表要許家屯親自出馬,到訪這個新晉組織的小型聚會。就算要拉關係、做統戰,新華社的主要對象照道理也是上流社會的大資本家,而不是這班三十歲出頭,社會地位不高,對大眾影響有限(只有區區幾個專欄)的知識分子吧?
在不少匯點成員進佔社會重要位置的今天,一切或已變得理所當然。但是在 1984 年,以下問題卻頗為實在:作為新成立的論政團體,匯點究竟有什麼統戰的價值?換個角度說,中共究竟有什麼動機去統戰這班年青的知識分子?
這道問題更值得我們深思:因為如果找不著動機,旨在探討匯點跟中共統戰之間關係的這篇文章,也許再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許家屯。(無綫《新聞透視》畫面)
要解答這道難題,可以將時間推前半年,將視線由匯點周年典禮現場轉到紅磡火車站。
1983 年 6 月 30 日,有一列來自廣州的火車,緩緩駛入紅磡火車站。步下列車的,正是接替王匡14,出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的許家屯。步出禁區時,大批記者一擁而上,邊追邊問:「你為何來港?」許家屯有點驚訝,匆忙之間只拋下一句實話:「我是為祖國統一而來的。」
用共產黨的語言,就是在香港進行「統戰」。這,就是許家屯來港的最重要任務。
統戰是共產黨玩了幾十年的拿手好戲,對此許家屯自然頗有心得。步下火車前,他根據以往新華社官員的經驗,認定這次在港主要的統戰對象,只有兩大個:大資本家、基層工人。在他心目中,要統戰這兩個階層,理應不難:工人階級可以靠工聯會籠絡;資本家也容易,畢竟在他看來,商人多是唯利是圖之輩。
而及後的發展亦證明如是 — 香港回歸前後,商家們就像換了老闆但依然(對老闆背後的利益)忠心耿耿的員工。
然而,在香港生活一段時間後,許家屯卻發現,香港的社會現實跟他最初構想的有點分別。這個地方原來不止有資本家和工人兩個階層,兩者之間還有中共較少經驗處理但香港為數不少的 — 中產階級。
基於種種原因,中共相信這班中產會成為統戰的絆腳大石。,就如許家屯於回憶錄中對他們的分析:
中間階層的普遍個性,是企求向上爬,思想傾向滿足於沿現社會階梯發展。也有不滿足的人,他們正在日見增加,要求有一個較平等發展的民主環境…中間階層也普遍存有懼共、拒共的情緒,這正成為英國爭取他們較易,中國爭取他們較難的所在。因為他們多數受西方教育,受益於港英經濟發展;加之新中國建國以來,運動頻仍,受害者對他們產生影響。
—《許家屯香港回憶錄》
正因如此,1983 年 11 月,即是許家屯上任才四個月後,他就在深圳工委擴大會的政治報告中指出,中產階級是統戰工作主要爭取的對象。而為使他們擁護中共,許家屯嘗試採取兩種手段,一是改進港共的左傾政策,二是加強與民間社團的交往。
匯點,正是這樣的民間社團。
在成立初期,它的成員人數雖然不多,卻都是學者、老師、社工等分屬中產的知識分子,自然符合當時許家屯定下的統戰策略。
因此,這位新華社社長最終決定出席匯點的一周年典禮,似乎絕非偶然。
多年後,許家屯撰寫回憶錄,用了一小段落的文字來回顧這一場面。
壓力團體「匯點」成立一周年紀念會,邀我參加,我欣然赴會。會場佈置簡單,人數似不滿百,我隨便坐在一張排椅上,聽該會副會長楊森致辭。他在致辭中批評了中國。有位政協委員也應邀與會,見到此情景,在會後好意地和我打招呼說:「你怎麼也參加這種會?以後不要再來了。」他的善意我領情,含笑點頭致謝。香港記者沒料到我會出席這種的會,只來了二、三名記者,追上來採訪,問道:「你為何來參加?」我答:「他們請我來,我就來了。」
—《許家屯香港回憶錄》
略略回答記者提問後,許家屯離開了會場,下了樓,截了的士,準備離去。臨走前,他跟一位陪著他下樓的匯點代表握手道別,然後才上車。
這個匯點代表當時三十八歲,典禮當日穿著整齊西裝,跟許家屯這個難得的大人物握手一刻,他的笑容出奇燦爛。
沒人能夠確定他當刻心情,但後來大家知道的是,在往後的幾年,甚至二、三十年,這個匯點代表跟新華社(及後來中聯辦),甚至是北京的官員,接觸愈來愈頻繁。初是握手、吃飯聊天,後在新華社密密見面、傾談。
四年後,他受中方委任,成為了全國政協委員,還在人民大會堂的講台上,宣讀這一句話:「讓香港人管理香港事務,香港人怎樣也不會作出損害國家利益的事情的。」
此人,正是劉迺強。
笑容滿臉的劉迺強護送許家屯上車。(無綫《新聞透視》片段畫面)
三、「我完全知道『表叔』點諗」
「問題是什麼叫統戰呢?我們都可以統戰他們架嘛!」
去年年中,劉迺強接受無綫《新聞透視》邀請,談起三十年前許家屯來訪匯點周年典禮一事。被記者問到許當時是否有意統戰匯點以至他本人,劉迺強如常用精妙的語言藝術,把問題推得一乾二淨。
對於被統戰的指控,他向來不置可否。然而,跟劉迺強共事過的匯點人當中,有不少都認定這個創會會長早已被中共成功籠絡了。
劉迺強多少(或大小)也算是一個公眾人物,作為不由香港人民推選、因匯點創會會長身分而備受中共垂青、予以籠絡、賞以名位的政協委員,我相信我老馮(按:即黎則奮)絕對有權公開批評他。批評他的目的,就是把他作為一個例案,向或多或少走上相同道路的同代知識分子予以當頭棒喝,盼他們臨崖勒馬,回頭是岸,不要再執迷不悟,助紂為虐下去,誤己誤人,以致誤國誤民。
— 馮仁釗(黎則奮筆名)《忍看舊朋成新鬼》,1996年
黎則奮二十年前已經對劉迺強的政治取態,作出不留餘地的批評。
現在回想,他仍然肯定劉迺強是被中共統戰了,「第一他去做了政協,然後又(跟工聯會合作)搞咩社團優惠店15,根本就是收受利益啦!」他指摘這位創會會長利用了匯點作政治力量,換取了個人利益。
而在實際的利益以外,不少匯點人當年已發現劉迺強跟中方官員過從甚密。
畢浩明16就有此觀察:「到他做第二屆主席的時候,我已經很確定他和當時跑馬地的李偉庭17經常有偈傾。」李偉庭為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助理,其領導就是中共黨員毛鈞年18。「我們那時候不覺得有什麼,但你可以說劉迺強越來越走向那一邊。」
杜耀明19則記得,當時新華社經常透過劉迺強接觸匯點,「睇下有咩想你同他(新華社)做,研究吓咁。」他說,當時新華社的幾個副社長都比較開明,似乎真心想研究香港的情況,所以對於這種接觸,他最初不以為意。
只是後來劉迺強跟這班官員混得愈來愈熟,杜耀明開始感覺不對勁。「個 information asymmetry 愈來愈大呀。」一位匯點成員甚至記得,劉迺強當年曾經沾沾自喜地跟他說,「我完全知道那些『表叔』點諗,估到什麼合他們口味。」
經過長期頻繁而秘密地跟中方官員藕斷絲連後,劉迺強漸漸跟中共站在同一陣線。
之後成為政協,以至今天化身建制派護法,也就順理成章了。
「我們不能夠忽視對方做統戰(的能力)。」何芝君如是說。「有時可能因為利益,畀生意你做,又或幫你發展自己的事業,畀一個好好的位置你去發揮。」黎則奮也同意這是中共長期部署,「關鍵時刻就出來做嘢,(出於)利益多過意識形態。」
「有人愈陷愈深囉。」杜耀明則慨嘆,「因為恐懼被巴士剷過,就跳上了巴士囉。」
劉迺強在人民大會堂出席政協會議。(無綫《新聞透視》畫面)
在黃成智提出「袋住先」而被民主黨凍結黨籍的今天,我們也許會摸不著頭腦:既然匯點中人對劉迺強老早生疑,大家何不聯手將他踢出組織?
有人後悔當年太天真。「中共統戰用不少錢,他(劉迺強)就拿了利益。」黎則奮回想。「但我們當時太幼稚,無從這個角度考慮,沒理會他做乜,當時是和理非非,覺得唔關我事,我無參與就得。」
更不介意笑自己當年太天真的匯點成員,是葉健民20。
他回憶,當年劉迺強被委任為政協,自己跟同輩其實有點興奮,「只是知道在中國一個好似有點權力的機構,他應該有能力做到一些東西。」譬如是綜合香港的聲音,在中國的體制裡發揮影響力。「我們當年甚至在講,如果這個人做到政協,我們會睇到幾多級的文件呢?」他直認當時的想法出於理想主義,「又或對中國的自我完善能力有幻想。」
於是年少無知的他,甚至自動請纓,跟幾個同樣熱血的年輕人,一同到劉迺強的政協辦事處做義工。
我輩年少無知,更是奮不顧身,全情投入,不收分文擔任了劉的政協辦事處的義工,負責首個全國政協在港設立的接見市民計劃。這個計劃推行了一年左右,接見了一些市民,也有將有關個案申訴向國內部門轉達。後來,《人民人報》也就此以大約一寸乘兩寸的篇幅作了一篇的專題報道。劉迺強自然老懷安慰,我等小輩也覺得與有榮焉。
— 葉健民《匯點:政治慢活年代》
「但好快在那段新聞之後,他可能覺得達到了目的,就無再叫你去做,應該是收了檔。」
故事還未完結。後來有天葉健民偶然翻揭劉迺強著作《小商人三十六計》,裡面提到商人其一成功法門便是剝削有熱誠的年青人,用「理想」打動他們為自己賣力,如此就算不用任何酬勞,他們也心甘命抵。
「劉迺強係咁架啦……」他苦笑。
笑的,是自己當時太天真。
葉健民。
不過在匯點裡面,像葉健民般單純的年輕人,只屬少數。其他人對劉迺強湊近中共,以至出任政協的舉動,並無異議,可能因為在他們心目中,這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當時大家心諗,你(劉迺強)做咁多,先至得個政協,真陰功。」一名匯點成員如是憶述。「那個年代未流行拿(證據)出來質疑他,一路都相信個會有好多不同的人。」
正如當初邀請劉迺強加入並擔任創會會長的時候,呂大樂等人所想一樣:若找來劉迺強能讓結社成事,就不用計較太多;就算跟劉意見不合,也無妨 — 到時爭辯個你死我活就是。會長又如何?
這套說法不是沒有道理。匯點是一個最初二十多人、高峰時期有五百會員的組織,一名成員的政見 — 就算他掛著「創會會長」的名銜 — 照道理也無法影響整個大局。
打個比喻說,就算劉迺強是一滴根正苗紅的污水,那又如何?這滴水落入河中,似乎也難以染紅整道河川。
因此,如果我們要理解匯點是否有被中共統戰,焦點也不該只放在劉迺強一人身上。要放在顯微鏡下審視的,應是整個匯點。
譬如說,究竟中共有沒有派人滲透,又或統戰劉迺強以外的匯點成員?
匯點作為新興政黨,跟中共(及其代理人)的關係,又是如何?
何芝君
四、「因為我是匯點,所以新華社尊重」
「你知啦,我們是做社運的人。社運人心地良善,很少會隨便懷疑別人。我不是說有人是這樣(滲透進來),不過我們就是完全無防避囉。」何芝君說。
匯點從來都處於一個龍蛇混雜的狀態。就如何芝君描述,由成立開始,他們就一直大開中門,歡迎各路人士 — 只要你同意會章,並宣誓遵守,便可加入成為會員。因此不難想像,芸芸會員當中,會有不少昔日的國粹派,甚至左派人士。
「當時對有些人左派連繫比較強,我們沒甚特別戒心。」葉健民形容,匯點作為組織,經常處於一個神神秘秘的狀態。「有些人,譬如張炳良21,名都唔講真(只自稱「張良」),卡片又唔畀(因張當時是公務員),總之就唔話得畀你知啦!」至於左派人士,有的反而打正招牌,「例如葉國謙都是匯點成員,在中西區我們跟他合作無間,因為在選舉的時候,他的學生是我們主要的助選團。」葉健民如是回憶。「還有好多人在銀都機構做事,有些人是左派書局、出版機構的行政人員。」
但這些愛國分子、左派人士縱有現身,卻大多不是匯點核心決策成員,對組織的發展路向,影響有限。若由此推論匯點被染紅、甚至被操控,似乎過於武斷。
事實上,受訪的匯點人大多也不同意這套統戰陰謀論。
「從來未統戰過我,未搵過我做港事顧問,可能覺得好難統戰啦!」今天仍然火氣十足的黎則奮,說來斬釘截鐵。「可能我的性格不合中國文化啦,他們會客氣,我都唔客氣,不對就直斥其非架喇!」
同樣被匯點人視為「激進派」的何芝君同樣否認,「新華社無接觸過我,或者睇我唔上眼啦!」
但他們並不否認的是,當年新華社跟匯點關係不錯,經常嘗試跟他們「溝通」。馬國明22記得,新華社不止一次請匯點人共晉晚餐,「直頭在新華社裡面食。」杜耀明說這些飯局,連許家屯也在席上,「每年一次食飯嘛,許家屯親身出馬。」對方更明顯做足事前準備。「好得人驚,他查清楚哂你底細,乜鬼都睇哂你,有哂你檔案。」
當然,今天我們很難知道這些「促進溝通」的飯局,究竟有否令匯點人「華麗轉身」,支持中共。但當年匯點大多數對新華社(以至中共)的態度,卻是昭然若揭 — 不至(如劉迺強般)歡迎,但起碼不算抗拒。
何芝君也同意。她說創會頭兩年,未曾聽見有成員對跟新華社溝通有所反感。「這不是我 concern 的東西。」匯點當中數一數二反叛的黎則奮,當年也到過位於跑馬地的新華社,進行正式訪問,一次咁多。
連會內的「激進派」也如是,其他成員對跟中共溝通的態度,就不難理解。
今天回首,談到當年能夠跟中共溝通,又或被統戰,有受訪者甚至有幾分認同。
李華明
「我們開波時(跟中共)有好多溝通,相當多聚會,食飯討論,去內地交流都有。」這人是李華明23。「我覺得因為我是匯點,所以政府同當年新華社多了兩分尊重。」基於「尊重」,中共積極統戰。「因為我們匯點被視為愛國新興民主力量,不是傳統左派,不是共產黨培育,不是工聯會,我們是知識分子。」
他又回想起 1986 年一次北上經歷,「當時新華社安排我們上北京交流,見港澳辦副主任魯平24,都是因為我係匯點啫!」
李華明的意見,多少能夠總結匯點主流成員於八十年代對中共的想法 — 面對北京以至許家屯等官員意圖明顯的統戰策略,他們沒有全盤接受,但態度上明顯也不怎抗拒;他們不介意跟對方交流,甚至嘗試玩起與虎謀皮的遊戲,全因他們單純相信,這些「溝通」將有助匯點為香港社會爭取更多。
當然這可能只是知識分子的一廂情願。到了今天,許多人更加認定,這一切只是中共悉心部署的一場遊戲。然而不能否認的是,匯點中人曾經為這個遊戲,落足心機。
尤其在風起雲湧的 1984 年。
五、「魯平揸住我們本基本法,揈下揈下」
1984 年 5 月,劉迺強、曾澍基、陳文鴻25、王卓祺、張玉堂26和杜耀明,一行六位匯點核心成員在萬里長城合照。
當日陽光很猛烈,大家臉上的笑容,也很燦爛。
但這可不是他們此行目的。一行六人這次訪京,為的是以「匯點基本法工作小組」名義,跟中方要員,例如國務院港澳辦秘書長魯平,進行交流。討論的主題,是「匯點基本法工作小組」精心草擬的基本法大綱。
之所以草擬基本法,全因 1984 年的這個時候,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的談判已經逐漸明朗化。匯點六子上京前兩個星期的 4 月 20 日,英國外相賀維在港督尤德的陪同下,在香港立法局舉行記者招待會,並代表英國政府發表聲明,宣布 1997 年 7 月 1 日以後,英國不再擁有香港的主權和治權。香港回歸中國,即將成為事實。
事實歸事實,但回歸之前,香港還要處理一個問題:
唯一合理而又可行的出路,是在中國收回主權之後根據中國憲法有關條款在香港設立特別行政區,在特別行政區內實行不同的社會制度,實現港人治港。港人治港的原則和政策,需要以法律形式固定下來公之於眾……這個「法律」,就是香港的「基本法」。
— 《民主改革與港人治港 — 匯點文件集》,1984 年
因此早在 1984 年初,匯點便成立了基本法工作小組,由幾個法律系畢業生,如張玉堂、陳文敏、陳弘毅,一同草擬一份他們心目中的基本法大綱。到了 5 月,匯點六子就帶這份基本法草案放進行李篋,帶上北京,向不同界別的中方人士講解,同時聆聽對方的意見,特別是對「特別行政區」、「基本法」,以及「香港民主改革」等範疇的看法。
這解釋了當日在萬里長城,匯點六子笑容為何如此燦爛 — 這班三十出頭,沒太多社會地位的香港年輕人,竟然可以帶著自己草擬的基本法,獲得魯平等人接見。那一刻就算不是意氣風發,也該對未來充滿信心。
笑容滿臉的他們當時堅信,是次北上與中方「溝通」會是大好機會,用自己的微小力量影響中國,從而左右香港的未來。就正如他們在那份草案的附註所寫:
「這部草案,是匯點心目中的『基本法大綱』的初稿。我們希望藉此拋磚引玉,引起大家的討論,共同參與基本法的制定,為香港美好的將來盡一點力量!
— 收錄於《民主改革與港人治港—匯點文件集》,1984 年
當時,他們認為香港的將來,應該是美好的。
可是經過七天的訪京之旅後,杜耀明開始改變了想法。
「他當你是上賓是因為歷史有功,但他不會聽你意見,好像銅牆鐵壁一樣。」當年正職是《信報》記者的他,全程負責替匯點記錄討論內容。因此對於中方的態度,他自問一清二楚。
他認為,魯平等人即使接見匯點這班人,其實也不代表什麼。「其實北京邊會尊重你呀!多餘啦,魯平揸住我們本草擬基本法揈(音:fing)下揈下,態度好差架。」他心裡有氣。「根本睇你唔起,但 entertain 你,因為你叫做第一批人支持回歸。」也就僅此而已。
杜耀明因而發現,許多事情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在中共眼裡,匯點六子只是一班少不更事的後生仔。所謂的溝通、交流,不過是門面功夫。
但匯點裡像杜耀明那樣先知先覺的人,只是少數。其他人,例如後來也有參與訪京交流的李華明,依然對與中共溝通,頗有憧憬。
也難怪,當時只是 1984 年,一切就如同萬里長城匯點六子的笑容一樣,剛剛展開。匯點的河水,是清也好,是濁也好,起碼尚未因大山而出現太大分歧。
分流,是五年後的事。
資料圖片:《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現場(圖片來源:Wikipedia)
六、由一個轉捩點,到另一個轉捩點
匯點六子由北京回來以後,香港的形勢基本上已成定局。
當年 9 月,周南與伊文思簽署兩國《中英聯合聲明》草案,宣布長達 22 輪的香港前途談判畫上句號。到了 12 月 19 日,趙紫陽與戴卓爾夫人在人民大會堂正式簽署《中英聯合聲明》,當時匯點會長劉迺強甚至親赴現場,見證歷史。
對於不少匯點人來說,聯合聲明多少宣布了他們「民主回歸」主張的成功 — 就算尚未成功,也至少站在起跑線上了。
於是有受訪者記得,聯合聲明簽署後,有匯點成員開香檳慶祝;又有人回憶,當時聲明的全文只在民政署派發,於是有匯點人一夠鐘,就湧到那裡領取,「攞咗之後仲好興奮。」
一個月後,匯點於成立第三年的慶祝典禮場刊內,以「轉捩點」來形容那風起雲湧的 1984。
1984 年是中國歷史的轉捩點,同時也是香港歷史的轉捩點。本會一早就認定這是難得的歷史契機,未來的發展,會有更大的可塑性,我們的參與和努力,也會有遠超比例的成果。
—《匯點 1984 年度會務報告》
毫無疑問,這也是匯點的轉捩點。這一年,他們經歷許家屯大駕光臨,嘗過北上被魯平冷對,也在人民大會堂見證過聯合聲明的歷史時刻 — 姑勿論結果如何,匯點的河水初次湊近「中共」這座大山。
往後五年,河水和大山繼續緊密交流,直至下一個轉捩點……
1989 年 6 月 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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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劉迺強:匯點創會會長,前全國政協香港區委員。
[2] 統戰:統一戰線的簡稱,被毛澤東視為中國革命的「三大法寶」。
[3] 司徒華:前香港民主黨黨鞭及支聯會主席,2011 年去世。
[4] 羅永生:1983年任中大學生會會長,主張「民主回歸」,現任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
[5] 盧斯達:網絡作家,網誌名為「無待堂」。
[6] 黎則奮,匯點創會會員,現職時事評論員,網台 D100 主持。
[7] 王卓祺,匯點創會會員,現任香港中央政策組全職顧問。
[8] 曾澍基,匯點創會會員,去世前為浸會大學經濟系退休教授。
[9] 呂大樂,匯點創會會員,現任香港教育學院亞洲及政策研究學系香港研究講座教授。
[10] 《靚妹仔》:詳情見此專題的第三篇文章。
[11] 楊森:匯點創會副會長及第二任主席,前立法會議員,現為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榮譽助理教授及民主黨中委。
[12] 許家屯,前中國共產黨黨員,1983 年至 1990 年擔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後因同情「六四」而出走美國,著作《許家屯香港回憶錄》為大陸禁書。
[13] 何芝君,匯點創會會員,現為前香港理工大學社會科學副教授。
[14] 王匡,1978 年至1983 年擔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2003 年去世。
[15] 社團優惠店,90 年代劉迺強曾跟工聯會合作,開設社團優惠店供會員購物,類似現在工聯會的購物中心。
[16] 畢浩明,匯點創會會員,現為商人。
[17] 李偉庭,前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助理兼社工部部長,18 歲便加入新華社香港分社。
[18] 毛鈞年,共產黨黨員,曾任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2013 年去世。
[19] 杜耀明,匯點創會會員,現為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助理教授。
[20] 葉健民,八十年代中期加入匯點,現為香港城市大學公共政策學系教授。
[21] 張炳良,匯點創會副會長及第三任主席,前民主黨成員,現為運輸及房屋局局長。
[22] 馬國明,匯點創會會員,曙光書店創辦人,現為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客座副教授。
[23] 李華明,1984 年加入匯點,前社工、立法會議員,現職公關,民主黨成員。
[24] 魯平,前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主任,中英談判的關鍵人物之一,2015 年 5 月去世。
[25] 陳文鴻,匯點創會會員,現為香港理工大學中國商業中心主任。
[26] 張玉堂,匯點創會會員,資深律師,方敏生丈夫。